你和我(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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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5-05-07 13:06
安宁指着7号候车室那头,说,我妈今天一早非要回家,不准备治了。
她吃惊地问,放弃医治了?
安宁说,她想定了,我也没办法,要不回家让我舅舅再劝劝她。
她说,你们告诉她是什么病了吗?
他说,没有,但我相信她可能知道了。
她看见焦躁正从他凌乱的头发里升腾着。这么些天不见,一张脸似被刀削。她安慰他,不管治不治,最后让她有一个好一点的生活质量也是对的,我伯父也是得的癌症,去年走的,后面的治疗吃尽了苦头。她说这年头这种病越来越多,可能是环境污染吧。
他指着那边说,我要过去了,你和我妈打个招呼吗?
他知道她会过去,每一个同事都会这样。她说,好啊好啊。
他们一起往那头走,他回头顺手把蛋糕递给她,让她拿着。而接过她手里的乐谱,好像乐谱更重似的,也好像蛋糕更需要女孩呵护。
他对着那头喊了一声:妈妈。
回来的路上,她坐在地铁里翻着那叠乐谱,不时走神。她的眼前浮现出安宁妈妈刚才又惊又喜的表情。
她不是笨蛋,她知道他在干什么。
她觉得有些好笑,后来又有些感动,因为她知道他妈妈得了重病,放弃治疗了。
十五、夜曲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安宁像一只陀螺,旋转在省城与故乡两点之间。每个周六他随团在省内各地演出,演出结束后,他连夜坐火车往老家赶。
团长张新星以为他好强,劝他道:不是每场都要去,你这样顶着,我其实心理压力很大,怕欠着你和你家,我希望你回家照顾你妈妈。
安宁的眼神发怔,他说,不是我积极,是我妈赶着我来,否则她也觉得欠着我。
张团长明白他在说啥,每一个父母好像都这样。他对小伙子叹了一口气。
确实,每次安宁刚回到家,病床上的妈妈就开始赶他回团里去。她说,我的日子不多了,而你还是要过日子的……
他知道她话里的意思。他说,没关系,我的位子在的,团里为我留着呢,没人抢。他还嘟哝道,就让我多待会儿吧,正因为我还要过日子,所以这在以后想起来,很重要。
每一次回去,都看到妈妈的身体状况比上一次更差了。病情在一日千里地恶化,无法阻拦。妈妈的言语在少下来,呻吟在一天天增多。有时候站在房门外,就听到她疼痛的声音从幽暗的老屋里隐约传来,仿佛这屋子深处的苦痛。
到北风劲吹的时候,冯怡的脸色已经发青了。
那天安宁结束上海大剧院的商演赶回家的时候,已是深夜。听说妈妈有三天没吃下东西了,他顾不上放下旅行包和长笛盒,快步走到她的床前。她睁开眼睛,知道他来了。她几乎无法言语,伸手抚摸他的手臂,好似在问,你怎么又回来了?有一滴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滚下来。她似在呢喃,这辈子上天没给我好命,但给了我一个好儿子。安宁想挥去这伤感的蔓延,因为他感觉自己眼睛里有水要落下来,但他不知如何将这沉郁的空气赶开去。他告诉她这次在上海演出很棒很棒。而她在把他轻轻推开,好似说,不要回来了,妈妈不想让你看到我这样。安宁心想这一次无论如何不急着回团里去了。他在妈妈的床前坐下来,一时无语,这老屋光影幽暗,她明显在压抑着疼痛的叹息。他想要不给她讲讲在上海的演出吧。那片灯光,那氤氲着时尚质感的气息,音乐在四壁间弹跃,每吹出一个音,它就一点点弹回来……她的脸神有些许安详,她在呢喃什么,安宁不明白。她伸出手指,指了指床边他刚才放下的旅行包和长笛盒。
安宁心里仿佛有光束轻拂而过。他拿出长笛,给妈妈看。在昏黄的灯光下,它泛着柔软的光,相对于它在舞台上的锃亮,是另一种呈现。他横过笛在嘴边吹了几个音,《天鹅》。他看见妈妈的脸上有轻微的笑意。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横笛吹起来。窗外是冬夜里的天井,清亮的月光照耀着青石板地面,泛出水一样的光泽。他回头,屋子里好似刹那亮堂了一点。
灵光在忧愁中闪现,他说,妈妈,我给你开个音乐会吧。
他关了灯,打开窗,让月光透进来,现在这屋子和床上的妈妈沉浸在冬天清透的月色中,光影里的一切都透着岁月的温和质地。他对妈妈说,演出马上开始,你等着启幕吧。
安宁走到门外,站在天井里,这里四面环屋,会形成回音。他走到井边,春天的时候这水井旁的墙上是盛放的大片蔷薇,现在这里只有交错的藤蔓,在月光下像墙上的一幅抽象画,就将它视作背景。他横笛吹出一个片段,乐音在月光下弥漫开来,《梦幻曲》,他抑扬顿挫地吹下去,那些清亮的音符跃上了屋檐,跃上了柚子树,弹到了墙上,飞进了井里……它们在这天井里汇成了一道缓缓漂浮、闪烁着光芒的声浪。
他吹着,在这自小熟悉的老屋里,他看着那道闪亮的声浪循着月光飞进了妈妈房间的窗户里,他感觉着自己的平静。他甚至觉得此刻自己的发挥,比今晚早些时候在大剧院舞台上的状态要好得更多。
月光清幽,这屋檐,水井,柚子树,旧墙,半开的木窗,使曲子沾上了温柔的怜意,浮现清欢,细水长流,这不就是“静冥幽客”说的实景演出吗?
只是今天的观众只有妈妈一个。想到这一点,安宁身心都在颤抖。
他敏锐的耳朵在聆听自己乐音的同时,也在留意屋里的动静。现在他没听到屋子里的苦痛之声,或者说他用一串串乐音覆盖过去,就像用一条缀满音符的锦被让她暖和一点。
他想起小时候也曾站在这里表演,妈妈会从窗口探出头来看自己。那样的时刻大都是夏夜,自己吹着吹着,邻居们会悄悄聚过来,坐在四下聆听。那时的夜晚还有萤火虫,那时的水井里浸着西瓜。
于是,安宁一边吹着,一边环视天井。他突然发现隔壁的林丽老师、张灿然老师、徐永天老师……都站在各自家门口的阴影里看着自己。这么晚了,他们循声而来,静静地观看。
他感觉自己眼睛里有水,他闭上眼睛,继续吹。他感觉自己将一把把乐音挥洒到冬夜的月光下。《梦幻曲》《牧神之笛》《月光下》。老屋宛若舞台,一轮冬月之下,笛音飘扬,这一切真的超棒。
老屋的门廊外面还站着一个人。他也是连夜从外地赶过来。
他是林重道。他扶着一只行李箱,一声不吭地听。
这里原是他家的祖屋。离婚后,他就离开了这里,从此很少回来。
现在他看见那个英俊的男生吹着长笛。好多好多年前,他自己也曾站在这天井里吹过竹笛。
在儿子此刻的乐音里,他恍若做梦,他想起这几十年好似梦游。
这老屋,以及屋里的一切如今与他无关,但他知道,每丝每缕又都与他有关。他今晚是被自己的姐姐林丽老师从省城叫回来的,她说,你不怕闲话,我怕,你不怕报应,我怕。
他听着长笛的悠扬之声,不知待会儿怎么上前搭话。
后来他坐在自己的旅行箱上,透过门廊,看着安宁一曲曲地吹着,就像在看一场正规的演出,而让思绪蔓延开去。他想,人这一生是多么恍惚,恍惚最初往往始于与变数的相遇,然后失控,于是放不下,也无法道别,就成了恍惚。
如果不走出这个门,又会是怎么样?你们会怎样,我会怎样?他抹了一把泪水。在老屋的阴影里,他像个小孩一样嘟哝,从这扇门出去后,好像也没有多少开心。也可能这一生就是苦的。
停下吹奏,安宁向周围挥挥手,仿佛今晚的谢幕。
他听见了邻居轻轻的掌声。
门廊下那个坐在行李箱上的人影让他吃了一惊。他走近去,发现居然是林重道。
林重道抹了一把眼泪,说,吹得真好听。他脸上纵横的泪水让安宁不知所措。林重道指了指老屋说,她是最好的人。他看见儿子投过来的短促一瞥,他说,你以为我开心,我这辈子,什么都乱成一团,哪有什么开心。他说,你是个好小孩,我知道。
他语无伦次的样子,让安宁想告诉他,这世上最值得珍视的是会忍受的好人,而事实上这样的人最容易被辜负。但安宁没说,他往家里走,他刚才吹了那么长时间,现在心里还有那片安静,他想把它多留一会儿。现在他要走到妈妈的床前去。
林重道像个呆瓜,说,对不起,对不起。他拉着箱子跟在后面,说,我知道你和你妈恨我,我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进去看看,可不可以?
安宁回过头来告诉他,自己和妈妈现在不在意了。
是的,安宁心想自己可没装,人到某一个时辰,终会淡然那些曾令自己不堪的人,无论多么痛,那人都变成了你人生中的一个意义,造就了你如今的不一样。
现在他就处于这样的一刻。所以他没把这话说出来,他怕费口舌,他还想让心里的安静留下去。安静下来的人,都有过无法按捺的曾经。
安宁侧转身,让林重道进了房间。
十六、变奏
电脑上,“静冥幽客”QQ头像在闪动。
安宁点了一下。
她在问:忙啥?好久没见你在线了?
安宁回:家里有点事,没空哪。
她回:给你好消息。
他想有什么好消息呢,他瞥了一眼自己衣袖上的黑纱。回:?
她说:你的专场呀。
他没明白,回:我的?
她回:独奏专场,音乐厅版和实景版,我可没忘。
他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一个晚上跟她聊过这个,还聊得很high,而如今提起好像很遥远了。他回:是这个呀。
她回:城东旧厂房,我和我舅舅谈过了,他已经答应,作为他房产项目的启动推广活动,如果需要费用,他出。
他觉得她真好心,他回:这多麻烦。
她回:呵,举手之劳,因为创意好,舅舅也确实需要,费用估计也花不了多少。
他回:谢谢,你费心了。
她回:呵,这是你在帮他的忙。
曾经想象的废墟实景,在此刻安宁的心里好像失去了将其还原的意趣。他回:过一段时间好吗?最近有点累。
她回:嗯,还有哪,作为地产推广活动的“双响炮”,还将在音乐厅办一个正规演出,你的独奏专场,他公司冠名,费用由他出。
她的兴奋从线上传递过来。她说:已经谈好了。
他愣了一下,回:这么厉害,你。
她回:好不好呀?
他回:有些凌乱了。
她回:呵,我也凌乱了,因为太高兴了。
这消息如果是两个月前得知,他不知会有多么高兴。而现在,好像没了力气。
他回:最近太累,我得想一下。
她回:这不急,我们慢慢构思,一鸣惊人。
他想了一会儿,回:呵,其实上周我已经办过专场了。
她回:在哪?你怎么不喊我。呜呜。
他回:明晚有空吗?我想请你吃个饭。
她回:OK。
安宁和许晴儿坐在湖畔的伊湾咖啡馆。落地窗外是一大片湖水。绿色沙发,深棕色北欧简洁风格桌椅,咖啡芬芳,碧萝青翠欲滴。一个多月前的夜晚,同样的座位上,安宁和妈妈坐在这儿。而现在安宁在给“静冥幽客”许晴儿讲他自己的专场。他说,在我们的老屋,我给我妈开了一个专场。今晚不是周末,咖啡馆里人影稀疏,他感觉妈妈在虚空中看着他,看着他面前的咖啡、蓝莓芝士和女孩。
许晴儿的眼睛里有泪水。那冬夜长笛飘扬的场景,在他简洁的描述中令人心碎。
而他自己说着说着就有些恍惚,人这一生的节奏真是不可思议,上一次与妈妈坐在这儿时,虽已知道了她的宿命,但可想不到自己还会有这样一场只为她独奏的音乐会,而在有过这样的刻骨铭心后,内心好像已有过了峰值,至少在现阶段,其余的形式,无论剧场版还是实景版,都无法抵达他内心的需求。
安宁今天请她来,一是表示感谢,二是想说,不用张罗了,至少在现阶段不用了,自己已经用力,心里也已平静。不是吗,开过专场了,不是已经开过了吗,还有什么比得上这个呢?
另外,他还有一个意思是,想让她停下来,让她把投入的心情停下来。他知道她对自己的投入,正在越过粉丝的界线。他还知道她一点点用心下去,心就会沉浸,就会难过,受伤,还不如现在喊停。他也已经知道她家与安静的关系,那是另一个线团,至少对现在的他来说,情感还没强烈到想让自己去碰这个线团,更何况,自己的情感还在另外一个空间。于是,他对许晴儿嘟哝,你很好,很可爱,是我这边没有状态。他说对不起。他说你看到的是舞台上的我,如果越喜欢,就越别去看台下的。
他想自己这一点没说错,因为她和自己是不同天地的人,心境不同是因为身后的来路不同,于是这一生的节奏不会相同,这一点他看得明白。于是他怜悯地看着她此刻的受挫和难过,
她理解他刚从一场悲哀中出来,她无法理解的是,悲哀为什么不可以由她来消解。
他告诉她什么都需要调整,而他想暂时停下来。还有,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有一个女孩,让他心心念念,自己不死心,所以知道不死心有多么难受。
她的脸都红了,原来如此。她盯着他眼角周边的红晕,他在轻轻地摇头。他说,人和人是一场场相遇,就像我妈、我爸和我,有时候能陪下去,有时候不愿陪下去,有时候是不能再陪下去了,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节奏,彼时彼地,心跳的节奏不同,相遇相处就有不同的因果,如果看明白了,就对人对事有了悲悯,也有了前瞻。
他抬头对这个卡通脸庞的女孩说,不好意思,我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了。
她把纸巾揪成了一小朵一小朵,就像她此刻凌乱的心情。对于他的话,她自然有许多种理解。但有一点她认同了,舞台上的明媚,是因为舞台下的灰暗;一个人想安静下来,是因为他经历了不顾一切的冲刺。他身上有她看不清楚的东西。她同情地瞅着他,说,你会有好运。
他站起来,拥抱了她,说,你也一样。
他们在伊湾门前说了声再见。
早晨,安静拎起一个双肩包,准备出门。他对妈妈向葵说,团里的大部队在外面巡演,我们民乐队这些天没事,我请了假,去静修一段时间。
向葵叫起来,下周你都要开音乐会了,去哪儿静修?
安静说,一个朋友那儿。
一个朋友?向葵笑道,那音乐会怎么办?
安静轻轻地摇头说,音乐会?我没说过我要开音乐会。
向葵差点跳起来,前几天你不是都已经参加专场排练了吗?
安静把包背上肩膀,说,那是团里安排的,我不排练,团里拿了你的钱,也不干啊。
向葵哭笑不得,他脸上呆萌一片,她说,那你不演了,团里怎么办呀,同样已经收了钱。
他居然笑了,仿佛脑洞大开,他说,我不演了,请团里的其他人搞一个拼盘演出也行。
向葵发现儿子说话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了。她心都要急得跳出来了。她问,你这是说真的还是假的?
安静转开了话题,说,妈妈,我先得去团里一趟。
她看着他的背影,心想可能是因为演出临近,他压力太大,那么等他晚上回来再做工作吧。他以前也会犯傻,但总的来说,他是乖的,从来都听自己的话。
但向葵想错了,当晚,他没回来。
她以为他住在团里的宿舍,但晚上12点钟,他发了条短信过来,说,妈妈,我已经在静修了,我需要静修,你让我做一次决定。
张新星团长带着交响乐队演出回来。他看见向葵坐在自己办公室门口的沙发上。
向葵捂着眼睛,说,我找不到安静了。
张团长安慰这个急坏了的女人,说,没事的,他又不是小孩子了,难道还要去报警吗?
他说,安静会回来的,他只不过是有点心理压力罢了,像你们这样望子成龙,他是会有压力的。
张团长把爱音乐团里的年轻人叫来,让他们想一想,安静会去哪里。
他说,如果你们看到安静,帮着带个话,让他先回来。
他说,这个孩子居然要静修,其实最该静修的不是他,他已经够静了,我也想静修哪。
傍晚在食堂,蔚蓝端着盘子坐到了安宁的对面。
她告诉他自己报考了中央音乐学院的研究生,想请他有空的时候辅导一下音乐史论。
安宁一愣,说,没问题,怎么想着去读书了?
你没看见我们民乐队最近没事干吗。她说,想赶紧去学点东西,比如音乐策划、市场运营,或者音乐剧导演等等。民乐这一块现在挺边缘的,如果还想吃这碗饭,就得赶快多学几招。
她从容地对他笑着,眉眼间有动人的灵气。他没料到她会想着从这里离开。这让他瞬间失落,留恋。但他心里承认她是对的。
他瞅着她的样子显得有些伤心,她看到了。于是她笑道,我本来就张罗过不少赶场子的事,他们说我适合做市场,你不知道了吧。
她穿着一件米白色的修身大衣,温和而利落,是那种拿主意的人。现在她居然想离开这儿了。他让自己微笑起来说,你很励志啊。
她笑,没你励志。
他说,如果你考上了,我去北京演出的时候,得去学校看你。
她笑着点头,说,如果我以后做市场了,会给你运作一场演出。
刚才她坐过来的时候,安宁就知道她会议论安静的事。果然,她说,安静居然临阵脱逃了。
他说,我猜想你知道他在哪儿。
她瞟了他一眼,说,哟,就你啥都知道。
他问她,你觉得他该开这个专场吗?
她说怎么说呢。她轻摇着头。她说自己预感挺准的,她怎么也想象不出他一个人站在红色大厅开专场的样子,但能想象他的笛声在那里回旋的感觉。
什么意思啊?她这么小资含糊的言语让安宁别扭。
她微微笑道,我的意思是他再不愿意,也该让好听的声音传出来,让大家听到它,否则辜负了那支笛子。
她说自己和他从小同学,就像看不得兄弟姐妹才情空落。她知道一不留神那些声音就会没有了,现在还在,但终会没有的,趁现在赶紧让它流传。
他嘟哝,所以你适合做演出,有这个心态。
她反问他,你不觉得他需要开吗?
他锐利地说,是我给他做的编配,哪怕我再不认为他需要开,我自己花了那么多精力,总想让它们有一个还原。
他说的是实话。当然这是他能说的,他不能说的是,那些曲子陪着他在医院里熬过了许多夜晚,那些乐谱摊在妈妈的病床上,那些劳酬也用在了妈妈身上,那些调子在他脑子里飘扬,分解了些许忧愁。直到现在他闭上眼睛都能看到那样的夜晚,那空旷的医院走廊,母亲昏睡的脸庞。
他再次问她,你多半知道他在哪儿吧?
她说,我哪知道,你以为他啥都跟我讲。
他说,他确实啥都跟你讲,我知道。
他的倔劲儿上来,让她觉得有点搞笑,她说,这次可没有哦,他现在觉得我跟他妈似的,老对他晓之以理。
这话让他笑了一下,他说,演出商、经纪人都这样,对一切有演出价值的人,都不厌其烦、晓之以理,搞定,拿下,然后推出,这叫职业理想。
她笑了,机灵的光芒在额头闪烁。她说,要不我们去文博阁看看,也许他在那儿。
安宁原本不想去。让他去劝安静,这事想着就别扭。
但想到她一个女孩子晚上跑到植物园去不妥,就跟着她一起去了文博阁。
冬天天黑得早,他们赶到文博阁的时候,大门早就关了。蔚蓝问门卫,这两天是不是有一个瘦瘦的年轻人来过这里。
门卫反问他们:你们是哪儿的?
蔚蓝说,我们是爱音乐团的,我们团有一个人研究古乐谱,常来你们这儿。
门卫说,知道,林安静呀,我们这儿平日里也没什么人来,就他来得比较多,但这两天他没来过,倒是上周有个晚上,他在藏书楼待了一个通宵,馆长特许他在这儿查资料,开夜车。
他看他们着急的样子,问,怎么了,你们找不到他?
他们说,他家人都急坏了,到处在找他。
门卫说,不会吧,要不你们问一下我们馆长,他可能知道,他也喜欢笛子,他和小林是老朋友。
门卫给了电话。蔚蓝打过去。
馆长觉得很奇怪,他说,安静不是在永安寺吗?他没告诉你们吗?他最近在永安寺静修,还是我介绍过去的呢。
他们打车前往鸡鸣山永安寺。
一个年轻的出家人为他们开了门,得知他们的来意后,带着他们穿过回廊,往寺院里走。石板路在幽暗的路灯下泛着白光,山坡上的松树掩映着一个硕大的月亮。梧桐树叶在月光下坠落。四下寂静,只有潺潺的溪水声从远处传来。他们问小和尚,这里接受静修?
小和尚笑道,林老师是我们住持的朋友,他要在这儿住一段时间。
他带他们穿过寺院东区的一大片竹林,指着透过竹林的昏黄灯火,说,那边就是信众客房,林老师住最东头的那间。
蔚蓝和安宁走近了那间房。他们听到了幽幽的笛声,是骨笛,古朴、苍劲,就像刚才穿过的那条山道,在冬夜月下,有着与虚静相配的质地。
他们在门外站了一会儿,面面相觑,听得见彼此心里的不知所措。
蔚蓝推开门,安静转过脸来。他穿着棉睡衣,居家得不像身处寺院,见他们进来也没有惊谔。
他向他们笑,有点孩子气地说,还是给你们找到了。
安宁有些发怔,因为这人果真躲在寺院里,算他格调奇高,你还不能不服,逃避名利,这可是玩真的呢,还不能有一点儿挖苦的意思,因为他脸上的恬静,逍然的样子,像空气一样真实和从容。这份淡然,就像以前它无数次刺痛安宁一样,因为它背后有他的资本。更本质的是,安静好像压根儿没在意它。
安宁听见蔚蓝在劝安静,让他回去开音乐会。
她说,你躲这儿静修,怎么想出来的!
安静笑道,我可没静修,我哪有这么高深,只是躲一下而已。
安静的表情像个小孩。他说自己不喜欢的事,总是越想越麻烦,自己怕麻烦怕不合时宜。你们说这是静修,而我不过是逃避一下,说明我和你们不一样而已。
安静平时很少这么难沟通。这让蔚蓝有些眼生,她说,你这人不挑担子,那些出去的门票怎么办?
安静说,不是不挑担子,而是机缘未到,等机缘到了,我自然会开一个专场,而机缘未到时,心里会勉强,勉强就会不开心,吹出来的声音也不是好声音。
她感觉自己在哄小孩,就笑道,做事也不可以完全依据自己的喜好,生活在人群中哪会有完全自己的节奏。
安静嘟哝,我不开心,能让听的人开心吗?
蔚蓝说,你不开心时,如果能想着让别人开心,那也是诚意,说不准你就开心了。
他就有些情绪上来了,说,你老劝我上场上场,那你自己干吗不上呢?
她感觉到了他的情绪,她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成宝钗了,劝你这个宝玉功名利禄?我哪管你这个,我只是顾惜你的笛子,舍不得好音乐。
安静脸红了,连忙说,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你哪像宝钗,倒是有点像我妈,我妈什么事都心急。
这话同样不中听,让安宁都要笑出来了。安宁终于开口,对安静说,你没搞懂她的意思。
安宁拿起桌上那支短短的骨笛,说,我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这个专场到这份上,不做下去很可惜,甚至无法收尾。安静你既然淡然,那么同样淡然地看待它吧,它只是一场演出,不过是一场演出而已,想那么多干吗。你爸妈帮你搭了台,你就是去吹一下,让人听听你的笛声而已。
安静仰脸淡淡一笑,说,问题就在这里,我不会这么想,因为它不止是一场演出。
安宁知道他在说什么,但不想和他分辩,就说,我们定义不同。
是的,定义不同呀。
安静脸上隐约的清淡和讥意,还是刺痛了安宁,让安宁的言语瞬间尖刻。他说,既然已经淡然了,那还静修什么?这样的风雅,也是在用力表达呀,这和上台表演又有什么两样?
安静回过头来,瞥了他一眼,说,我说过我这不是静修,更不想装什么腔调,我只是逃避而已。你们都是急性子,而我怕累,怕烦,怕唠叨,在我准备好之前,如果节奏被别人带着走,我会心烦意乱,也做不好呀。
安宁轻笑道,这世界如果只能依你自己的节奏,那你是谁啊?
安静没头没脑地说,你啊,就是浮躁。
安宁站直身体,凝视着这个弟弟。自卑与倔强刹那间铺天盖地。他没理蔚蓝对自己使的眼色,一字一句对安静说,如果你觉得我浮躁,那是因为你没有经历过刻骨铭心的劣境,我祝贺你。
在冬夜的公交车里,安宁遏制自己的泪水,他像许多艺术家一样,外表倔强内心敏感。他感觉,安静像一面镜子,在另一个空间映着自己的艰辛和用心,而这点中了自己的不幸福。
坐在他身边的女孩,也陷入忧愁。他知道她的好心和失意。
女孩好像知道他此刻的心情,她伸手拉了一下他的手,用另一只手,在他手背上画了一个圆圈。
后来,他常常想着那个圈,那下意识里是什么含义?
十七、转场
星期天安宁给学生上完课回来,发现林重道和向葵坐在爱音人才公寓一楼的沙发上。
他以为他们找安静找到了宿舍里。他向他们点点头,告诉林重道说,安静还在永安寺,还没回来。
林重道和向葵站起来,跟着他往楼上走,他们说,我们找你。
安宁说,我没能把他劝回来,我没这个能力,但我估计过了专场演出的日子,他会回来的。
他们“哦”了一声,继续跟着他往楼上走。他说,我打听过了,安静请假的日期就到原定演出后的第二天。
他们已经到了他的宿舍门口,他想,都说完了,你们想干什么?
林重道看了向葵一眼,对安宁说,有点事想和你商量。他们就进了他的房间。
安宁不喜欢他们脸上的这种欲言又止,他们总是这样来跟他谈条件,而事实上,所谓谈也就是把他降在一个较低的位置,拿出一些瞅准他没有的东西,跟他换。这让他感觉屈辱。
安宁仰起脸,说,跟我商量我也没法让他回来演出,你们都叫不回他,我怎么叫得动?
林重道说,不是这个,是这样的。他话还没说完,一直没说话的向葵像是怕他说不清楚,插话道,我们也去过永安寺了,他不肯演出,我想想也就算了,但现在问题是演出门票已由“红色大厅”和两家报社赠出去了,还有很大一部分由我原先工作的教育厅送给了各家中小学。如果下周演出突然取消,会有善后问题。所以我们想,请你来演出,好不好?
安宁胃里有空气充溢的恶心感,想吐酸水。他说,我不想演,你们让团里想想办法,团里人多。
他们看着他,眼睛里有躲闪,说,我们虽给团里付了钱,但这只是伴奏的钱,没有准备其他劳务费,也就是说,如果由团里来顶,那不就给团里添事了吗?
安宁看着林重道茫然的脸色,心想,这不也给我添事了吗?
他嘟哝,不行,我来不及准备,我也担心被别人吐槽。
林重道说,没关系的,你一直在巡演,挑一些你熟悉的曲目,不就可以了吗?我看挺好的,这样你也开了专场。
安宁冲着他笑了出来,学着父亲的语调,说,我也开了专场?呵,我也开了专场!问题是,现在我觉得自己开专场的机缘未到,所以我不能开。
他们看着他发愣。他心想,机缘,可能安静也这样告诉他们。
于是他接着说,呵,机缘,真的,这不是我的机缘,本来就不是我的。
林重道说,安宁,我知道这救场的感觉不太好,但确实也是个机会,这样的机会,把握住了,说不定就是属于你的机缘。
安宁笑道,难怪哪,原来是我们定义不同。
林重道看着儿子变幻的脸色,掌握不了他的心思,于是说,安宁,听爸爸的话,上吧,这样你好歹也是团里第一个开专场的年轻人,还是在红色大厅呢。
安宁扭过脸来看着他,说,其实我已经开过音乐会了,我现在暂时没这个需要了。
向葵已经分辨出林重道话中的傻劲儿,她用比平时更缓慢的语速说,安宁,你爸的心是好的,也只有他是你爸,才这么直接地说出来。我呢,其实纠结的不是这个,而是那些拿到赠票的学生,因为媒体把这次活动炒到了这样的热度和高度--“让高雅艺术走近大众”,如今突然取消,这个乌龙让报社和大剧院怎么去背?怎么向学生交代呀?尤其是还通过举办青少年音乐才艺比赛,挑选了十多位琴童,许诺他们上台同奏一曲呢。
向葵看到安宁脸上一怔。她说,对不起,让你去救场,真的对不起,但实在没办法了,毕竟你演奏的也是笛子,虽然是长笛,但你与乐队配合得多,是最顺的,好不好?
她说,你是懂事的,不像我们安静,谢谢你,难为了。
一个人容易对别人心软,往往是因为他缺少爱。
安宁承认自己容易心软。向葵向他描述的乱局,让他犹豫了两天,然后心软了。从小到大一路而来,他习惯了承担。
他挑了莫扎特《G大调第一长笛协奏曲》等几首曲目,与爱音交响乐队合了两个下午,就准备上场了。
演出那天,红色大厅灯火灿烂。
与每次开演前一样,安宁坐在幽暗后台的一角,让心神静下来。幕布之外,观众们正在进场,到这时他才突然想起,也不知道舞台上方和剧场门外悬挂的横幅是“安静笛子独奏音乐会”呢,还是已改成了“安宁长笛独奏音乐会”,刚才忘记瞥一眼了。如果它们与观众手中门票上印的名称不同,他们会觉得奇怪吗?
他的思绪没在这个疑问上停留太久,现在的他不太在意这个。这只是一场演出。不就是一场救场的演出吗?他甚至也没像以往许多次那样纠结,父亲林重道会不会来?
他微微闭着眼睛,手里的长笛在幽幽闪光。他的耳畔在回旋莫扎特《G大调第一长笛协奏曲》的旋律,这是十五分钟之后,他的开场。
这一天他的注意力其实来自于对某种幻象的等待。他感觉有一道视线在某个虚空中向他投注过来,一大早就开始了,而现在她可能在这灿若星海的天花板、被光雾笼罩的舞台后侧看着他,他好像听见她的声音在隐约传来:不要急,想着让自己慢下来。
他懂这隐约的声音,虽然她以前多数时间里不这样说话。他也懂了自己的内心,自从那冬夜老屋天井里的独奏之后,他好似洞悉了命运,甚至在这样的舞台上,他也让那记忆抚慰自己可能涌起的焦虑。
他感觉有一双手轻拍了一下他的肩,他睁开眼睛,首先看到了一捧百合,然后是蔚蓝的脸。
蔚蓝冲他笑,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她的嘴边向他“嘘”了一声,意思是不说话,安宁。
她把花放在他的座位边,然后走向后台。
夏天快来的时候,生活早复归了平静。
安静回到了爱音乐团,像以往那样恬静地上班、排练、下班。大家知道他的个性,也就没太多人问他静修的事。
安宁继续随团里四处巡演,丧母之痛也在忙碌中渐渐平缓下去。
那场从天而降的救场“独奏音乐会”,像一个不真实的梦,并没在日常生活中留下奇迹。也可能是没有运作的心思,它还真的就成了“只是一场演出”而已。
蔚蓝来找安宁,告诉他,自己要去北京读研究生了。
安宁瞅着她,才明白自己为什么喜欢她,是因为她淡然、实在的背后其实掩映着浪漫的底子,不媚俗,也不夸张。
蔚蓝轻轻摇了一下他的手臂,说,过几天我就走了,提前去北京适应一下,今天晚上你跟我和另外一些朋友去看场音乐会吧。
安宁说,好啊,晚上有什么音乐会啊,我怎么没听说有演出呢?
蔚蓝说,我们一些朋友张罗的,哦,带上你的长笛,说不定能一起玩呢。
傍晚老同学韩呼冬开了一辆车过来,带上蔚蓝、安宁一路向西。
安宁觉得很奇怪,这是要开去哪儿?问蔚蓝。她笑道,保密。车子开了好一会儿,到了永安寺。安宁心里咯噔了一下。他嘟哝,在这里搞。
寺院大门口,一个出家人领他们往里面走。傍晚时分的寺院,沉浸在夕阳的暖黄色中,游人已经散尽,四下清幽安详,沿着石板路向山上走,深春草木散发着一阵阵的清香,有钟声从山岗上传来,静穆感在空气中蔓延。安宁已隐约感觉出这音乐演出的指向和意趣。他听见蔚蓝在问出家人,他们都来了吗?他说,好像差不多了。
他们来到了“梵籁”庭院,这里地处山坳,被竹林环绕。四座飞檐的精致小殿围出一个清雅的庭院,暗红色长廊,青石板,石凳,香樟,盆栽荷花。这是寺院里读书的院子。
庭院里已经有一些人了,二三十位,静静地坐着,在暮色中等待光线转暗,夜幕升起。
空气中有寺院里特有的香火之气,它随风飘曳,以无形勾勒着深沉的气场。抬头可以看见依山的大殿的侧影,山坡上竹林在沙沙地响动。每一个人静坐在这里,心里的安详随夜色弥漫,一轮圆月在天空中显现出来,并且光华渐渐明亮。
安宁的视线在寻找一个人的身影。他预感到了谁的音乐即将在这里飘起来,呼应这山地林间的气息以及每一位心里正在积累起来的情绪。蔚蓝坐在他的身边,她在向长廊那边眺望。她隐约着的兴奋好像小光束,在她脸上一闪一闪。她还站起来几次,往那边走过去,然后又走回来,在张罗什么。于是他也不断往那边看,他没看见安静,居然看见了“静冥幽客”许晴儿,她戴着一顶棒球帽,站在一台摄像机后。许晴儿也看见了他,向他挥手。她走过来了,卡通般的小脸配着棒球帽,显得很运动。她落落大方地说,嗨,你来了。他点头,说,你摄像?她低语道,试着玩玩。
她告诉他想用新媒体做个视频,在网上传传看。他点头。许晴儿伸手在空中向周围划了一个圈,说,这儿多好,如果真能拍出这里的味道,应该很有风格。她向他笑着,说,你先坐,我过去了。
周围还有一些人,他认识,或面熟。画家、学生、僧侣。相似的书卷气。他向他们点头,偶尔也有人在他耳畔说上几句,轻声轻语间,他没提“安静”这个名字,却已经知道今晚谁将登场。他看着那轮明月,此刻它洒下一片银辉,他在等待笛音升起。
当笛音幽幽响起,安宁看见那个弟弟穿着一袭绣着翠竹的银灰色长衫站到了庭院的中间,他静静地吹响《水月》。
那笛音在这空山竹林寺院的映衬下,显得悠远苍茫。在月光下,音符盘旋,像风一样萦绕在庭院上空,安宁听着听着,感觉脸上有水在流动,他太熟悉这旋律中的每一个细节,他曾为它编配,曾想象需要哪些声音去配,而现在,它什么都不需要,只是一支竹笛,一个音色,就呈现了所有的表现力,它超越了自己能想象的,自己在医院病房里曾经无法言表的那种意境,安静用一支笛子就渲染出来了。安宁知道与所有的艺术一样,感人是因为透彻地表达了心,也就是,他吹奏的是自己的一颗心。
安宁在乐音中感觉出窍,他沉浸在月色的漫想之中,好像脑袋空了,悄然入定。直到蔚蓝帮他把放在石凳旁的长笛从笛盒里拿出来,放在他的手上,他才愣愣地看着身边的她。
她抿嘴而笑,眼睛在问,怎么样,好不好?这个音乐会我做得好不好?
他点头,轻语,很棒。
她把头凑近来,对他说,你上去,和他合一下,试试,不要紧。
她额头上有被月光照耀的光晕。他想了想,站起来,绕过一旁的香樟,来到长廊,他依长廊而立,从这边看过去,庭院中的安静像被月色笼罩,那笛子里飞逸而出的音符,像银光闪烁的蜜蜂在围着他轻轻地旋转。
安宁静静地等待着,他把长笛放到了嘴边,等待着下一个可以融进去的间隙,融进去以后,他将走到弟弟安静的身边,他可以想象弟弟不会惊讶,而会淡淡地笑着,停下来,让安宁吹出他自己的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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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引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