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岁告老还乡(一)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告老还乡
  • 发布时间:2016-07-09 15:35

  尽管飞机延误了两个多小时,周全还是一眼就看见了出口处等着她的佩琪,黑色窄裙外面裹一件玫红廓形呢大衣,像一颗粉尘炸弹,整个出口笼罩在她的艳雾里。

  以前,在周全还没有离开骁城,她们还是一天必见一面的闺蜜时,两人对于玫红色曾经有过争论,周全说那是轻佻加糜烂的颜色,佩琪却说它凝重又性感。佩琪果然没改初衷。

  行李箱不错!佩琪迎上来,接过周全的行李箱拉杆。她们之间永远没有例行的问候,分别多久都像昨天才刚刚见过面。

  香槟色行李箱是周全专门为此次行程而准备的,算是送别自己的礼物,见佩琪夸它,恶狠狠地谦虚道:里面不过是些老女人的秋裤之类。佩琪不动声色:我的新裙子还不错吧?里面塞了条齐膝羊绒裤,菜场大嫂手工制作,成本80元,我叫它裙下腿坚强。

  周全咧嘴一笑。她也有秘密,出发前她去了趟牙防所,该换的,该补的,该包的,都拾掇了一遍,但她暂时不想说出这个秘密,尽管佩琪已经主动交代了她的。不轻易露底是她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莲花的房子晾了三个月,昨天刚刚做完第四次保洁,直接入住没问题了。

  这才是此行的正事。周全脸色温柔凝重起来:对我来说,这世上最重要的人,除了我妈,就是你了。

  知道。我就是你妈转世投胎来的嘛。

  两人在机场外的小餐馆坐定。佩琪说,你先在骁城玩一天,周末我送你去莲花。周全点头,她正好利用这点时间去见一个人。

  佩琪拿出一个笔记本,里面是密密麻麻的账目,发票一张一张很专业地粘贴在背后。周全说:我不看账本。佩琪把本子推到周全面前:不看也要保管好,万一哪天你想把它卖了呢?

  暂时不想告诉佩琪她绝对不会卖掉莲花的房子,这房子是她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居所,临行前,她已变卖全部家产,包括正在住的房子,而不是像她告诉佩琪的那样把它租掉了,卖房子的钱分成三部分,大部分拿去给儿子大左留学,小部分在老家莲花盖个房子,还有一笔更小的她瞒着大左给他存了定期,以备他学成之后启动人生。

  做出这个决定也是不得已,留学似乎是大左这个年龄的孩子都在走的路,想想自己当年,父母也是咬紧牙关勒紧裤带供他们三个读书,一直读到再也考不上为止,难道到了自己这里,竟把这光荣传统丢了?当然不能,起码也要像父母那样竭尽全力。八年前周全跟丈夫离了婚,他立即再婚,再生了孩子,大左留学的事,他语气很柔软,态度很坚决,认为人应该量力而行,何况留了学的人大多数还是回来了,回来了还不如那些没留学的人,因为他在关键的几年脱离了至关重要的朋友圈,在中国没有朋友圈怎么活?周全一听就来气,觉得他无非是不想负这个可负可不负的责任,他手边有热乎乎的妻子,有活蹦乱跳上小学的孩子,哪有心思管这个“人家的儿子”,他有一次在电话里为抚养费的事跟她吵,张嘴就说:我现在对他再好,他长大了也只会认你,没我什么事。那以后,她再也没接过他电话,卖房子的事当然也没让他知道。

  除了大左留学这个原因,还有一个突如其来的变故。周全所在的出版社开了个会,这个行业的危机早已是公开的事情,当然,要相信上级,相信领导,上面会有新目标,新动作,他们将挑选部分人员组成一支顺应潮流的新的精锐部队,动情的演说让人不得不相信,所谓精锐部队其实就是一次集合残余的殊死抵抗,甚至是一支自寻死路的敢死队,他们的前途甚至还不如落选的人。他们没有公布精锐部队的成员名单,而代之以一连串入队条件。周全自忖不在入选之列,但她还是想试探一下,试探的办法就是去申请办理辞职手续,领导大吃一惊,接着就诧异而温柔地望着她:我真的没想到你会……领导的休止真长,周全故意给他留了足够的时间,等着他收拢敞开的两腿,刷地坐正,断然地说:不,周全你不能走,我们需要你。哪怕他只是出于客气,劝她再考虑考虑,她也会改变主意,但他没有,仅仅只是诧异而温柔地、久久地看着她。没有什么比当面拒绝更令人羞愤了,周全差点爆发,关键时刻忍了下来,人穷志短,她还得继续在这里领取内退工资,还得靠它苟延残喘。她尽量掩饰双手的颤抖,决绝地填完表格,填完那份自我判决书。

  出来就有人愤愤然对她说,干吗这么傻!你不走,他们不可能赶你走,但你自己要走,他们作揖还来不及。她把他们的愤愤然理解为令人感动的善意,她明白如果她不走,她是得不到这份善意的,四十八岁是个尴尬的年纪,对年轻人来说,你是老年人,绝无青春还魂的可能,对那些资深老者来说,你是无甚作为的庸碌之辈,将永无翻身之日,而对同一个年龄层的人来说,你的存在无疑是个潜在的威胁,你会抢走覆盖在他们头顶的越来越稀薄的空气。要想持有最后的体面,真的只有抽身走人这一条路了,起码同事们会送给你一个柔软的眼神。

  恰在这时,骁城的佩琪在电话里告诉她,这次分配给她的扶贫点正好是周全的出生地莲花乡,佩琪说她听到了当地人对她的评论:那姑娘不错,会读书,是我们这里飞出去的金凤凰。佩琪还说她看到了她的老屋,现在空着,野草都长到门槛上了,好像是男主人去世,女主人重又嫁了人。

  犹如醍醐灌顶,一条关键的退路,出现在关键的时刻,不是祖屋对她的殷切召唤又是什么?

  让我回莲花吧,想尽一切办法让我回去,回到我的出生地,回到我的祖先们的怀抱中去。她向佩琪喊出这话时,声音都在发抖。

  冷静下来后,仍然觉得回莲花的主意相当不错,人家只道她是功德圆满,告老还乡,只要她自己不说,谁也不会知道她是在城里活不下去了,变卖家当逃到了乡下。

  连佩琪都夸她的想法新潮,说骁城的那些小富之家,几乎个个都在前往乡下置办他们的行宫,一到节假日,出城的小汽车欢天喜地地堵在路上,而某个装饰一新的乡间别墅里,从当地请来的厨子,正在厨房里忙得不亦乐乎。你天生一管灵敏的鼻子!佩琪说。

  周全哪敢细说什么,呵呵两声,应付过去。

  尽管马上就要进去住了,周全还是忍不住看起了照片。推倒旧房盖新房,从头至尾,周全没动一指头,也没到过一次现场,一切都是佩琪在替她操办,在源源不断地给她传送相关照片。其实佩琪也很少到现场,除了每月一次固定的走访扶贫点,额外专门去工地的次数不超过十次,她委托了几个人,他们自会定期向她汇报,她再向周全汇报。周全知道那些接受委托的人一定会竭尽全力,比自己的事还用心,除非他们不想在骁城好好混了。

  新盖的小平房白墙黑瓦,有松竹掩映的小小院落,屋后果园,门前花圃,一条行车道接通外面的公路。不到五十米远的地方,就是那条清凌凌的小河,那条河里有周全最重要的童年记忆。钱到乡下才值钱,这间看上去还不错的小屋,才花了不到八万块钱。当初佩琪问她,为什么大家都是青一色的两层甚至三层小楼,她却独独要盖平房时,周全说我在城里住楼房还没住厌吗?我就是想要还原小时候的生活。实际上,她是觉得小平房更节省,再精致的小平房也不如楼房贵,起码钢筋水泥要得少。

  建造小屋耗时十个月,对这样的小屋来说太过漫长,但若考虑到当事人都不在现场的因素,就恰如其分了。作为监工的佩琪,其实也是外地人,十九岁那年,周全和她在骁城相遇,那时她们都有着皮肉紧实的身体,以及各自无比热爱的工作,她们精力充沛,只嫌工作太轻松,于是常在下班后彻夜无主题长谈,第二天照常上班。除此以外,她们还都害着很厉害的过敏症,潜在的规则和人情,心照不宣的特殊磁场,她们一下子适应不了,笑话百出,蠢事做尽,比如佩琪曾经作为保护伞被领导带去出差,到了目的地,发现领导并未出现,急得大张其鼓地到处找人,害得领导后院着火,差点酿成大祸。比如周全某次意识到应该送个礼物给某人,但那时她头脑中根本没有物质的概念,整间商场她唯一熟悉的不过是在学校见过的文具,其次就是体育用品,她决定量力而行,同时兼顾自己的审美,挑了个四根弹簧的拉力器,夜黑风高时满腔热情地送过去,结果被人家当场坚定退回。接连不断的打击让懵懂少年渐渐清醒,佩琪开始展现出连她自己都没觉察到的融汇能力,她像一瓢水,那些曾被她暗地里怒骂过无数次的领导和同事,在她不着痕迹的搅拌下模糊了界限,黏荅荅地跟她这个小人物缠在一起,难分彼此。她的单位,那个用大理石砌成的树荫后的大楼里,总共只有三十五个人,本着轮流坐庄的原则,在她参加工作后的第八年里,终于坐上了最小的那把交椅。未来几年,只要她行事稳当,屁股下的椅子定会越换越大,甚至可直达最大的那一把,然后依然遵守新一轮的轮流坐庄的原则。是谁说过,每个年轻人都有机会染上厌恶出生地的毛病,她们也不例外。佩琪想用什么举动引起上面的注意,然后像夹火锅里的肉丸一样把她从骁城夹出去,周全则梦想着以一个崭新的形象在某个大城市横空出世,拔地而起,这个难度有点大,几乎是要塑造出一个崭新的周全来。这个梦做得疯狂又顽强,以至于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佩琪终于把周全送上了长途夜间客车,上车前,她们在一个角落里再次核实接下来的步骤,如果周全在外面顺利,她就帮周全把写好了放在她那里的辞职信递上去,如果不行,就交上另一张纸条,那是一张来自医院的诊断证明,上面写着周全得了某种慢性病,需要外出到某某指定医院就医。虽然做了这样的安排,周全还是相信那张假的诊断证明根本用不着,她已偷偷出去面试过了,这次不过是去实地体验一下,看看图书编辑这碗饭好不好吃。这一走就决定了她们如今的状态,周全的出走之路后来并不顺畅,无尽的磕磕绊绊,又总是不甘心认输,总以为眼前的障碍是最后的绊脚石,跨过去就是柳暗花明,结果是柳一次次地暗,花却从未明过。佩琪继续留在原地,其间她被夹过一次,但不是正式夹走,只是抽调,也就是被上面借用一段时间,用完了又还回来了。仿佛壮志已酬,被还回来的佩琪从此心平气和,把骁城的日子过得活色生香,滋滋冒油。当她出行,随时可以叫上那个贴心的司机,当她想吃饭,马上有人打电话订座把菜单都搞定,当周末到来,总有一两个“正好没啥安排”的人陪她打发时间。这时周全早已开始反省,如果当初不离开骁城,现在会是何种情景?当然,这种心理一定不要说出来,就算有些微的后悔,也要用淡定掩饰过去。

  一定给你弄出衣锦还乡的感觉来。建房之初,佩琪兴致勃勃地向周全保证,她甚至还动用了设计师。周全想到预算,心疼至极,提醒她千万别,但佩琪说:谁叫我手里正好有一帮狗腿子呢?不用他们可惜。这话又让周全心里百般不是滋味,骁城就是这样,一张饭桌上常常能碰见各路精英,大家在一起,称兄道弟,无话不谈,不像她所在的地方,即便是一路人,还分好多个圈子。圈子与圈子之间,碰到了连头都不点。中间周全问她要不要回来看看进度,佩琪说:你跑一趟的钱,可以买一大堆材料。周全当然乐得省下这笔材料钱,反正她通过佩琪的微信一样可以了解建房的进度,除了省钱,还有件事也让周全走不开,那时大左还未最后办好出国,很多事情上都需要她在一旁帮着鼓劲。

  两人吃过饭,驾车直奔骁城。

  窗外是既熟悉又陌生的风景,被道路割得零碎的农田,瓷砖与不锈钢组合而成的小楼房,密匝匝的桔树林,树林间的公路上跑着一辆接一辆小汽车。

  莲花这几年也发展得不错,跟这里比,就缺一条公路。

  最关键的东西缺了,不就差得远了吗?

  还是有几户人家很有钱,他们在县城买了房,准备全家迁往城里。看来你爸爸是莲花的先行者。

  他失败了,到死也没在城里买上房。

  你不是接过他的旗帜,直接从县城去了大都市又买了房了吗?

  嗨!

  先驱就是先驱,人家跟在你们屁股后面往城里跑,你们这些先驱又从城里跑回来了。世界真的是圆的。

  周全心里阵阵刺痛,但她忍着,什么也不说,只哼哼地笑。

  周全在骁城要见的人是小学同学杨吉芳。

  她这样想,杨吉芳的父母还在莲花,杨吉芳少不了回去看望他们,与其站在莲花的泥土小径上向人解释她为什么要重回莲花,不如在骁城跟杨吉芳事先谈谈,等于有人替她在莲花召开一个新闻发布会,她可以省却好多口舌。

  杨吉芳正在注射室里当班。

  早就听说你要回莲花了,上次我回去看我妈,都在说你买回了原来的老屋,翻修得跟画似的。你精呐,我听说莲花要办成大型有机蔬菜基地,到时候拆迁,肯定大赚一笔。

  哪里,那个计划不是早就流产了吗?

  做莲花计划的时候,周全就听佩琪说过这事,佩琪说:说说而已,这样的项目每年都要提出几十个,基本上都无疾而终。

  杨吉芳突然说起了另一件事:你姨妈家又出事了你知道吗?她一边往针筒里注射药水一边说:你姨爹的眼睛……

  周全不想再提这事,就抢着替她说了:我知道这事,受了重大刺激,双目失明。

  不是的,是外力所致,说白一点,是他自己刺瞎的,后来都流脓了,受刺激导致失明怎么会发炎流脓呢?他在我这里换过药所以我知道,我还跟他聊过几句,他一点都不背包袱,还说眼不见,心不烦,是福气。

  姨妈一家的悲剧早已声名远播,悲剧根源在于一种难以解释的家族病,三个儿子,个个都从八九岁开始发病,外观与常人无异的腿和脚,隔几天就莫名其妙疼一次,疼得哭爹叫娘,好几天不能下地。能去的医院都去过了,两边家里的祖坟也都刨开重新埋过了,毫无起色。一年年疼下来,人就变了形,个子长不高,脸变宽,面色赤红,牙齿稀疏发黑。种地不能指望他们,因为说不定某时某刻就会发作起来,进城谋生更是不敢想象,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家,媒人都直接把他们跳过了。大概觉得人生无望,性子刚烈的老二在十八岁那年把自己往床架子上一挂,彻底解脱了。老二一死,老大的压力马上翻了倍,在发病的间隙竟然成功自学了编藤器的手艺,灰暗的日子依稀看到了些许亮光,一个外乡女人走进了这亮光里来,那是他在送藤器的路上认识的,她跟着他回家,一来就不走了,父母都觉得这女人来得太容易也太蹊跷,但又一想,管她呢,儿子都三十几了,先尝尝女人的滋味再说,没多久,女人宣布自己怀了孕,父母简直喜出望外,管她什么来路,肯给老大生仔,就是老大的女人,就是他们的儿媳。就在全家人精神抖擞欢天喜地的时候,有天清早,老大发现旁边的枕头空了,跟女人一起消失的还有他唯一的存折。报了案,警察也去查过了,那女人所报的娘家地址根本就是假的,警察还批评老大:你就一次都没去过你老丈人家?你就这么懒?老大有苦说不出,不是不想去,一来他还来不及去看老丈人,女人就爬上他的床不肯走了,二来路程那么远,他打出生以来没走过那么远的路,他怕还没走到老毛病又犯了。思来想去,老大觉得问题还是出在自己的毛病上,如果没那毛病,他不会遇到这个坏女人,如果没那毛病,他不会让任何人骗到自己,如果没那毛病,他的孩子恐怕已经上初中了,可是他偏偏有了那不可根治的毛病,注定只能与坏运气为伍,他活得越久,碰上的坏运气就越多。他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第三天夜晚,趁家人不注意,爬起来喝了一瓶农药。老大一死,老三虽然才只有十一岁,也已经慌了,恐惧让他脾气暴躁,喜怒无常,一天天成为大家眼中的讨厌鬼。据说他死于一场赌气,因为一件小事,他跟父母起了争执,他像以往一样赌狠:你们再说,我跟老大老二一样,死给你们看!让你们两个成孤老!父亲被他惹急了:混账东西,要死早点死,活着不过是销我的粮食。他知道喝点农药不要紧,村里喝过农药的人不止七八个,送到医院洗个胃就没事了,为了扑灭父亲的嚣张气焰,他真的弄了瓶农药喝了,完了还对父亲说:你不是想要我死吗?这下你满意了。开始他们还以为他在吓唬人,直到开始吐白沫了,才赶紧往医院跑,不知道是他没那些人运气好,还是他恰好碰上了剧毒农药,总之他成功了。

  火化当天两个老人一前一后慢腾腾回了家,一连三天没开门,屋顶上也没冒烟,第四天,做母亲的从床上爬起来,准备去升火烧水,做孩子死后的第一顿饭,发现男人坐在门边的姿势不对劲。

  男人叫她不要声张。都这个地步了,要不要眼睛无所谓。女人就听了他的话,乖乖地坐在他身边,不叫也不闹。几天之后,坏掉的眼睛开始发炎、化脓,杨吉芳因此断定他的眼睛是自己刺伤的。

  周全还记得姨爹算是个慷慨的人,当年他们一帮小孩子轮流去亲戚家拜年,别人家都是拿零食出来打发小孩子,唯有他是发红包,但他往往会在晚饭后摆开牌桌,亲自上阵跟这帮孩子们一起打拖拉机,不出三盘,准能风卷残云般把他刚刚发出来的红包尽数赢回去。但孩子们依然称赞他是个慷慨之人,因为给红包和赢钱就是两码事。

  姨爹一家的事太沉重了,聊完这个,两人好一会没话说,仿佛疲倦至极急需休息。

  过了很久,杨吉芳突然问:你有这么长的假?

  机会来了。周全耐心解释起来:我……有项目在身,这个项目必须出来做一些实地调查。以后我可能一直都是这个状态,一个接一个地做项目,不必坐班,不必每天钉在办公室里,但工作压力依然存在。其实,越是自由,压力反而越大,对不对?

  这是周全第一次向人解释为什么要回莲花乡,她把刚才说的话重温了一遍,准备以后以它为母本,免得说法不一,招人误会。

  孩子爸爸呢?你出来了谁照顾他?杨吉芳说话就像她打针一样,准确而犀利。这又是周全讳莫如深的话题,八年过去了,除了两个哥哥,没一个人知道她离了婚。

  他哪需要我照顾呀,在家里都是他照顾我,听说我要走,他马上舒了口长气,终于不用做饭了。

  小心有人趁虚而入。

  真有这种人,我感谢还来不及呢,当了这么多年老婆,早就想退休了。

  杨吉芳哈哈大笑:要是老婆这个岗位可以退休,估计办退休证的地方一天到晚排长队。

  她们出发得挺早,因为佩琪说,路边有个早点铺里的鸡汤面很不错,去迟了的话,鸡汤就不知道是什么汤了,毕竟一只鸡熬不出太多的汤来。

  佩琪一身度假打扮,小小的开襟毛衫,卡其布短裤,棕色长筒平底皮靴,从背后看,简直就是个朝气蓬勃的小妞,前面当然不是这样。

  她的车开得不咋地,路上一直被人摁喇叭催,她握着方向盘,一脸淡定:生命攸关的事,你就是扑上来打我也不行。

  从主公路上拐下来,进入莲花乡的小公路时,才九点多钟。

  沿途都有人朝他们挥手,到底还是乡里乡亲好,那个住了二十几年的城市,走在路上把人撞了,只要不是撞得太疼,人家连眼皮都不会朝你抬一下。被人撞也是如此。

  一个抽烟的男人笑嘻嘻站在路边,有点面熟,但周全一时想不起来他是谁,正在努力翻找记忆,佩琪摇下车窗,探出头去大声寒暄起来:

  村长,这么早就开始巡视你的领土了?

  您比我还早些。

  他的头发白了一半,居然对一身年轻女郎打扮的佩琪称您。这时周全还是没想起来他是谁。

  聪明的佩琪似乎觉察到了周全的尴尬,扭过头来轻声说:杨运龙村长。

  哗地一下,周全想起来了,这个杨运龙,当年是她哥的同学兼跟屁虫,经常被支使着干这干那,没少挨她哥的揍。

  于是,经外乡人佩琪介绍,周全跟杨运龙也寒暄起来:哪天你哥来了,一定通知我啊。

  汽车一直开到门口,居然有两三个人在门口等着。佩琪说:这里的人真不错,我只跟杨村长说估计今天上午到,他这么早就把卸车的人叫来了。

  尽管只有一只行李箱,以及佩琪送给周全的一些厨具、洁具和水果之类的东西,那些人还是一拥而上,从后备厢里帮她们搬下来,一样一样送进屋里。

  一个女人笑着走进来,喊她们去吃饭。杨村长昨天就跟我说,今天中午在我家吃饭,我的火锅都快炖好了,饭也蒸好了,就不知道合不合你们的胃口。

  这可真没想到,周全正为新居里的第一顿饭发愁呢,什么都想到了,就忘了一样最重要的东西,她忘了买盐。

  路上,佩琪小声说:她家是我们扶贫点下乡定点吃饭的地方,比餐馆便宜,还好吃。

  你们下来吃饭还要付钱?

  当然啦,不然哪天人家举报了怎么办?又没几个钱。

  我回来了你就有地方吃饭了,你不付钱我也不会举报你。

  我不会白吃的,在你学会农事以前,骁城里有什么好吃的我都会给你带来。早就想到我可能要当你的搬运工了。还是你幸福啊,一只中年母候鸟,哪里舒服往哪里飞。

  到了那个女人家里才知道,杨运龙村长已经等在那里了。两人一进去,杨运龙就再没离开过佩琪身边,上身微倾,絮絮叨叨,一副下级向上级汇报的神情,周全依稀听到几个字,似乎跟佩琪他们的扶贫项目有关。佩琪小腰挺得笔直,眼睛却不看他,只盯着自己脚尖附近那块地,边听边点头:是的,你说得对,你的想法绝对有道理。头点得很干脆,结语还是弹性十足:我回去一定去给你反映,虽然超出我的职责范围。不过这事你不能急,更不能硬来,只能创造条件让它变得水到渠成。杨运龙一脸未达到目的的表情,招呼大家坐到桌边。

  已经开吃了,杨运龙又嘀咕起工作来:村里办点事真难。

  佩琪漫声应道:那是你太有抱负太能干了,现在很多村长根本不想这些,上面有任务下来,还要到处去找人,一找几个月都找不到。

  杨运龙受到表扬,很是受用,滋地抿了一口酒,转过来对周全说:你回到莲花来,说明你没忘记我们莲花乡,说明你对我们莲花还是有感情的。又对佩琪说:我们莲花,就需要你这样的外援。没有外援,我们这穷乡僻壤之地哪能发展得起来?周全他们兄妹几个那么聪明,也要靠外力,没有外面的人拉扯一把,恐怕他们至今还跟我们一样。

  咦?周全忍不住了,不顾佩琪的暗示,好奇地问杨运龙:当年我们有什么外援?我们祖祖辈辈都在莲花。

  我也是后来听别人说的,你父亲每年过年都给学校的老师送腊肉,你们家人多,腊肉不够,还找我们家借过呢。

  还有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他干这事不会告诉你们的,怕你们小孩子到外面乱讲。后来那些借肉给他的人都在说,早知道他是送给老师的,就不借给他了,因为他们自己也有孩子在学校读书,凭什么做这种损己利人的事啊?

  周全感到脸上发烧:这不可能吧,我们家……

  你别误会,我并不是说你爸做得不对,我的意思是说,做什么都需要有外援,你爸是个聪明人,那么早就知道要争取外援。

  就算他送了肉,老师也不会成为我们家的外援啊,高考是全国统考,统一改卷,老师跟录取不录取根本不沾边。

  话不是这样说的,老师拿了你们家的肉,对你们家的学生肯定要格外关照,随便多提几次问,多看你几眼,就相当于开了小灶,小灶的伙食当然比大灶上好,所以你们才个个都能考出去。难道你真的以为这一带就你们家几个最聪明?人的智商都是差不多的。

  佩琪赶紧出来打圆场:我知道她父亲读过几年私塾,对旧规矩知道得比较多,以前的学生向老师表达敬意,就是要给老师送点好肉当礼物的,叫束脩对吧?佩琪对着周全紧绷绷的脸眨了眨眼睛,又在桌子底下用膝盖碰了碰她,周全只好垂下眼皮说:是啊,束脩,现在没人瞧得起那个了。

  得到周全的确认,杨运龙更来劲了:所以我说他们的父亲聪明,和他相比,我们的父母都是些老实坨,结果就吃亏,世世代代困在这里,而他们家一个一个全都出去了。

  佩琪继续跟杨运龙打哈哈:这不又回来了吗?都是中国的土地,这里那里没多大区别。

  那不一样,她身份变了,她不是以莲花人的身份回来的,她只是回来度假,她把她的家翻修成了度假别墅。

  周全已经不想听了,专心吃饭,任由他跟佩琪你一句我一句。

  杨村长你太夸张了,哪有这么简易的别墅。

  性质上讲它是别墅。

  我发现你很会上纲上线。

  我毕竟管着一帮人,这点观察能力得有。严格地说,她买这个房子不合规,因为她没有这里的户口,她的户口在城里。

  杨村长,这个问题我之前就跟你讨论过好几回,你说可以,我们才有了这个计划。你得理解她的感情,这里是她的老祖屋,她走到哪里,都不会忘记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

  杨运龙一口喝干杯子里的白酒:你放心好了,你们扶贫班子对我莲花有恩,我也不会不义,我会让你的朋友在老家住得舒舒服服,像以前一样舒服。

  周全实在听不下去了,难道她回祖屋还得以佩琪朋友的身份住进来?正要申辩,佩琪对她拧了下眉毛,转头对杨运龙说:不光是她住在这里,还有我,我每个星期都会过来,以后杨村长想在骁城捎点什么东西来,尽管打我电话,我给你带过来。

  杨运龙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话说回来,我还是蛮佩服周全父亲的,我们这里人缺的就是他那种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的精神,这可能是家族遗传,听老人说,他们家祖上曾是我们这里的大户,几乎整个莲花的田产都是他们家的,后来出了几个不孝子,抽鸦片,到她爷爷手上,家产败光,一文不名,她爷爷才十二岁,还没有骡子高,就跟着一帮男人赶着骡子贩东贩西,一出门就是个把月,从十二岁赶到三十几岁,把上辈人抽鸦片抽光的田产一块一块又买了回来。可惜运气不好,刚一买回来就碰上土改,田产全部没收不说,还戴了个富农帽子,其实算什么富农呢?一家人过得像长工,甚至比长工还不如,她爷爷是上树采木梓不小心掉下来摔死的,但实际上,听我爷爷讲,他根本就是自己跳下来的,他不想活了,又怕人家说他仇视土改,给小辈带来麻烦。多有志气的人哪。

  周全渐渐不能动弹,她一直都知道从未见过面的爷爷是从树上掉下来摔死的,但从来没听人说过他其实是不想活了,她怎么会这么傻,以她的素质,难道体会不到爷爷当时的心情?一辈子的心血变成了负数,变成了罪恶,谁心里能好过?

  吃完饭出来,周全还是懵头懵脑地不能复原,佩琪捅捅她的胳膊:喂,清醒点吧,难道你还想替你爷爷报仇不成?哪个人没受过委屈。

  没有想象的那么安静,周全很早就被窗外的鸟吵醒了,听了一阵,好像不像小时候听到过的,难道鸟们也换了新的品种?她早就发现田里的庄稼和蔬菜跟以前有了很大区别。

  周全不是来度假,更不是来养老的,离真正的老还有点距离,虽然她情愿马上老去。得为莲花的生活找点主旋律,或者说找点寄托,说得更直白一点,就是找点事混着。这事就是莲花完小读书班。这是周全出发前就构思好的,三大箱书已走在邮路上,有她自己的藏书,也有从出版社拿来的,都是适合小学生阅读的课外书籍。她想先摸摸情况,如果不够,还可以请原来的同事帮她再寄一些。

  先从拜访莲花完小开始。虽然以前跟校长在电话和邮件里联系过多次,但还一次都没见到过真人。校长很爽快,听说她想来莲花完小义务、免费办个读书班,利用课余时间跟孩子们一起读读课外书时,当即热情洋溢地表示了欢迎,还说莲花的孩子们缺的就是这一块,学校只能带他们走完教学大纲那一套,父母绝大多数都长年在外打工,这些孩子们的课外阅读几乎等于零。

  从家到完小,周全走了半个多小时。

  这还不算远,最近几年,学生越来越少,附近好几个小学招不到人,不得不关了门,零零散散的孩子就都集中到完小来了。完小附近的还好,远一点的,若要在八点赶到学校,早上六点就得出发,莲花乡的冬天,早上六点天还没亮,走路全靠电筒,加上送孩子上学的家长绝大多数是爷爷奶奶,这个学就上得稀稀拉拉,行动迟缓些的,学校上了一两节课才气喘吁吁赶到学校。

  她再三论证过莲花计划的必要性和可行性,她是在大左身上得到过教训的,小学的时候,大左很喜欢看书,但她那时一味追求好成绩,强行剥夺了大左的阅读时间,让他去上奥数课,上作文课,成绩是搞上来了,却从此失去了对阅读的兴趣,她后来试着从出版社带回一些读物给他,他瞄几眼,就换成了手机。尽管如此,她并没有那么高的境界,要把从大左身上汲取的教训运用于中国的乡村儿童教育,她只是想让自己的莲花计划师出有名,说不定还能写点跟乡村教育有关的文章出来。这事虽然还没开始,前景也不分明,却是她莲花计划中深藏不露的灵魂,否则,以她四十八岁的年龄,就缩进莲花开始人生冬眠,无论从哪方面讲,都有点说不过去。

  在校门口整理好衣服,掸完裤腿上的灰,再郑重其事地走进大门时,周全竟有点紧张起来。

  陈校长在上课,所有的老师都在上课,周全赶紧退出来,坐在操场边打量整个校园。

  学校不大,三幢平房呈品字形排列,水泥操场,四周围着一米来宽的花坛,里面没有种花,种的是菜,今天无风,旗帜耷拉成一条索。

  老师们是用普通话讲课的,不太标准,相对于莲花的方言,已是脱胎换骨。周全能同时听见至少三个老师在大声讲课,还能听见教鞭点在黑板上的哒哒声。再看看远处的田,田尽头的山,不禁恍惚起来,那个远在天边的城市,年轻时向往得发疯的城市,那个十一层楼里的办公室,自己真的在那里呆过吗?真的在那里生了一个孩子,那孩子如今已长大,正在异国他乡求学吗?那你现在为什么又孤孤单单地回来了?难道你这一辈子的使命,就是以莲花为出发点,画一个圆圈?

  下课了,孩子们像从口袋里撒出来的豆子,瞬间流淌得到处都是。

  问了两次,才找到陈校长。

  中年,偏瘦,深绿色夹克衫,牛仔裤似乎选大了一号,裤腿空空的,运动鞋上有泥点。肩上没有头皮屑是他区别于莲花农民的唯一标志。

  陈校长老远就伸出手来的,握完手,又做了个请进的手势,这让周全觉得不大自然,她还以为经过那么多邮件联系,他们已经可以像取得共识的朋友那样相处了呢。陈校长的姿势把她推向客人的位置。

  太感谢您了,您这是善举。

  这也让她不自然,陈校长年纪也不算小了,估计不比自己小,却一口一个您。

  没有过多寒暄,陈校长露出遗憾的表情,说他没有办法像在邮件里说的那样,为周全提供一间教室作为阅览室了,他试过,但没成功。至于他如何没成功,周全觉得不便细问,只能尴尬地望着陈校长笑。没有教室给她,等于是拒绝了她呀,这是她完全没有料想到的。

  不过陈校长给了她一个建议,她可以利用课外活动的时间,在广播室里朗读,他则来负责维持秩序,周全觉得不妥,那不是阅读,是开大会,念文件。

  如果不针对全校呢?不一定每个孩子都有兴趣参与阅读,如果只集中那些有兴趣的孩子在一起,会不会更方便实施一点?

  好啊好啊。周全一开始就没想跟全校孩子一起阅读,她动起这个念头的时候,确切地说,脑子里有一幅温馨的下午茶画面,一个大人,一群孩子,茶和点心的气味弥漫整个房间。她承认这想法有点矫情,所以从没说出来过。

  陈校长还是一副焦虑的模样:人再少也需要一间房是不是?又不能借别人的教室,他们肯定会把别人的课桌翻得稀烂,你不知道这个年纪的孩子,让他们徒手面对一堵墙,都能把墙抠出几个洞来。

  校长带周全去参观那三栋品字形的房舍。两栋作教学和老师办公室用,另外一栋是寝室和食堂,厕所矮塌塌的,藏在食堂后面,一股尖锐的人粪臭。

  周全在食堂门口停下来。学生们的方形餐桌和简易椅子摆放得不太整齐,但周全脑子里出现了一只拼成长条形的大餐桌,特制的桌布垂挂下来,拖到地上,桌上摆了一瓶花,一只藤边的小篮子里放着她自制的点心,椅子分列两边……她拉住陈校长问:课外活动到吃晚饭有多长时间?陈校长说,一个半小时。

  够了,我就要这一个半小时,我会在这段时间里把食堂变成阅览室,吃饭时间一到,又把它变回食堂。

  陈校长终于点了头,虽然这个头点得勉强。不管了,人已经来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周全果断地中止拜访,她担心再呆下去,陈校长会改变主意。

  回到家里,周全在自己带来的打印机上打了一份关于成立课外读书班的招生启示,第二天一早赶到完小,把它交给陈校长审阅。陈校长夸她雷厉风行,同时答应帮她统计招生情况。

  三天后再次来到完小,陈校长告诉她,报名的学生出乎意料地多,他不得不根据食堂的桌位情况,忍痛砍掉了一批。现在经他审核正式招收的学员有二十一个。

  开班那天,周全提前一个小时赶到,去食堂布置她的阅读区。她有一套蓝灰格子的床上四件套,把它们拆开,稍加裁剪,就能缝制成一块巨大的长方形桌布,桌上的花瓶是一只纸盒里的泡沫内胆,昨天连夜烤制的小饼干差不多有三四斤重。她还准备了一些自动铅笔和橡皮之类,用来给孩子们发点小奖品。

  第一课,她准备给孩子读读《希腊古典神话》,她猜这些孩子可能知道中国的神话故事,但未必知道这个,在他们这个年纪,知道得宽一点比知道得深一点更有意义。他们被父母弃在一旁,不能去旅游,不能去看展览,除了阅读,再没什么能让他们认识更多的东西了。除此以外,周全还带了一套专门写给孩子看的中国历史、世界历史,用一些经典的历史故事大致贯通整个历史脉络,既长见识,又能给孩子未来学习历史打点基础。

  一切布置停当的时候,最后一节课还没上完。一个班在操场上上体育课,周全站在布置好的阅读区,透过玻璃偷看他们。

  严格地说,这是一堂很不专业的体育课,老师居然穿着皮鞋。似乎是在学习投铅球,小沙坑边有一块铺着小石子的地面,铅球一次次砸过来,很快就砸出一片密集的小坑。周全不止一次看见铅球滚落到等着捡球的孩子们脚边,谁捡着了,谁就是下一个投铅球的人,于是大家一窝蜂地挤在铅球可能落下来的地方。这场面其实隐藏着某种危险,稍一失手,铅球就有可能砸到人身上。

  下课铃终于响了,孩子们受到追赶似的从教室冲出来,在操场上横冲直撞,周全几次被这声浪冲回屋里,又打起精神站到外面来。她得做出迎新的样子。

  十分钟过去了,陈校长带着几个腼腆的男女生走了过来。

  周全注意观察陈校长看到阅读区的反应,他明显愣了一下,想说什么又忍住了,有目标地向孩子们点着手指:你们几个给我注意点,我就在外面,表现不好的话,下次就换人。

  孩子们并不介意校长的威胁,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点心。周全示意陈校长,他可以离开了。

  陈校长一走,周全就进入角色,招呼孩子们先去食堂的水龙头下洗手,洗完了就发点心。

  食物让气氛活跃起来,孩子们开始小声说话,周全趁机问他们都看过什么样的课外书,大家都不作声了,只有一个个子最高、目光坦率而机敏的男孩举起了手:我看过我爸爸以前的语文书,跟我们现在的不一样。周全总觉得他有点像孩子王,虽然他并没有对其他孩子做出过任何指令性动作。

  她拿出那本厚厚的希腊神话。关于神仙,你们都知道哪些?

  有的说玉皇大帝,有的说二郎神,有的说龙王,还有的说孙悟空。

  周全翻开第一页:这里,还有另外一群神仙,他们跟我们中国的神仙不一样,他们不是高高在上地住在天上,他们有的甚至跟人住在一起,你们有兴趣了解吗?

  第一节课很快走入正轨,因为只有一本书,周全读过一会儿后,就把书传给学生,让他们一人一段地读下去,碰上有谁读得好,错别字也少,就奖给谁一支笔,或是一块橡皮,唯一的遗憾是糖果点心带得太少了,当一个人阅读时,其他人尽管都听得认真,手却止不住向点心盘子摸过去。二十分钟不到,周全带来的食物就光了。无意中一抬头,窗外密密麻麻挤满了小脑袋,眼巴巴地望着这蓝灰桌布上的空盘子。

  周全心慌起来,得多少点心才能打发这些馋嘴的小家伙呢?

  中场休息时,周全问那个貌似孩子王的男孩,陈校长是如何在全校确定这些名单的,男孩说,这里基本上都是平时语文成绩比较好一点的。问他住哪里,男孩说,他家很远,走到学校得一个半小时,所以他跟奶奶在学校附近租了间房。

  还有这样的事情?周全大吃一惊,也就是说,从孩子发蒙开始,孩子的家人就得过上租房陪读的生活。又问男孩房租多少,男孩说每月两百。问他租房的同学多不多,男孩说,不到十个,其实住得远的人还有很多,但他们出不起房租,只好每天五点四十起床往学校赶。

  两个小时走下来,估计已经没力气上课了。

  下半场,孩子们更随意了些,纷纷反应,要是能把课外读物直接发给他们就好了,因为每个人看书的速度不一样,像刚才,集体读一段的速度,足够一个人看完两段的,因为自己读是不需要发出声音来的,默读比朗读快得多。周全听得两眼发亮:太好了,只要你们喜欢看书,我保证当好你们的后勤部长,要多少我给你们弄多少,别忘了阿姨以前就在做书的地方工作。

  书的确不是问题,仓库里积压了那么多,还有那么多募集渠道,眨眼间周全就在手机里发出了好几条求书的信息。

  也许是有过单独的交流,男孩读得更卖力了,语气间投入了感情。轮到别人领读时,周全问他叫什么名字,他抓过一只铅笔,写下李迎奥三个字。现在你应该知道我是哪年出生的了吧?周全差不多忘了那个具体数字了,只好笑了笑,敷衍了过去。

  散场时,孩子们都走了,李迎奥独自站在门口廊下等她。

  能不能把这本书借我看看?

  当然可以,不过,你作业多不多?有时间看课外书吗?

  那点作业算什么,放学后,他们还没走到家,我的作业就写完了。见周全费力地背起用过的书,就说:我来帮你背吧。

  不不不。周全知道这些孩子都是独生子女,平时在家也不大干活的,要是被他家大人知道他在替她背书,还不知会说成什么样呢。

  这时校园已基本空了,只有李迎奥还逗留在校园里,就问他为什么放了学还不回家。

  我都是天黑了才回去。说完就往教学楼后面跑去。

  周末,周全决定去拜访姨妈一家,就是在骁城跟杨吉芳谈到过的那个姨妈。

  姨妈家还像以前一样,在大门上方悬一面圆镜来避邪。

  姨妈竟没认出周全来,直到她说出自己母亲的名字,姨妈的脸才陡地一变,眼泪流了下来,指着树下的草堆说:你姨爹在那里理柴火。

  这才发现草垛缝里还坐着一个人。看来他常坐那里,草垛都被他坐出一个深坑来了,他直着脖子,平视前方,两手很利索地将大大小小的树枝和柴草折成筷子长短,再扯几根草牢牢地绑成一小把,整整齐齐地码在脚边。像所有的瞎子那样,因为专注,活儿干得格外漂亮,周全一叫他,他立即响亮地喊出全儿这个小名。

  我早就听出来了,你一开口我就听出来了。你们这些侄男侄女们,没有一个人的声音我听不出来。

  声音还像以前一样热情洋溢。

  周全告诉他们她回来了,重新住回老屋去了。

  姨爹丢下手中的柴火把子,拍拍双手。前些时候听说你在那里盖屋,我就想去找你,人家告诉我,说你不在,是你的朋友在帮你盖屋。你呀你呀,说你什么好哦,你就这么恋家?走了这么多年还是放不下这个老窝?

  从来没人对她说这样的话,这是只有父母才会说的话,她心里有什么东西轰地塌了,真想一口气说出来,离婚,卖屋,一无所有,不得不逃回老家,但姨妈已开始训斥姨爹:你才管得宽呢!这是你该管的事吗?又对周全说:你别听他的,你在外面这么多年,见了多少世面,还能让自己吃亏?周全只好咽下那些心里话,嘿嘿笑了两声。

  姨爹的手朝她伸过来,那只布满老茧和细口子的手,径直摸到她脸上。

  瘦了,瘦了,小时候是个圆脸盘子。在外面混不容易啊,人要脱几层皮才能瘦成这个样子啊。

  现在时兴瘦。

  管他什么原因,掉肉必定是吃了苦的。

  自然也问了她的家事,周全像以往回答别人那样回答他们,孩子去国外了,丈夫忙自己的事,她的工作不用坐班。

  姨妈紧紧揪着她的话头问:孩子爸爸舍得你来?你走了,谁给他洗衣做饭?

  周全这时已毫无心理负担,快活地说:我在家也是他做这些事,我走了,他反而少做一份呢。

  姨妈还想说什么,姨爹打了姨妈一下。

  好了,这回我们两家又近了,你一个人,干脆也不要烧饭,就当我们是你的爹妈,到点了就到我们家来吃,多放一把米的事,吃完了回去睡。人家的饭好吃,自己的床好睡。

  姨妈进屋去烧水沏茶,姨爹的手又伸向她:到底怎么啦?跟我说说不要紧的,我一天到晚不出门,所有的话到我这里就为止了,再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我没怎么呀。倾诉的机会已经错过了,周全想。转而问起姨爹的眼睛:还需要上药吗?

  上什么药!我这烂命,没想到它这么耐活,活得我都不耐烦了。

  姨爹,你要这样想,人各有命,你再疼他,也疼不了他的命。

  你不用劝我,我早就想开了,他们三个都是我的前世仇人,他们走了,我们也就两清了。我不怕没儿子,哪天我带你上山去看,我跟你姨妈的坟都挖好了,感到不行了就爬到里面去,我们不求人。

  还有我呢,我也是你们的后人,怎么会让你做出那种事来?

  不用不用,我活了一辈子,最大的体会就是,求人是没用的,人只能靠自己。我的老幺去医院,因为走得急,来不及筹钱,拖到镇医院,人家一定要先交钱才肯收人,写保证书不行,下跪也不行,只好转身往县医院跑,好歹县医院有我们这里的杨吉芳在那里嘛,我找杨吉芳借了点钱,才把他抬到急救室,这一番折腾………当然已经迟了。所以我说求人没用嘛,镇医院稍微仁慈一点,我的老幺就不会死,所以老幺的死是我的错,我不该在镇医院求人,浪费时间,如果我直接把他往县医院抬,他就不会死。

  没想到还有这种内情,不过事情已经过去,也只能一口气叹了。两人一时无声,只听见姨妈在屋里安置杯盘,弄得叮当响。太阳突然钻出云层,大地陡地一热,周全眯着眼睛,看见了远处的小河,想当年她蹚遍了那条河的每一寸,小鱼小虾从来都吃不绝,每次弄了鱼回来,妈都要抱怨:又搞这些东西,多费油啊。

  这些年,河里没什么鱼了。周全吓了一跳,难道姨爹知道她在看小河?

  这里既没有工厂,也没有污染,怎么会没鱼呢?

  岂止是鱼,人都快没了。这块地方不养人了。所以我说你呀,还是回去的好,当年你爸爸千方百计把你们往城里拖,你现在反倒……少住几天就回去吧。

  我还打算在这里长住下来呢。

  瞎说!你现在已经是城里人了,再跑回来人家会说闲话的,还在盖房子时我就听到不少。人家说不到万不得已谁会选择走下坡路?肯定也是没办法了。我当然不相信他们说的,说这种话的都是些什么人呢?恨不得人家都倒霉的人,我跟你说,这里个个都是恨人穷。

  姨妈端出茶来,还有一袋出自某个无名小超市的饼干,非要喂一块到周全嘴巴里,周全只得就着刚沏的茶吃了下去。像小时候一样,姨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吃东西,只是这个吃饼干的嘴已不是当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小女娃的嘴,姨妈也不是当年穿一件阴丹士林上衣挽着发髻的中年健壮农妇,现在的姨妈,眼窝深陷,两枚眼珠子就像两个悬在小洞口的木珠,没有外力牵扯,木珠很难动一下,酷肖母亲的脸上,皱纹横行霸道,纵横交错,连耳轮上都布满细褶,耳孔蒙着一层雾一样的东西,像结了蜘蛛网的小山洞。牙齿也残缺不全,长长短短没剩几颗。

  就算饿死,也不忍心吃这样的姨妈烧出来的饭。周全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红包,放在姨妈手里,姨妈一惊,但没怎么推拒。

  姨妈送她出来。经过猪圈,里面没有猪的声音,姨妈说:不喂猪了,你姨爹戒了荤。经过菜园子,田里没一丝活气,只有一小块葱,乱七八糟地茂盛着。姨妈说:菜也不种了,种不动了。

  那你们吃什么呢?周全停下来问。

  还有点去年的腊肉,去年的腌菜。

  难道这一年就吃腊肉跟腌菜吗?又一想,他们如今不比壮年,食量应该变小了好多,可能真的不需要那么多菜了,既然不需要,也就不必种。再想想姨爹见面就发出的让她到这里来吃饭的邀请,无疑是客气话,幸亏自己没当真。

  周全向姨妈发出邀请,哪天天气好,也有兴致,两老可以到她家里来坐坐,吃吃她做的饭,姨妈说:你做的肯定好吃。

  姨妈一直陪着她走,都快走掉三分之一路程了,还不肯停。

  让我走走,走走舒服,好长时间没说过话了,你姨爹要么不说,要么说出来的话闹得死鱼。

  你们不要总是待在家里,没事的时候出来串串门,聊聊天。

  要是能串门当然好。你不知道,现在人家都不愿理我们,见了面连话都懒得说,老远看见了,头一低,绕道走了。

  为什么呀?周全惊得站了下来。

  嫌我们家不吉利呗,也不怪人家这样想,三个儿子都不在了,还都是那样走的。说什么的都有。

  别想太多,人家也许是怕惹你们伤心。

  我不伤心了,我早就想通了,活得长不一定是好事,就算他们活到现在又怎样?娶不起媳妇,挣不来钱,被人瞧不起,心里还嫉妒别人,那种滋味能比死好受?

  没事到我这里来住几天吧,我们晒晒太阳聊聊天,一起做点好吃的。周全只能这样安慰老人。

  你爹妈要是还活着该有多幸福。他们养活你们三个,供你们读书,也是吃了不少苦的,每年一到开学的季节,你爸爸就出来挨家挨户借钱,光是我这里,就借了两三回。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不要往心里去,那时我心疼我这个妹妹,没催她还,后来,你们搬了家,进了城,事情一多,就把我这点事忘记了。

  哦?没还?多少钱?

  我也记不清楚了,他有借条在我那里。你不要替他还,是他借的债,跟你不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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