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叶兆言:我是如此平凡却又如此幸运

  叶兆言,著名教育家、作家叶圣陶的孙子,著名作家叶至诚的儿子。叶兆言自己也是著名作家,获奖无数。他用文字描述很多凡夫俗子最动人、最激荡的一面,生活中的他,其实有着普通男人最真实的情怀。日前,笔者在南京听他讲述了他与女儿之间最平凡、最朴素的家事。

  女儿的日记,父亲心底温暖的痛

  2000年暑假,我与女儿叶子的关系格外紧张,几乎到了水火难容、势不两立的地步。这年8月,她作为南京金陵中学参加AFS的学生,要去美国游学1年。孩子第一次去那么远的地方,我和她妈妈紧张得不得了,每天千叮咛万叮嘱,要她多收集些在美国游学的资料和信息,要她记得今天买什么明天买什么。

  可是女儿却对我们的这种紧张与焦虑无动于衷,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没有关系。她每天晚上看电视、听歌到深夜,早晨不到九十点钟不会起床;中午吃饭的时候,我们叮嘱她下午记得去买东西,她似乎根本就没听见我们在说什么,大谈那些无聊的肥皂剧,聊娱乐明星……

  女儿的表现让我心头无比窝火,我们常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护照放在哪儿了发生争吵,我对她吼叫的声音一次比一次大。女儿每次都被我教训得眼泪汪汪,可事情一过她依然我行我素,这让我沮丧无比。

  叶子是我的独生女,从小到大,我对她“溺爱而独裁”:她年幼时,早晨我帮她叠被子,给她冲牛奶,几乎夏天每天半夜里起来帮她捉蚊子;上小学后看着别人的家孩子学钢琴学画画,在这方面我也没有免俗,兴冲冲地买回钢琴,逼她上这样那样的班,逼她考级。

  女儿当年小升初的时候竞争特别激烈,当时有两所学校供我们选择,一所是省重点,非常好;另一所是在当地最差的学校。女儿的班主任特意把我们这些家长叫去,说:“如果孩子上了差的中学,你们准备孩子到高中了就做爷爷奶奶或者外公外婆吧。”

  老师的话把我吓坏了。我拉上爱人专门去那所差中学门口蹲守了半天,里面的男生都染头发,女生穿着奇装异服,我们这才知道老师的话并非危言耸听,对女儿千交待万叮嘱,要求她努力考上好的中学。我甚至都做好了各种准备,如果女儿考不上重点中学,我会到处找人、托关系,哪怕花钱也不在乎。

  虽然是作家,我常常自诩清高,但在对待孩子的成长教育方面,我无法免俗。

  女儿上高中后,功课压力大,面临着考大学的艰巨任务,为此我总是一大早就跑到她的房间,把她从床上拉起来复习功课。爱人有些不忍,说:“就让孩子多睡会儿,要不总是睡眠不足,身体怎么吃得消?”可在我看来,学生应付考试是最起码的事。

  我如此要求女儿,与自己的成长经历有很大关系。我童年时被耽误,高中毕业后当了几年工人才去上大学,到大学毕业时已经30岁了,所以现在我很害怕女儿浪费时间。一方面我希望女儿快乐、幸福,另一方面我又希望她珍惜时间,在学习上更加刻苦用功。做父亲的总是这样矛盾而纠结。

  现在,因为叶子即将出国游学,我没想到自己会被折磨得如此焦躁不安。我更没想到,自己竟然还会情绪失控打女儿。就在出国前1周,女儿出去买东西把帽子弄丢了,我很生气,让她去把帽子找回来。其实我不是心疼帽子,而是觉得女儿做什么事都粗枝大叶马马虎虎,出国后怎么照顾好自己?对于我不停的唠叨,女儿表现得非常蛮横:“帽子肯定早被人捡走了,还怎么找得回来?”

  大吵再次上演,中午吃饭时我和女儿板着脸,谁都没有说话。饭后,心气难平的我命令女儿洗碗,女儿直接顶撞:“我今天就是不洗!”简直反了!我气得浑身颤抖,扬起手狠狠地在她胳膊上打了两下,留下几个红通通的指印。

  我与女儿的对峙,一直持续到她出国。那天在上海过安检的时候,女儿突然将一个日记本塞进她妈妈的包里,说:“回家了再看。”

  迫不及待的,我们从上海回南京的火车上就看了,看着看着我们的眼泪就出来了:

  亲爱的爸爸:

  我每天晚上都是凌晨1点多睡,早晨一般8点半开始,就要接受你杀猪般催我醒来的嚎叫,我的耳膜早已千锤百炼了。你是否知道一个人睡觉时的满足,那种舒适,那种安逸,那种甜甜的醉了一般的感觉,是一个只有名义上减负的中学生日夜渴求的,可是种种压力迫使这种美好的感觉,总在刚刚萌芽后便告夭折……

  对于那次挨打,女儿也有很多话要说:

  亲爱的爸爸:

  今天,你打了我,差不多是我长这么大以来的第一次。我今年16岁,16年来你没有打过我,但却在我已经16岁时这么做了。我很难过,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怎么糊里糊涂就挨了两巴掌。如果在以前,我一定会把你恨得要死,可今天,我却还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给你写信,因为我发现你要的是形式,而不是结果。

  当你铁青着脸,指着我说:“告诉你,不要以为我从来没打过你,就不会打你……”我连感到心寒的时间也没有,因此我一直不让自己哭得声音太大。我觉得自己没有犯大错,却换来挺重的惩罚,于是,我一直不讲话。知道吗?我觉得这样可以保存点面子。

  晚上看电影《乱世佳人》,见白瑞德对女儿宠爱无比,我泪水就流出来了。后来他女儿骑马摔死了,白瑞德悲痛欲绝。我觉得,其实你对我也很好,只是表达方式不一样吧……

  不想女儿成为作家,她在写作上却成绩斐然

  很长一段时间里,女儿的日记是我心底最温暖的痛。一直以来,我在朋友圈里是“出了名的担心”,担心她上不了好学校,担心她变坏,现在和以后的事情证明,很多时候我都是在瞎操心。女儿从小到大,我没有为她交过1分钱的赞助费,没有为她托人找关系,现在回想起来,在教育女儿方面,我是如此平凡,却又如此幸运!

  女儿的日记还让我明白,作为父母,曾经我总觉得女儿不懂事,现在看来,其实真正不懂事的,是像我这样自以为是的家长。女儿在渐渐长大,她不需要婆婆妈妈的唠叨和过度的关爱,需要的是尊重和理解。

  明白了这些,我开始平视女儿。高二要分文理班了,女儿无比纠结,她虽然喜欢文科,但又觉得学文似乎低人一等,因为好学生好像都是理科好。她征求我的意见,我给她分析了当前的就业形势,也告诉她:人这一辈子,如果做的不是自己喜欢的工作,会非常痛苦的。末了,我这样对她说:“无论你做出怎样的选择,爸爸都会尊重你、支持你。”

  女儿最终选择了学文,高考考进了我的母校——南京大学文科基地。有朋友这样对我说:“你爷爷叶圣陶和父亲叶至诚都是名作家,好好培养你女儿,将来她肯定也会成为著名作家!”

  我对此不置可否。我爷爷叶圣陶首先是教育家,其次才是作家。我从小受的教育就是不要当作家,一直到研究生毕业,我都告诫自己不要刻意去当作家。在我看来,真正的作家是培养不出来的,如果一定要说当作家和家族有关系,那也只能说家中无处不在的书,和祖父以及父亲的读书习惯对我的影响很大。

  我从不给女儿设定从事写作的目标,也没有进行过相关引导。在我看来,培养她的写作能力,这只是一项基本技能,绝不是引导她去当作家。

  女儿本科学的是中文,毕业后考入上海复旦大学攻读外国文学硕士、博士,她也曾多次和我探讨:“爸爸,当作家到底好不好?”这个问题真不好回答,我告诉她:“真正的作家是阻拦不住的。人要在清水里洗三次,在血水里泡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才能成为一名真正的作家。”

  女儿似乎明白了什么,她听从我的话,不刻意去当作家。可是她喜欢写作,她的作品得过“春天文学奖”,入选过中学教材;她还翻译出版了《蓝胡子的蛋》、《爱》、《在被晒焦的国度》等外国名著。

  我心里暗暗为女儿骄傲。作为男人,我最喜欢看的就是女儿用文字描述自己的父亲,女儿笔下的我是这样的:“42岁的时候,他买了房子,开始享受装修的乐趣。从此他不看书时就可以晒太阳,有了自己的书房,顶天立地的书柜。他穿着发白的中式灰棉袄,每天中午吃3两一坨的面,雪菜肉丝的浇头,吃完了用筷子夹了抹布就着面汤洗碗。他坚持去游泳,午觉醒来,拎着个小篮子,装了肥皂拖鞋洗脸毛巾,在马路上悠悠地走……”

  呵呵,女儿笔下的我,有几分孔乙己的味道吧!写作,让我和女儿有了更多共同语言,每次她回来,我们总会谈论文学,展开争论。岁月仿佛回到从前,多年前,我与我父亲叶至诚也是这样的。

  80后女儿已经不可能从我这个50后作家父亲身上学到什么写作技巧,反之,她在文学上表现的张力与国际视野,有时让我这个“著名作家”父亲汗颜。一次参加一个座谈会间隙,一名相熟的记者问我一个外国文学问题,我回答不上来。记者知道我女儿是学外国文学的,接着问:“你女儿会不会知道答案?”我想这么深奥的问题估计女儿也不知道,就告诉记者:“她可能也回答不上来。”

  回到家和女儿聊起这事,她无比愤怒:“爸,你怎么就能确定我回答不了?我明明知道的,你这样说岂不是毁了我的名声?”然后,她旁征博引,滔滔不绝地说开了,弄得我一愣一愣!

  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博士女儿一浪把我这个老爹拍在沙滩上。

  博士女儿的婚事,作家父亲最复杂的眼泪

  尽管我们在女儿身上不想去操心,她人生的路由她自己去走,可要想做到彻底不操心太难了。女儿念博士后,我开始为她的就业操心,因为这年头博士、博士后太多了,要想找份称心如意的工作并不容易。我在心里盘算过了,女儿先自己去找工作,如果找不到合适的,我就卖自己这张老脸去求人、托关系。

  还好,女儿博士毕业后顺利进入我的母校,也是她的母校南京大学任教。对于她的选择,无论是我和她妈妈,还是她自己都比较满意。

  女儿的工作落实了,可还有一件事让人操心,那就是她的个人问题。平心而论我女儿形象不差,但或许因为从小到大都是“学霸”,少有男孩子追她。她在本科时没人追我们比较放心,想让她先把书念好;可到了研究生、博士后还是没男孩子追,我们就着急了:这年头有人把女博士称为“第三种人类”,她也老大不小了,要是真的“剩”下了可怎么办?

  我和她妈妈经常鼓励她从同学中物色、发展,她却总是说:“没碰到有感觉的,而且这事是急不来的。”我们一家三口聊天时,她妈问她:“孩子,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女儿做了个鬼脸:“就找我爸这样的。”

  这话在我听起来一半是真心话一半是嘲讽。女儿知道我和她妈妈之间的爱情故事,当年我读研究生的时候,经常骑自行车穿过半个南京城去接她妈妈(那时还是女朋友)。结婚这些年来我们相濡以沫,日子过得平淡而温馨。这是我女儿比较认可和羡慕的。

  而她对我的嘲讽在于,我这人有些刻板,不懂浪漫,做事没心没肺没心机。所以她说“嫁一个像父亲这样的男人”,其实颇有揶揄的味道。

  我们一直在为女儿的个人问题担心,终于有一天,女儿告诉我们,她恋爱了,对方是同济大学的金融学硕士,比我女儿小1岁,他们是在同学聚会上认识的。

  有惊喜也有些紧张。内心里,我们希望女儿能找个年龄比她大一点、成熟稳重的男人,现在这个男孩比她还小1岁,将来懂得心疼、照顾她不?做父母的就是这样,孩子不恋爱担心,恋爱了也担心!

  赶紧让女儿将男孩子带回来“面试”。小伙子长得高大魁梧,言谈举止很有分寸,表现得非常稳重,我们放心了。

  女儿的婚礼定在2013年10月。女儿出嫁,对父亲而言是心情最复杂的时候。王朔说,女儿出嫁的时候他都没有勇气出席婚礼。当时我很不理解,现在我懂了。

  但我还是鼓足勇气参加了女儿的婚礼。在婚礼上我是这样说的:“希望你们成为好媳妇好女婿,相亲相爱,健康向上,事业有成,走好人生的每一步。其次,尊敬双方父母,和孝敬相比,我更喜欢尊敬这两个字,孝敬更多的是种义务,尊敬才是发自内心深处。这要求听起来很低,做人最起码的底线,在我看来,却是非常高的标准。”我还告诉女儿女婿,他们的幸福是父母最大的享受,只要他们幸福,只要他们相爱,我们别无所求。但是父母给予再多也没用,幸福归根结底还要靠他们,要自己去追求,去体验,真正的幸福永远是掌握在自己手上。

  我的发言让女儿当场落泪。后来她告诉我:“爸,你的讲话太棒了,一字不多一字不少!”

  女儿有了属于自己的小家庭,可我们的操心并没有结束。2015年她已经整整31岁了,到了要孩子的年龄。但她评副教授必须要做1年的出国访问学者,也就是说,她要孩子的事怎么也得延后一年半载。

  尽管知道自己又是在瞎操心,但还是忍不住担心、操心。这就是我这个作家父亲平凡的家事,以及对女儿最平凡、最朴素的感情。

  文/林维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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