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女子,两座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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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8-01-30 15:13
晚餐后,芸娘穿上三白的衣裳,效法男子走路的样子,拱手阔步,让沈三白看了就想笑
扬州与苏州,长江哺育的两个城市,一个在江南,一个在江北,一条京杭大运河让两地相连。
巧的是,两地建城的时间,也好像是约好的,都在春秋末年,前后只相差三十几年。
唐宋时,苏州、扬州同样繁华,苏州在唐朝属于“雄州”(人口众多、经济实力强的州),扬州则被冠以“扬一益二”的美名,就连成都这样的天府之城,和扬州相比,也只能屈居第二。
明清时期,一个绿杨城郭,画船箫鼓;一个市肆繁盛,商旅如织。就在乾隆六下江南余音绕梁之际,一位美丽的女子,将这两座城市连接了起来——她就是芸娘。
芸娘是清代文学家沈复之妻。沈复,字三白,清朝长洲人。在他著于嘉庆十三年(1808年)的自传体散文《浮生六记》中,以夫妇生活为主线,记录了不同地方的一些所见所闻。
醋库巷里看花灯
醋库巷是苏州城里东西向的一条小巷子,粉墙黛瓦,飞檐漏窗,颇有江南特色。据说宋朝官府在此设立监酒厅,监督酒类酱醋类酿造事宜,征收酿造税。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回到清朝乾隆年间,你一定能常常在醋库巷里看到一位年轻女子,名叫陈芸,人们喜欢叫她芸娘。芸娘爱穿素色衣裳,瘦不露骨,别有一种娇弱动人的味道。
芸娘是沈三白舅舅家那边亲戚的女儿,二人同岁,13岁时订婚,18岁结的婚。沈三白生于苏州城里的书香之家,原来住在沧浪亭畔,因为沈三白弟弟要结婚,就把沧浪亭的房子让出来做新房,举家搬到离醋库巷不远处的饮马桥仓米巷。在那花样年华,芸娘的倩影常出现在醋库巷。
那时候,昆曲非常盛行,苏州的大街小巷萦绕着婉转的水磨调。有一次,芸娘的婆婆过生日,家里请了戏班,开头唱的是《白蛇传》中的《惨别》,许仙和白娘子生离死别的场景让芸娘肝肠寸断,她离开座位掀起帘子躲进了自己的房间。就连闺蜜都说她入戏太深。后来,婆婆重新点了另外两出热闹的戏,芸娘这才出去看,高兴了起来。
那时候,醋库巷一带住的都是官宦或者书香之家。巷子里有个洞庭君祠,俗称水仙庙。庙里有亭台楼阁,回廊曲桥,每逢神诞节日,周边的大户人家就摆上玻璃灯和插花之类的,供人参观,最终评出最佳的摆设。白天,一场接一场折子戏在这里上演,晚上,看灯的人摩肩接踵。
沈三白将这一番热闹的情状告诉芸娘,芸娘不禁向往。但是,女人是不能随便抛头露面的,怎么办?沈三白出了个女扮男装的主意,芸娘也深以为然。晚餐后,芸娘穿上三白的衣裳,效法男子走路的样子,拱手阔步,让沈三白看了就想笑。
沈三白挽着芸娘就这样出了门,从仓米巷走到水仙庙。
万年桥下渔舟唱晚
伍子胥当年设计的苏州城,雄伟壮丽,名冠江南,有八个水陆城门,城楼差不多有五层楼高。最繁华的无疑是曹雪芹所说的“红尘中一二等风流富贵之地”阊门了。
阊门位于苏州城西北,那里有万人码头,是水路沿山塘街通往虎丘的起点。
从阊门沿着城墙往南,二三里路外就是胥门。胥门是苏州城正西方的一座城门,因正对着姑胥山而得名,一条胥江从护城河一直往西通到太湖。胥江的水,特别清冽,苏州城里卖水的老虎灶,都以用胥江水为荣。万年桥就在胥门外的护城河上。这座桥在苏州城里城外,是数一数二的高大巍峨。三孔石桥就像一道彩虹飞跨城河,长度达八九十米,坚硬的花岗岩桥体和柔美流畅的线条集于一身,给人以极大震撼。
万年桥堍的码头,是城里走水路去吴江的必经之路。
去城外的世界,看看胥江景色、太湖烟波,是芸娘向往之事,可是,一个女子,不是想出门就能出门的。
这年的六月十八,机会来了。三白父亲的吴江老友病故了,让三白前去吊唁。芸娘知道了就和三白说想跟他一起去,见识一下那烟波浩渺的太湖。三白正担心一个人旅程孤单,又不知道以什么借口带芸娘一起去。还是芸娘反应敏捷,她说,就说三白出去时,她自己正好回娘家一趟,不就可以出来了吗?就这样,一早三白先出发,在万年桥下上了船,不一会儿,芸娘就乘着轿子来了。
船行在胥江,水面愈加开阔,只见白云朵朵,白帆点点,沙鸥翔集,水天一色。芸娘说,许多闺中女子,一辈子都见不到这壮丽景色呢!
从吴江返回万年桥,太阳已快落山。三白和芸娘一起,把画舫所有的窗户都打开了,又剖开一只红瓤西瓜,只见清风拂面,瓜香沁人。
不久,晚霞将万年桥罩上了一层红色轻纱,天色暗下来了,护城河、胥江口满满的都是渔舟灯火。这时候,三白夫妇二人和船家姑娘素云一起在船头射覆行酒。十八的月光依旧皎洁,万年桥上好像撒了一层银粉。
几天后,一个朋友的夫人向芸娘“举报”说:“你先生带着两个歌妓在万年桥饮酒,你知道吗?”芸娘忍不住笑着说:“其中一个歌妓就是我啊!”
大东门外隐于市
芸娘对扬州的向往,不是一时兴起。
三白曾感叹:“可惜你是女子,要不然我俩可以一起遍访名山大川。”芸娘脱口而出:“这有什么难的?等我两鬓斑白之后,虽不能和你远游五岳,但近点的地方,虎丘、灵岩山、西湖、平山,都可以一起去游玩的啊!”平山,就是指扬州。
芸娘是一位才女,人也很阳光、善良,而且精通女红,烧得一手好菜,又会伺花弄草,但怎么努力,也没法讨得公婆的喜欢,夫妇二人甚至被赶出了家门。
芸娘没地方可去,就寄居在无锡结拜姐姐的家里;三白则在扬州的衙署,找了一份代掌笔墨文书的工作。
这年七八月间,在扬州的三白接到了芸娘的来信,说是想来扬州,看一看平山堂的胜景。于是,到了秋天,三白将芸娘接到了扬州。
从大东门往西,依次穿过大东门街、彩衣街、四望亭,一直到西门街,这是扬州古城东西向的一条中轴线。
芸娘到达扬州的时候,正是李斗撰写《扬州画舫录》的年代,从东关古渡码头上岸后,一路的繁华,芸娘应该都看到了。酒楼和钱庄的店招,在秋风里摇曳。空气中飘散着香味,有桂花的芬芳,有香粉店的馥郁,也有大煮干丝的清香。清波荡漾的小秦淮河上,木质的吊桥远远就能看到了,青砖黛瓦的城楼,是那样古朴端庄。
在大东门外,小秦淮畔,三白夫妇租下了两间平房。这里没有沧浪亭的意境,也没有仓米巷的宽敞,只有热闹的人间烟火,有充满市井气息的别样繁华。紧凑的空间,既要安排卧室,又要安排客厅,还要有用餐的地方,还要有做饭做菜的厨房,怎么办?芸娘想起了家乡的画舫,船梢那么逼仄的地方就有灶头、餐桌之类的,也没有觉得拥挤,就用她的巧手,将两间房子一番收拾安排,一切都妥妥帖帖的。
大东门南边不远,就是两淮盐运使司,附近有许多盐商大宅,因此,大东门桥这里,也经常有扬州盐商的奢华生活场景。有爱好养马的大户人家,一匹马一天要消耗数十两银子。朝霞满天的时候,数百匹马浩浩荡荡奔腾而出,夕阳西下,又鱼贯而入。健硕的体态、乌亮的马鬃、响遏行云的嘶鸣,让路边的人们眼花缭乱、头晕目眩。
挥金如土的生活,和三白无关,和芸娘无关,在扬州的日子,清贫与窘迫与他们相伴。来到扬州第二年春暖花开的日子,芸娘病逝于那简陋的水边的房子里。
蜀冈青青了无痕
蜀冈,是扬州城西北的一座山脉,绵亘达四十余里,隔着长江,与江南的金陵相对。蜀冈的山峰,有许多座,金桂山就是其中的一座。芸娘去世后,三白借了钱,才把芸娘葬在金桂山。
《扬州画舫录》里记载,蜀冈的中峰和东峰之间,千回百转,非常陡峭,还有三级瀑布,丰水季节,如同飞琼溅雪,汹涌澎湃。如今,这壮丽的景象,再也见不到了。千百年来,沧海桑田,要在扬州西北找到山峰的影子,殊非易事。
一段凄美的故事,让芸娘成了许多人心目中的“女神”。
许多人都曾寻找过芸娘。林语堂1936年在苏州城里找过,冯其庸1986年在扬州郊外找过。
10年前的初夏,在芸娘去世两个世纪后,笔者也来到扬州,寻找这位同乡女子的芳魂。
在扬州火车站广场上叫了一辆出租车,开车的小伙子就是扬州本地人,却不知道金桂山在哪里。我根据事先做的功课,让这位小伙子往城西的邗江北路方向开。小伙子想起,他正好有个一起开出租的朋友住在附近,找到了他的朋友,总算找到了金桂山的确切位置。
马路东侧,一堵长长的围墙出现在面前,从围墙的豁口进去,眼前出现了一大片废墟,方圆足有一两公里。继续往废墟深处走,眼前出现了两块高出地面四五米的土墩,从这两个相距近百米的括弧形土墩上,可以在脑海里约略复原出金桂山的形状。
土墩的里面因为被取土,地面反而比外面更低。里面长满了芦苇、菜花、苋菜等。“权葬芸于扬州西门外之金桂山”,这是《浮生六记》里确凿的一句话,那么我现在已经站在芸娘的墓冢旁边了,或许,脚下的土地正是三白哭悼亡妻的地方吧。据说芸娘的墓是一块吉祥之地,重阳时节别的墓上的草都枯黄了,她的芳冢却郁郁葱葱,连看坟的人都说是好地方,地气旺。
金桂山如果还没有被挖掉,该是多么伟岸啊。据说,山脚下曾有个池塘,池水清澈,夏天长满荷叶,荷花的香气一直飘到附近的村庄里。
文/刘建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