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破烂记

  • 来源:视野
  • 关键字:报纸,收破烂
  • 发布时间:2015-12-17 10:48

  海娃现在看上去是个干净斯文的成功男士,但是他小时候对破烂甚至垃圾筒和我有着惊人相似的深厚感情。他喜欢香烟盒,相对于他出于娱乐的目的,我的理由比较实际:想发财。学校门口的零嘴摊那令人销魂的各式吃食啊!豪华的,是五分钱一串的泡在海椒酱油水里的大头菜,切成小小的方丁,厚薄适中,大概一串有十片……这都要钱买啊!我又哪里来的钱嘛!我妈是个一天到晚哭穷的离婚妇女,总说一个人带我多么多么的艰辛,其实我不怎么信——不管咋个说,我们家每顿饭都是有的,而且我妈还有一个神秘的柜子,里面有个牛皮信封,据说有500元以上,那是我们家全部财产。能买多少零嘴啊。但是由于我妈的震慑,我一时还不敢打那个主意。所以,我就打了自己收集破烂卖钱的主意。

  人家订报纸的家庭拿出来的报纸大都品相完整,跟新的一样。但是外面捡来的报纸一般都脏兮兮的,我就尽力把每一张报纸展平叠好,脏的破的都叠在看不出来的地方。即便是这样,报纸的堆头看上去都太单薄了。要说我真的有些无师自通的狡猾天赋,我把些不要的作业本纸、硬纸壳都巧妙地塞在报纸中间,从近处、远处检查过好几次,都很满意,完全看不出来里面不是报纸。我把我的宝贝报纸放在床下面。万事具备,只欠东风。

  终于,这天中午,家家户户在煮饭的时候,院坝头传来了“有破烂——拿来卖——!有破烂——拿来卖——!”的声音。

  我妈在厨房煮饭。我一趟子就从床下翻出了准备好的报纸。再一次看见那堆报纸的时候我又迟疑了:咋个报纸还是看上去不是很多的样子喃?但怕卖不了几个钱买不到多少零食喔!我急中生智,马上翻箱倒柜收集能找到的所有纸片。幸好我妈一直在厨房做饭,完全不知道这一切。

  本来松松散散要回家的人又聚拢到收破烂的三轮车前,大家都在看笑神儿。有的还在翻看那些不是报纸的纸片,发出这样的声音:哎呀这个是户口本的嘛!哎呀这个是何安秀的离婚证的嘛!哎呀这个是……终于,在厨房做饭的我妈被惊动了,挥着锅铲凶神恶煞地冲下来。一看到这个场面,毫不犹豫当众给我一个蒲扇般大小的耳巴子。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小胸脯一起一伏,但是我就是不哭出声来。我妈举着锅铲:说!你错了没有!

  我放弃了收集废报纸。但是我没有放弃发财的梦想。

  这天放学我在路上捡到一个新崭崭的绿叶啤酒瓶!

  敏锐的商业触角告诉我:可以卖给废品收购站。对了,到我们院坝里上门收购破烂那个人将是我此生的仇人,我再也不会理他。我把这个瓶子递给忙碌的废品收购站的老板,他轻飘飘地看了看,就财大气粗地递给我两角五分钱!我貌似镇定地接过来,然后转身离开。

  我到处寻找海娃,我要马上和他一起享受这个两毛五分钱的硕果。我很容易就在垃圾桶旁的沙堆上找到了海娃,他一个人坐着发呆。他很少和其他男娃娃耍,喜欢自己去找纸烟盒。如果垃圾桶没有的话,他就斯斯文文地坐在垃圾桶旁边等人家来倒垃圾。

  我二话没说,拉上他就跑。当我们停下来的时候,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在学校门口那个零食摊前。我气喘吁吁地递上两角五分钱:黄、黄、黄婆婆!买、买大头菜!见钱眼开的黄老太婆准确地把钱放进身当面的口袋里,职业又冷漠地问:要哪样大头菜?要好多?我终于把气喘匀了,捅了捅旁边还在继续喘气的海娃:嗨,你看哈,你要吃啥子?

  海娃终于回过神来,他看了一眼零食摊,很礼貌地说:我可以不可以吃大头串串?我深情地凝望他:当然可以。还有呢?他又说:嗯,搅搅糖……我立即财大气粗地报上:婆婆,三串大头菜、五分钱的搅搅糖——我还得意地发挥了一下:再加五分钱的豌豆泥!

  我们歪着脑壳从竹签上叼下一片大头菜,一丁点一丁点地用牙齿咬碎在口腔里咀嚼,辣乎辣乎的!我满意地来回摇起了脑壳,一边摇一边还发出嗯嗯嗯的哼叫,问海娃:好吃嘎?!海娃一面嚼一边展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嗯!吃搅搅糖的时候,我感受着糖从嗓子眼滑下去的时候,居然有点伤感。海娃,你不会离开我吧?如果我没有东西给你吃的话?海娃牵了我的手,说:我们永远在一起。

  从此我走哪里眼睛都盯在路面上,希望能再次捡到啤酒瓶。可惜,很久都没有碰上好运气。有一次在水坑里发现两个,好容易弄上来发现瓶口有点裂了。我拿到废品收购站,那个老板乜斜了一眼说:这个只有拿来敲碎当碎玻璃渣渣卖,五分钱一斤。我当然不满意,啊了一声就转身走了,瓶子就送给老板了,我要去搞大的。

  我打算去我爸那试试运气。自从他和我妈离婚后一个人住在单位的单身宿舍里,据说最近和一个娘娘在耍朋友。我爸那房子乱七八糟,让我都看不过眼。他很随便让我自己耍,自己去食堂打饭。突然,我看见了一个白色的瓷瓶,看上去像是一瓶酒。圆滚滚的,瓶子上还挂着红色绸子的一个奖章。这可是个好东西!我用小学四年级的语文水平辨认那瓶子上的字:一个是茅草的茅,一个是讲台的台?

  我爸把饭打回来,父女俩一人捧着一个饭盒开始吃。他问我最近家里怎么样,我妈好不好,我学习怎么样。我说我妈不好,有时候一个人哭,我还不错。他没说话,只是吃饭,半晌之后吃完了,把筷子往空饭盒里一放:你要听你妈的话,晓得不?你妈不容易,以后要一个人带你。我突然觉得一股甜甜的东西在喉头一滑,像上次和海娃一起吃搅搅糖那样,眼泪有点像往外冒,不知怎么我就问:爸,人家都说你不要我和我妈了,是不是?我爸的喉头可能也有甜甜的东西往下滑,他明显楞了一下:不,我要你,你现在还不懂,大了就知道了!

  等我从我爸那里出来的时候,书包里已经装上了那瓶酒。我是这样想的:我爸明显就是对不起我妈,不要我们了,那么我偷点他的东西也不用太抱歉。

  很快,我爸就找上门来了,他一问是不是我拿了那瓶酒,我立即就承认了。他红着眼睛问:酒呢?!我掏出了那个瓶子,他抢过来一看,空的!又问:酒呢?!

  我说:倒了。他气疯了,直接抬起手就给了我一个巴掌。这一次我毫不犹豫张开嘴就嚎叫起来。我赶来把他推开,喊叫起来:桑国全,你娃不就是要拿那瓶酒去讨好你的新岳父嘛!至于就这么打娃娃!

  我永远记得那次和爸爸一起走的样子。那时候成都还是老街道,两旁都是高大的梧桐树,我们一会儿在阳光里,一会儿又在树阴里。爸爸问我:你为什么要把酒倒掉?我说:我要拿瓶瓶去卖钱。他问:要钱来做什么?我小声地说:我想吃校门口的大头菜……我爸拉起来就去校门口,他好像要为我一掷千金似的:走,爸给你买。我想过要不要叫上海娃,但是我觉得现在我们关系还不稳定,至少没到见父母的时候,于是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爸在看我吃得狼吞虎咽的时候连连摇头:这个有啥子营养嘛,唉死娃娃。

  (赵心荐)

  文/桑格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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