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最后的擦鞋人

  鞋子擦得干干净净,内心也变得干干净净。”不久前的NHK早间新闻,专题报道了东京“最后的擦鞋人”——85岁的中村幸子。每天上午10点到晚上7点,幸子45年来风雨无阻,按时出现在新桥附近的路边,以正坐的姿势,为行人擦皮鞋,擦一双鞋收费500日元。

  幸子擦得讲究:她不用鞋刷,而是用手指沾上鞋油直接涂抹到皮鞋上。这是幸子独创的擦鞋法,她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完整地感受到皮质,令鞋油分布得更为合理均匀。45年的擦鞋岁月,鞋油渗透到皮肤里,将幸子的双手染黑。

  靠着这双手,中年丧偶的幸子将五个孩子抚养成人。报道说,包括幸子在内,东京街头擦鞋人大约只有五个了。他们并没有获得许可,但是作为东京这个都市一种活着的历史痕迹,警察甚至私有土地业主并不驱逐他们。

  战后的东京街头,曾经是擦鞋人的天国。作家宇野千代记录过一件真人真事:日本某陆军高级长官的夫人,出身名门,从小到大养尊处优。日本战败后,丈夫被俘,尊贵的夫人一夜之间成为败将之妻,财产被冻结,经济来源断绝。失去了靠山的一家子,该怎么活下去呢?夫人出门走了一遭,发现擦鞋摊贩生意极为兴隆,有些地方居然还排起长队。

  “擦鞋这样的工作,我可是完全能够胜任的呀!”夫人二话不说,第二天就去街头摆起了擦鞋摊。一看夫人那身昂贵的和服,惶恐的日本人无颜停步,排队等待的,多为进驻东京的美国大兵——让败战之国的美人妻为自己擦皮鞋,是件得意的事。

  夫人容貌既美,教养又极深,她气定神闲、恭恭敬敬擦鞋的姿态,有说不出的东洋风情。不到几天时间,夫人的擦鞋摊前人满为患,大家都想目睹贵夫人街头擦鞋的风采。

  擦鞋这份工作,不仅帮助一位贵夫人找到了活下去的勇气,也令许多失去家人的战争孤儿得到了一线生机。战后有一首广为人知的歌谣,歌名叫《铁桥下的擦鞋童》,歌中唱道:“红色的夕阳染红了铁桥/西沉到大楼的对面/街头绽放起霓虹灯/我是贫穷的擦鞋匠/即便到夜晚也无家可归。”

  作家浅田次郎将这首名曲写进短篇小说《擦鞋童》里。在东京大空袭中失去父母的男孩,被擦鞋匠菊治收养,并取名“一郎”。菊治每天领着一郎到新宿的铁桥下给人擦皮鞋。“擦皮鞋呀!擦皮鞋!大哥大叔,让我帮您擦皮鞋吧!”擦鞋童一郎站在沉默的菊治身边大声吆喝,十分快活。一郎称呼菊治为“菊治桑”。

  菊治桑寡言,但从一郎记事起,就反复告诉他:“我不是你的父亲。你的父母亲在空袭中没了,你的命是捡来的。”

  一郎跟着菊治学会了一手擦鞋的好技术。他决定中学毕业之后以擦鞋为生。但是菊治对一郎说:“你是个男人,你要站到高处去俯视世间。”“反正你这条命是捡来的,你就给我活出点价值来!哪怕只做一件对这个世界有价值的事再去死,也算对得起先你而死的家人。”

  一郎离开了每天擦鞋谋生的铁桥下。“不要怨世道,也不要怨他人,更不要怨父母。你是个男人,一切都要怨你自己。”一郎记住了菊治对他说过的话。他每天勤奋工作,终于成为资产过亿的中坚企业家,做到“站到高处去俯视世间”。他在东京购置了高级住宅,一次又一次恳求菊治:“请做我的父亲吧,请跟我一起回家。”

  菊治一再拒绝,最后连同他的擦鞋工具一起彻底消失,留下一封简短的信:“一郎,你的名字是菊治取的,我希望你成为日本第一的男子。而你做到了!一郎,你了不起,菊治在心里谢过你千遍万遍,因为你,菊治成了日本最幸福的人。”

  浅田次郎的这篇小说,令人每读一次都泪流不止。它讲述人性之善,以及作为一名擦鞋人的尊严。菊治是位虚构人物,中村幸子则真实存在于现实生活中。她的五个孩子已经结婚成家,可以安享天年的她依旧风雨无阻去新桥的路边擦皮鞋。

  各种连锁经营的修鞋铺遍布车站、商场等公共空间,现代社会留给街头擦鞋人的生存空间非常小。幸子有时候一天只能等来一位客人,但她依旧执着地等候,因为,“这是我干了一辈子的工作”。

  摘自《新周刊》

  唐辛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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