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择端的春天之旅

  • 来源:视野
  • 关键字:张择端,清明上河图
  • 发布时间:2016-02-27 09:21

  张择端在12世纪的阳光中画下《清明上河图》的第一笔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为这座光辉的城市留下了最后的遗像。

  张择端有胆魂,他敢画一座城,而且是12世纪全世界最大的城市———今天的美国画家,有胆量把纽约城一笔一笔地画下来吗?当然会有人说他笨,说他只是一个老实的匠人,而不是一个有智慧的画家。一个真正的画家,不应该是靠规模取胜的,尤其中国画,讲的是巧,是韵,一钩斜月、一声新雁、一庭秋露,都能牵动一个人内心的敏感。艺术从来都不是靠规模来吓唬人的,但这要看是什么样的规模,如果规模大到了描画一座城市,那性质就变了。张择端是一个有野心的画家,《清明上河图》证明了这一点,铁证如山。

  时至今日,我们对张择端的认识,几乎没有超出张著跋文中为他写下的简历:“东武人也。幼读书,游学于京师,后习绘事。”他的全部经历,只有这寥寥16个字,除了东武和京师(汴京)这两处地名,除了“游学”和“习”这两个动词,我们再也查寻不到他的任何下落。我们只能想像,这座城市像一个巨大的磁场,吸引了他,怂恿着他,终于有一天,春花的喧哗让他感到莫名的惶惑,他拿起笔,开始了他漫长、曲折、深情的表达,语言终结的地方恰恰是艺术的开始。

  有人说,宋代是一个柔媚的朝代,没有一点风骨。在我看来,这样的判断未免草率,如果指宋朝皇帝,基本适用,但要找出反例,也不胜枚举,比如苏轼、辛弃疾,比如岳飞、文天祥,当然,还须加上张择端。没有内心的强大,支撑不起这一幅浩大的画面,零落之雨、缠绵之云,就会把他们的内心塞满了,唯有张择端不同,他要以自己的笔书写那个朝代的挺拔与浩荡,即使山河破碎,他也知道这个朝代的价值在哪里。宋朝的皇帝压不住自己的天下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张择端,却凭他手里的一支笔,成为那个时代里的霸王。

  这一次,画的主角是以复数的形式出现的。他们的身份,比以前各朝各代都复杂得多,有抬轿的、骑马的、看相的、卖药的、驶船的、拉纤的、饮酒的、吃饭的、打铁的、当差的、取经的、抱孩子的……他们互不相识,但每个人都担负着自己的身世、自己的心境、自己的命运。他们拥挤在共同的空间和时间中,摩肩接踵,济济一堂。于是,这座城就不仅仅是一座物质意义上的城市,而是一座“命运交叉的城堡”。

  在这座城市里,没有人知道,在道路的每一个转角,会与谁相遇;没有人能够预测自己的下一段旅程;没有人知道,那些来路不同的传奇,会怎样混合在一起,糅合、爆发成一个更大的故事。他画的不是城市,是命运,是命运的神秘与不可知。画中的那条大河(汴河),正是对于命运神秘性的生动隐喻。

  这幅画的第一位鉴赏者应该是宋徽宗。当时在京城翰林画院担任皇家画师的张择端把它进献给了皇帝,宋徽宗用他独一无二的瘦金体书法,在画上写下“清明上河图”几个字,并钤了双龙小印。他的举止从容优雅,丝毫没有预感到,无论是他自己,还是这幅画,都从此开始了颠沛流离的旅途。

  北宋灭亡60年后,那个名叫张著的金朝官员在另一个金朝官员的府邸,看到了这幅《清明上河图》。尽管它所描绘的地理方位与文献中的故都不是一一对应的,但张著对故都的图像有着一种超常的敏感,就像一个人,一旦暗藏着一段幽隐浓挚而又刻骨铭心的深情,对往事的每个印记,都会怀有一种特殊的知觉。北宋的黄金时代,不仅可以被看见,而且可以被触摸。他在自己的跋文中没有记录当时的心境,但在这幅画中,他一定找到了回家的路。他无法得到这幅画,于是在跋文中小心翼翼地写下“藏者宜宝之”几个字。

  金朝没能从胜利走向胜利,它灭掉北宋一百多年之后,这个不可一世的王朝就被元朝灭掉了。《清明上河图》又作为战利品被席卷入元朝宫廷,后被一位装裱师以偷梁换柱的方式盗出,几经辗转,流落到学者杨准的手里。但《清明上河图》只在杨准的手里停留了12年,就成了静山周氏的藏品。到了明朝,《清明上河图》的行程依旧没有终止。宣德年间,它被李贤收藏;弘治年间,它被朱文徵、徐文靖先后收藏;正统十年,李东阳收纳了它;到了嘉靖三年,它又漂流到了陆完的手里。

  变成了一只船,在时光中漂流,只是那船帮不是木质的,而是纸质的。它宣示着河水的训诫,表达着万物流逝和变迁的主题,而自身却成为不可多得的例外。纸的脆弱性和这幅画的恒久性,形成一种巨大的反差,也构成一种强大的张力,拒绝着来自河流的训诫。一卷普通的纸,因为张择端而修改了命运,没有加入到物质世界的生死轮回中。

  张择端不会想到,命运的戏剧性,最终不折不扣地落到了自己的身上。

  至于张择端的结局,没有人知道,他的结局被历史弄丢了。自从他把《清明上河图》进献给宋徽宗那一刻,就在命运的急流中隐身了,再也找不到关于他的记载。在各种可能性中,有一种可能是,汴京被攻下之前,张择端夹杂在人流中奔向长江以南,他和那些“清明上河”的人们一样,即使把自己的命运想了一千遍也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流离失所;也有人说,他像宋徽宗一样,被粗糙的绳子捆绑着,连踢带踹、推推搡搡地押到金国,尘土蒙在他的脸上,鲜血几乎遮蔽了他的目光,乌灰的脸色消失在一大片不辨男女的面孔中。无论多么伟大的作品都是由人创造的,但伟大的作品一经产生,创造它的那个人就显得无比渺小、无足轻重了。时代没收了张择端的画笔——所幸,是在他完成《清明上河图》之后。他的命,在那个时代里,如同风中草芥一样一钱不值。

  (赵楚节摘自《润》)

  祝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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