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件事,是我寓居杭州时听说的。
京城有个姓王的书生,痴迷文字,多年来埋头作诗,奈何一无所成。父母先前还设法劝说,后来索性不顾,断绝往来。王生日益潦倒,仍笔耕不辍,但蜂拥而至的都是退稿信。盘费耗尽,王生只得泪别京城,回老家投奔亲属。
王生年届三十,既没有家眷仆从,也没有行李车马,只养了一只猫。不久到了苏州附近。王生心道:我忤逆父母意愿,远游多年,如今两手空空地回去,定然自取其辱。听说余杭一代风景秀美,房租廉价,不如先住到那里去,拖延一阵。当下折而向南,在临安城内找了一名房屋经纪,租下郊外一处农宅,价格只有京城的十分之一。
王生到了住的地方,果然十里无人,只有一个瘦脸尖腮的独居老妪为邻。
老妪见了王生,举棍劈头就打,不许他在此居住。见王生肩上蹲着一只猫,老妪悚然倒退,目露凶光。王生以为她疑心自己偷摘瓜菜,便再三保证绝不毁坏菜园。王生五谷不分,问老妪所种何物,老妪回答说,不过是些紫薯、红薯、白薯、木薯、马铃薯罢了。
这天晚上,王生半梦之中听到一阵小儿耍闹的声响。王生的猫本来睡在榻上,此刻凝神支耳,忽然跃窗而出。外间声响瞬间静默,片刻后,哗然大作,哭闹奔跑之声不绝于耳。
王生翻身下床,奔到门外,只见屋前菜地上到处是光脚小童,都只手掌大小。邻家老妪手持拐杖站在园中,浑身紫衣,怒目而视。王生转头一看,家猫退在檐下,毛发直立,嘴里叼着一名小儿,啼哭不止。
王生喝住家猫,将小儿救下,还于老妪。老妪神色稍解,说:我祖孙数代,安居于此,远近村人不来打扰,你这个外地人不但冒失至此,还纵猫伤我孙辈。王生再三致歉,说:家猫跟随我多年,向来性情平和,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会有伤人之举。老妪说:因为我是紫鼠啊!薯、鼠相通,菜园里的红薯、白薯、木薯、马铃薯,都是我的儿孙。白天吸天地灵气,夜间展星月精华,昼为草木,夜为人形,说的就是我们薯类了。
王生恍然大悟,连忙作揖说:老人家在此居住多年,不可为了我一个外乡人搬迁。我日出便告辞,并将四处散布此处精怪出没的消息,使人不再前来打扰。老妪听了,神色缓和下来,说:既然如此,我也要感谢你才是。某某书局的管事,与我有些往来。你走后,我将托书于他,他见了我的信,必定采纳你的文稿。王生听到这样意外的喜讯,不禁涕泪纵横。
第二日一早,王生将猫和行李装在竹箱中,向菜园长揖到底,方才辞去。心中记着老妪的叮嘱,不再停留,一路赶往家中。
到了家附近,只见往来车马络绎不绝,人人提着贺礼,都往他家去。王生诧异,只见父母红光满面,拜谢邻里,说些“犬子不才,偶获小奖”之类的客气话。听闻儿子归来,父亲亲自出屋迎接,王生这才知道自己的诗作受高人赏识,一夜之间以新秀之名响彻文坛,光宗耀祖。
是夜,屋前菜地一如往日欢闹。马铃鼠说:王生苦读十数年,无人问津,以至于衣食无着。此番成名,往后便可一帆风顺,潜心诗文了。紫鼠笑道:错了,但凡文人,自以为清高,为成大业可忍困苦,实际上所图无非名利二字。这两件事到齐,还能坚持耕耘的少之又少。王生的诗文之路,其实就此到了头。紫鼠抚摸孙儿颈后齿痕,说:不然,如何能报他纵猫伤我孙儿的仇?
此后数年,王生广置田产,沉迷名利,娶了几名年轻美丽的女子,又生下儿女一群,更以成功者自居。果然再无新作问世。
(小红摘自“一刻”)
康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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