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历(三)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学历
  • 发布时间:2016-07-09 15:45

  高勤方的论文在送给外审专家“盲评”的过程中出了岔子:有一个专家判定的等级是“不合格”。这就必须花大力气修改了。一拖再拖,便延宕到与郑通济、许志坚这一届一同答辩、一同毕业了。她向许志坚表达自己的意愿时,还是怯怯的、弱弱的、柔柔的:“我真的很想到你手下去工作,不光是为了继续得到你的指导,也想为你的学科贡献一点绵薄之力。我自认为当个学科秘书之类的角色,还是会比较称职的。另外,不瞒大师兄说,我这个塞外女子偏偏喜欢‘杏花春雨江南’,对西湖情有独钟。此生已无别的愿望,只求在湖光山色中了此余生!大师兄,你能帮我完成这一心愿吗?”未待说完,眼中已是泪光盈盈。许志坚从她的话中既感觉到一种渴求,也触摸到一种悲凉、一种无奈。他想起自己当初对她的承诺,深感自己有责任、有义务帮她。但进人指标只有一个,而且已非郑通济莫属。这可怎么办呢?

  解决这一难题的唯一办法是从学校人事处再争取到一个指标。他觍颜找到人事处长,刚说明来意,便被对方一口回绝。别看他在本学院一言九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到了组织部、人事处等要害部门的头头面前,也就成了弱势的一方,没有指手画脚的分了。他不想就这么放弃,便反复强调本学科在全国的地位不断提升,有望申请到国家重点学科,因而需要补充更多的新鲜血液,学校务必在进人指标上予以倾斜。但任凭他说得天花乱坠,人事处长就是不肯松口。他只好再去向分管人事的黄校长陈情。黄校长听他讲完后将纸笔放在他面前说:“如果你能给我写下保证书——增拨一个进人指标,则明年铁定申请到国家重点学科,那么,我马上给处长打电话,让他满足你的要求。”这一招绝啊!他本来只是想开一张空头支票,把指标拿到手再说。不料黄校长火眼金睛,立马看穿了他的把戏。国家重点学科他的确想申请,但自忖难度太大,根本没有必胜的把握,哪敢写什么保证书哇!只得灰溜溜告退。

  情急生智,许志坚突然想到了副厅长。有他破例为其大面积地改写论文,又有钟校长一路保驾护航,副厅长已于一年前顺利获得了博士学位,现在荣升为厅长了。何不请厅长大人出面疏通一下?厅长在论文答辩之前完全理解了老师的苦心,怨望之意尽消,感恩之情陡增。毕业后经常致电请安,希望老师能给他一个报答的机会。既然如此,不妨就把这个机会给他。两天后,人事处通知学院办公室:“经慎重研究,为了实现更高的学科建设目标,同意增拨你院一个进人指标。

  事不宜迟,许志坚赶紧安排郑通济、高勤方和另外十位应聘者前来面试。面试的结果,郑通济和高勤方分别获得第一名和第二名。许志坚以为难题已经得到妥善解决了,暗暗陶醉于自己的斡旋能力。岂料他高兴得太早了,材料报送到人事处的第三天就被退回,说是“从同一学校、同一专业同时引进两位博士,不符合学校的进人规定”,这两人只能择优引进一人;至于另一个指标,建议首选“海归”;不得已求其次,应优先考虑京都高校。许志坚想起,学校为了改善学缘结构,确实出台过这样一条规定。他又心急火燎地跑到人事处长和黄校长那里,两人都斩钉截铁地说:“这是学校党委定下的死杠杠,谁也违反不得!至于具体选择两人中的哪一人,由你决定,学校不加干涉。”处长还用讥讽的口吻说:“这回你走上层路线也没用了。”原来厅长的高压还是让他心里不爽的。听他这样一说,许志坚脑子里冒出的请厅长再次干预的想法也彻底打消了。

  两人中只能选择一人,这对于许志坚来说,是何等残酷、何等艰难的选择啊!他没有人可以商量。本来,王乐倒是足智多谋,但偏偏这件事与她商量不得。他从未向她说起过高勤方,一旦她了解高勤方的真实情况,即使有足够的指标,她也会设置障碍,更别说要与她的乘龙快婿争夺一个指标了。没有办法,只有牺牲高勤方了!为了已到美术学院报到上班的女儿的幸福,也为了此前从无别人插足的家庭的安宁,在历尽内心的煎熬后,他作出了最后的痛苦的决定。

  他没有将所有的信息都告诉高勤方,而刻意遮蔽了一些内容。他只是说:“你和郑通济的材料是同时报上去的,但不知怎么回事,最后只批准了郑通济。也许看中他是男生,又有年龄优势。”这番话他是低着头说的,说得很不自然,仿佛有愧于她似的。当他将头抬起时,她那极度失望、乃至濒于绝望的眼神,让他身心为之一颤,真的抱愧匪浅了。他既无法解释,又无力安慰,只好和她一起沉默。良久,她硬挤出一丝笑容说:“谢谢大师兄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太不自量力了,居然与令爱的如意郎君竞争同一教职。这个结果我早有思想准备,我会调整好心态的,大师兄不必担心。”说完,没等许志坚作出反应,她就掉头而去,脚步越走越快,走出几十步后趔趄了一下,差点摔倒在地。目送着其背影的许志坚心头很疼很疼。

  十二

  从那天到今天,又过去两个月了。最近这几天里,论文“盲评”的意见陆续返回,明天将参加答辩的许、郑、刘、高四人的成绩都在“良好”以上,具备了答辩资格。许志坚一周前就赶到了震旦大学,为明天的答辩作准备。想到明天就将闯过最后一道关隘,扫清最后一个障碍,完成最后一项程序,让悬在空中的博士帽稳稳当当地掉在头上,他内心既兴奋莫名,又不免滋生出临战前的躁动不安。

  参加过很多次博士论文答辩了,但身份都是答辩委员或主席,是随时可以猛拍惊堂木的青天大老爷,高高在上,睥睨众生。而明天,自己则将变成匍匐在地仰视七位青天大老爷的案犯,等待他们发落,一旦他们觉得你态度不够恭谨而动怒,你就得磕头如捣蒜,拼命求饶。假使他们一一批驳你呈堂供词中的谬误,你必须心悦诚服地赞颂“大老爷英明,令小的茅塞顿开!”如果你不知死活地硬要为自己辩护,那就等着问斩吧,你有再大的冤情也不会恕你无罪的。所以,明天你的身份变了,态度一定也要跟着变!许志坚再三告诫自己。同时,他也把自己的体会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三位同窗,提醒他们一定要谦卑,万万不可出言顶撞。

  许志坚的不安,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七位答辩委员中有两位向来与他的学术观点相左,日常交往中不失和气,在学术会议上却是彼此较劲的。因此,他不能不担心他们会向自己发难。聘请哪些专家担任答辩委员,一般是由导师决定的。许志坚不知陈儒生为何会聘请这两位?得悉答辩委员名单后,他曾问过陈儒生。陈儒生是知道他与那两位的过节的,笑着说:“听听不同的声音有好处,我还指望你这篇论文进一步修改提高后冲刺‘全国百篇优秀博士论文”,得个大奖呢!”说得很有道理。但他隐隐觉得事情不那么简单。在他入学后的三年里,陈儒生每半年会到东海大学讲学一次,他都盛情款待。最近的一次,因为学校修订了原先的财务制度,对专家讲学的酬金加以限定,所以支付给陈儒生的报酬就比原来少了几千元。陈儒生一掂信封的厚薄,脸上就布满黑线了。尽管他什么也没说,但许志坚却察觉出了他内心的不快。他会不会误以为自己快要毕业了,就对他怠慢起来,不再像以前那样当菩萨供着了?如果他真的这样想的话,那么,请这两位爷来,是不是想给自己上点眼药,略示惩戒呢?许志坚不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却怎么也割不断两者之间的联系。于是,多次见过沙场演兵的他,就比另外三位初上沙场的答辩者更加忐忑。

  他决定,无论两位“冤家”以及包括导师在内的其他答辩委员如何为难自己,都要奉上一张无邪且无辜的笑脸,而且一定要笑得灿烂,笑得发自肺腑,千万不能让他们觉得你笑得有假、笑得有诈。在食堂用餐时,他曾与理工科的一些博士生作过交流,他们对答辩这一环节远不及人文学科重视,因为理工科的导师们相对要通达些,不那么较真,因而容易应付。据说,在某物理学博士的论文答辩会上,一位答辩委员抱怨说:“你这论文写的什么呀,我看了3天都没看懂!”博士勃然大怒:“这篇论文我苦苦写了3年,不知耗费了多少脑细胞,你才看了3天居然就想看懂,你当我在写小说啊?”会场一片寂静,最后全票通过答辩。另一位计算机学科的博士拿着120页的关于USB技术的论文上去答辩。某答辩委员开口就说:“请你用一句话介绍一下USB技术。”该博士也怒不可遏:“一句话?一句话可以说清楚,我写120页干吗?一句话可以说清楚,我站在这里干吗?”答辩现场死一般寂静,所有答辩委员集体沉默两分钟。导师不得不起身喝斥学生“不可无理!不得放肆!”,心里却是为学生叫好的。答辩委员会最终的决议也是“一致通过”。这类轶闻,在许志坚等听来就像天方夜谭。都说工科的学生头脑简单,想什么就说什么,没料到竟简单到这等地步。有哪个人文学科的博士敢于如此大胆直言、抢白答辩委员啊?

  这一夜许志坚睡得很不踏实,天还没亮就醒了。不能说今天是他人生中的拐点,但应当是他人生中的一大亮点,他绝不能让这一亮点变成黑点、污点。这就必须“折腰”了。嗨!历史上陶渊明“不愿为五斗米折腰”,遂成为千古佳话,今天自己却不得不为博士帽而折腰了。惭愧啊,为什么自己就没有陶渊明那样的气节呢?

  他和郑通济等三人分头在答辩委员必经之处迎候。他迎候的地点是学校大门前,与他并肩站立的是高勤方。她明显憔悴了,人也更加瘦弱,仿佛刮来一阵轻风就能把她吹倒。两天前,他主动找她讨论了答辩的一些细节。她的态度恹恹的,却也没有表现出敌意。当他问到她求职的进展情况时,她不愿多说,只是感谢他的推荐——在东海大学对她关上大门后,他为她介绍了好几所他比较熟悉的学校,其中有两所对她的材料很感兴趣。当然,各方面的条件都不如东海大学。在等候的间隙,他很想和她说点什么,却不知选择什么话题为好。两人之间显然多了一层隔阂,站在一起都觉得有些尴尬。他想到顾城的朦胧诗《远和近》:“你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云。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作者形容的大概就是这种状态吧?好在答辩委员们相继抵达了,他们迅速唤起内心的热情迎上前去。看着她躬身而行、一溜碎步的模样,活脱就是刚从日本江户时代穿越而来的东洋婆姨,他不禁哑然失笑。看来,她已把他“务须谦卑”的嘱咐融化在行动中了。

  答辩分上午场和下午场,他和郑通济被安排在上午场。走进用作答辩地点的会议室,他一眼看到珊珊端坐在旁听席里。珊珊向他做了一个V字形的手势,还小声说道:“老爸,加油!”她专程赶来,恐怕不只是为自己加油吧,或者说,主要不是为自己加油吧。他这样想的依据是,招呼过自己后,她的目光就一直聚焦于郑通济了。做母亲的常常抱怨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做父亲的对女儿又何尝没有“嫁了夫婿忘了爹”的切肤之感啊?这还没嫁呢,已经一门心思用在自己选定的夫婿身上了,这个臭丫头!他有点吃醋了。

  答辩委员没有一个是他陌生的,其中至少有三位过去和他一直称兄道弟。但此时人为座师,我为门生;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哪敢与他们叙旧?诚惶诚恐地汇报过论文的写作思路及主要得失后,就“敬请各位恩师教诲”了。除了陈儒生对弟子的论文不予置评外,其他委员“你方唱罢我登场”,一一给他的论文挑刺。换成他自己,每逢这种场合也是要在鸡蛋里头找骨头的,找不到,就说明你眼力不够,枉为座师。他已做好了“虎落平阳”的思想准备。但出乎他预料,大家虽然提了不少意见,但没有一条是致命的,甚至也没有一条是捅在痛处的。其中一位学术上的宿敌说:“我不赞成你的学术观点,可以列举许多条理由对你进行驳斥,但我欣赏你捍卫自己的学术思想并不断完善它的勇气。我不能不承认,你在论文中创立的新说虽然不无偏颇,但还是很有价值的。”他根本就没有遇到想象中的刁难,整个流程相当顺利,没有风浪骤起,只是“微动涟漪。”他深悔自己事前过于敏感、过于多虑,乃致迹近“小人”了

  郑通济等三人的答辩也都波澜不惊。晚上四位学生设宴招待七位座师,举杯共庆圆满完成学业。费用本来是应该四人分担的,这也是震旦大学多年的传统,但许志坚却坚持要由他独力支付。这既是为了减轻三个脱产生的负担,也是想藉此方式来释放他的极度喜悦之情,同时聊以表达他低估七位座师之胸襟气度的歉意。走下神圣的学术殿堂后,座师们也不再道貌岸然了,与门生们有说有笑,其中几位与他私交较好的,又捡回了“志坚兄”这一曾被短暂弃置的称呼。结账时,他要服务员开具了发票。他认为,这笔餐费是有理由放在自己的横向课题经费中报销的。

  十三

  毕业典礼和博士学位授予仪式将在6月底举行。似乎一切已尘埃落定。但伴随着忧患意识长大的许志坚却仍然无法彻底安心。他多次祈祷不要节外生枝。然而,节外生枝的事偏偏就发生了:有人向震旦大学学位委员会匿名举报他的博士论文存在学术不端行为,具体情节是论文第3章的第2节与高勤方已公开发表的一篇论文有部分内容相重合。

  许志坚奉召赶赴震旦大学接受质询。事情的经过其实真的很简单,但却有些说不清楚:大约在一年前,高勤方与他说起,按照震旦大学的规定,要拿到博士学位,必须在CSSCI来源期刊发表论文两篇以上,而她目前只发表了一篇,手头也没有合适的论文有望发表,所以,毕业时有可能拿不到学位,要等到论文发表数达到要求后再重新来申请。他听得出包蕴在她的话语中的无限憾恨,顿起同情之心。恰好他学位论文的某一章节想应约投寄给一家C刊发表,便慷慨地说:“我在读博士期间刊发的论文已远远超出要求,不需要锦上添花了,我有一篇约稿就由你署名发表,算是雪中送炭吧!当然,你最好能改写一下。”她当时的态度半推半就:“这恐怕不好吧……嗯,要不我们联合署名?”两人商定的结果是,高勤方署第一作者,他署第二作者。学校规定只有署名为第一作者的论文才算数,所以将高勤方署为第一作者是必须的,但高勤方又不想完全抹杀和侵占他的劳动,便达成了这样一个最终方案。这部分内容对于他的学位论文是不可或缺的,他在送呈专家盲评前,已作了较大幅度的删改,但仍有1千字左右相似度很高。这就是全部事实真相。

  现在的问题是,既然高勤方为第一作者,那么著作权理当主要属于她,作为第二作者的许志坚将它移植到自己的学位论文中,至少是学术态度不够严谨的表现,严格一点,也可以如匿名举报信所指摘的那样,把它说成是学术不端行为。一旦被认定为学术不端行为,那好,不仅依然悬在空中的博士帽会不翼而飞,而且会玷污他一直精心呵护的学术声誉。可以说,事态非常严重。实际情况当然不是外界所看到的那样,但他能说出这篇论文的著作权其实应该归他所有吗?他又有何证据能证明这一点呢?

  那么,究竟是谁在暗算他呢?他认为,写匿名信的人必须具备两个条件:第一,是绝对的知情者;第二,对他怀有莫名的仇恨。排查来排查去,他觉得最符合这两个条件的是高勤方!他不愿相信是她,却又不能不怀疑是她。如果真是她的话,这个女人就太可怕了!他把两人交往的经过仔仔细细地回忆和分析了一遍,忽然发现她真的很有心计,可以说步步为营:先以请教学术问题为借口频繁接触他,逐渐拉近两人的距离;接着设计一个导师不可能参加的饭局,试图在觥筹交错中把他由“大师兄”变成带有暧昧色彩的“大哥”;然后又趁探病的机会,投怀送抱,和他结下一吻之缘,使得他虽不愿与她暗渡陈仓,却也觉得今后应对她负起一份责任。而她这样做的目的就是想通过他在东海大学谋得教职,并托庇于他的卵翼下。或许,她还有更长远的目标,只是暂时还不敢表露出来。然而,她的目的却没有能达到。她把这归咎于他为了准女婿而不惜牺牲她的利益。所有的苦心都白费了!她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恼恨至极,图谋报复,于是便抓住这一漏洞大做文章了!是她!一定是她!这个可恶的女人,外表示人以柔弱,内心却阴毒得很哪!

  正当他将怀疑的目标锁定于高勤方时,多日没有联系的她居然来电话了:“大师兄吗?我都听说了,这件事……”他怒上心头,打断她说:“你不用解释了,我不怪别人,只怪自己瞎了眼睛。从今往后,我们……各奔前程!”他本来想说“恩断义绝”或“割席断交”的,终究说不出口,便改成了比较中性的“各奔前程”。挂断电话前,他听到话筒里传来了她哭泣的声音。

  发生这起意外事件是必定要和导师商量对策的。陈儒生完全不认可许志坚的怀疑,他觉得高勤方本性善良,纵然在求职问题上对许志坚有所不满,也不可能干出这种恩将仇报的事情。已与许志坚成为命运共同体的郑通济更不相信这是高勤方所为:“这怎么可能呢?你可以怀疑任何人,但绝不可以怀疑她,她对你可是……可是……很有好感啊!噢,你放心,我不会对阿姨和珊珊乱说的。据我了解,求职的事告吹后,她没有在任何场合说过你一句不是。”郑通济说,他有个本科同学,现在担任校长秘书,可以请他了解一下内情。

  第二天,郑通济向他说出了自己的判断:肇事者是同窗刘国强!这不是胡乱的猜测,而有着充足的事实依据——同学给郑通济看了匿名信的复印件,信件自然是打印的,没有留下任何笔迹,但措辞用语却很吻合刘国强的语言风格。其中有两处最为酷肖:一是“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是刘国强爱用的成语。二是刘国强平时习惯性地把“为什么”写成“为甚么”,这是当今的年轻人很少采用的一种写法,而这封匿名信中三次出现了“为甚么”。这还不足以证明是他干的吗?另外,郑通济认为他也完全符合许志坚设定的两个条件:知情,且怀恨在心。怀恨的原因是,他两次请许志坚向C刊推荐论文,许志坚因为请托者太多,委婉地拒绝了。他便认为许志坚毫不顾及同窗之谊,不止一次地在别人面前发泄对许志坚的不满。另外,在评选优秀博士生奖学金时,许志坚带头提名了郑通济而没有提名他,导致他最终榜上无名,他由此认定许志坚挟一己之私,曾扬言有机会要给许志坚一点颜色看看。再有,他也不屈不挠地追求过珊珊,但除了遭遇一次次冷眼外别无所获,而珊珊最终却与他一直嫉恨的同窗郑通济牵手,他又断定是许志坚从中作祟。

  许志坚惊呆了。理智告诉他,郑通济的推测是准确的。在他心目中,刘国强一直是个专注于学术的“傻书生”和“拗相公”,根本没想到他还有害人之心。想想也不奇怪,因为兼具“傻”和“拗”,就容易偏执,容易走极端,容易钻牛角尖,容易做出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但刘国强并不是无中生有,他举报的事实是存在的,他只是夸大了它的严重性,并把它无限上纲上线。既然如此,就无法彻查举报者究竟是谁,更无法理直气壮地向他问罪。

  如何遏制事态的发展,使自己转危为安?许志坚苦无良策,一筹莫展。就在这时,校长秘书传来了佳音:事情发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逆转,许志坚可以从“学术不端”的指控中解脱了!因为高勤方主动去学位办说明,文章的第一作者其实是许志坚,“出于谦让和侠义之心”,才“强行”将她署为第一作者。她还出具了杂志社的证明。学位办经过认真的甄别,采信了她的说法。于是,许志坚就解脱了,安全了。但她自己却付出了相应的代价:由于缺少了一篇署名为第一作者的C刊论文,这次不能授予她博士学位了。

  许志坚内心的愧悔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自己真是瞎了这对狗眼,竟然把和氏璧看成了烂砖瓦!那天,自己在“丧心病狂”之际说出的那番话该会何等地伤害她啊!他在听到消息后的第一时间赶到她的宿舍,想向她当面道歉。宿管阿姨却遗憾地告诉他,今天一早她就收拾好行李提前离校了。他连忙拨打她的手机,听到的是让他绝望的提示音:“你拨打的号码已停机。”这意味着她已决心不给他道歉的机会,了断与这里的一切。他更加内疚、更加自责了。

  毕业典礼和学位授予仪式如期举行。当震旦大学校长替他拨正博士帽上的璎珞时,他百感交集,心潮难平。高勤方没有出现在会场,杳如黄鹤。倒是遇到了久违的程忠。程忠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看到他就说:“终于圆梦了,干吗还愁眉不展?有什么烦心事和兄弟说说,兄弟为你分忧。”忽作恍然大悟状:“哦,我知道你在担忧什么啦,你就把心放宽吧,我已经收容她了。这个小女子真是情深意重啊!我会替你照顾好她的。”虽然“收容”这个词让他听了很不舒服,但得知高勤方已到程忠所在高校任教,他却如释重负,一身轻快。

  许志坚连夜踏上返程。坐在高速行驶的“和谐号”列车上,望着车窗外柔和的月色,他脑海里满是高勤方的影像,就像透过窗户的月光一样挥之不去,拂走还来。困扰他多年的学历问题解决了,期盼已久的博士帽也戴上了,本当如同唐人孟郊那样内心弥漫“春风得意”“走马看花”的快感,但此时的他却不胜怅惘,因为他觉得自己丢失了一件不该丢失的珍贵的东西……

  晓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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