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东强国的战略追求及发展环境探析

因为冲突连绵战争不断，现代中东大国之间的实力对比常有变化，在阿拉伯世界，埃及、伊拉克、叙利亚、沙特等各领风骚数载。尽管阿拉伯人为主体或单一民族的国家占据了中东国家的大多数，但是阿拉伯人在当下中东的实际影响力并没有和他们的国家数量成正比。与阿拉伯国家相比，以犹太人为主体的以色列、波斯人为主体的伊朗和土耳其人为主体的土耳其这三个非阿拉伯国家在中东事务上更具主动性。但受制于美国、俄罗斯等域外大国基于自身利益对中东的强力干涉，不管是阿拉伯国家还是以色列、伊朗和土耳其，它们迄今都还未能扮演本区域发展的关键主导力量。域内国家争斗不止，域外大国干涉不断，中东大国的悲剧恐将继续。

分裂阿拉伯世界的脆弱领袖沙特

阿拉伯人曾经在公元 7 世纪缔造了历史上赫赫有名的阿拉伯帝国，但是好景不长，进入 9 世纪后阿拉伯帝国民怨四起，起义不断，再加上突厥人的入侵，阿拉伯人的帝国光环逐渐散去并日益失去对自己命运的主宰。19—20 世纪现代阿拉伯诸国诞生后，尽管纳赛尔、卡扎菲和萨达姆等多位阿拉伯国家领导人都曾高举“阿拉伯主义”旗帜，但是迄今阿拉伯人仍然没能迎来帝国之后的民族复兴。在阿拉伯国家的田野调查让笔者感到，也许是苦难或安逸已久，阿拉伯人对自己的民族复兴并没有强烈愿望。仰望 8—9 世纪的阿拉伯帝国，即使是沙特阿拉伯人也大都失去了民族复兴的信心 ；面对开罗国家博物馆的历史纪录，埃及人也普遍缺乏重塑辉煌的信念。除了少数“精英”外，“民族复兴”在当今阿拉伯人中间并不是一个流行话题。

当今阿拉伯世界的确没有谈论“民族复兴”的基础，因为那里是一盘散沙且争斗不断。笔者在中东国家调研时，感受到巴勒斯坦人对阿拉伯诸大国的指责 , 以及埃及人与沙特人之间尊重和互信的严重缺失。面对与伊朗不断走进的“兄弟国家”卡塔尔，以沙特为首的多个阿拉伯国家在外交上群起而攻之，阿拉伯世界面临日益分裂的局面。

虽然整体发展不理想，但阿拉伯世界并不缺乏有意充当领袖的国家。历经所谓“阿拉伯之春”的冲击和战争摧残后，曾经的阿拉伯旗帜型国家埃及、利比亚、伊拉克、叙利亚早已步履艰难、无暇他顾。从国家体量和发展现状来看，当下还有能力且有雄心充当阿拉伯国家领袖的也就只有沙特了。伊斯兰教诞生于沙特，麦加、麦地那两个伊斯兰教最重要的圣城也位于其境内，在阿拉伯世界中，沙特历来自视为“精神盟主”,而沙特需要以实际行动来佐证自己的阿拉伯“盟主”地位。这些年我们见证了沙特对也门胡塞武装的持续打击、对叙利亚战争的深度卷入、与伊朗对抗的不断加剧。但鉴于自身实力有限和阿拉伯国家内部的争斗不休，沙特在中东各条战线上的表现相当惨淡，充分说明它实则是一个脆弱的“阿拉伯领袖”。

梦想复兴的伊朗、土耳其

阿拉伯人整体的一蹶不振给了中东地区非阿拉伯大国伊朗和土耳其无限遐想。在土耳其和伊朗实地调研时，笔者明显感到这两个国家的民众对阿拉伯人的轻视甚至蔑视。与阿拉伯人不同，不管是波斯人还是土耳其人，都正在憧憬着自己民族和国家的复兴。

自公元前 6 世纪缔造了第一个横跨欧亚非的世界性大帝国后，波斯人和伊朗的历史轨迹呈剧烈波动。与阿拉伯人的历史有些接近，波斯人和伊朗的发展高度也是在早期就达到了顶峰 ；但与阿拉伯人的发展不同的是，波斯人和伊朗在历史上曾经不止一次实现了民族或者国家的复兴——尽管有从阿契美尼德王朝（波斯帝国）陨落至希腊人统治、从萨珊王朝陨落至阿拉伯人统治的惨痛经历，但是伊朗也有从被异族统治的谷底复兴至萨珊王朝和萨法维王朝的历史记忆（见图 1）。历史的兴衰起伏让当下众多伊朗人特别是波斯人相信，不管现实如何困难，他们还是有能力再次复兴或崛起的，自己是本地区当仁不让的大国。这一信念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甚至决定了伊朗的内政外交发展。

埃尔多安主政下的土耳其近年来频频进入国际视野。埃尔多安总统一再强调土耳其的“突厥”身份，更努力践行凯末尔以来的“土耳其史观”。该史观认为，中亚是世界上人类最早的出现地，突厥人是中亚人的主要成分之一，土耳其人则是突厥人的当下代表，因此是土耳其人把源于中亚的文明传播到全世界。除了“突厥人领袖”外，让埃尔多安总统等土耳其人念念不忘的还有奥斯曼帝国的辉煌。土耳其人缔造的奥斯曼帝国在 15 世纪中期至 17世纪雄霸西亚、东欧、北非，土耳其人在国际舞台上的地位也随之达到顶峰。笔者在土耳其实地调研时非常明显地感受到，以埃尔多安为首的民族复兴派极度渴望土耳其的再度崛起，也非常在意 2023 年——土耳其共和国建国百年时土耳其达到的发展高度。而今距离 2023 年已经没有太多时间，在民族与国家复兴的道路上土耳其不得不只争朝夕，或将做出一些刻意彰显自身实力或存在的举措。心系国家安危的以色列就在阿拉伯国家一盘散沙、伊朗和土耳其致力于再度崛起之时，以色列——这一中东地区唯一的非伊斯兰国家在中东大国博弈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受到“犹太复国主义”和巴勒斯坦问题的影响，犹太人和阿拉伯人、以色列和阿拉伯多国在20 世纪进行了旷日持久的斗争和战争。以色列在赢得历次中东战争的同时，已经将自己发展成为中东最发达的国家，而阿拉伯国家也不再是其眼中的最大威胁。

作为本地区唯一的非伊斯兰国家，以色列难以接受中东出现实力超群的单一国家，不管它是阿拉伯国家还是伊朗、土耳其。当下以色列在中东仍然缺乏安全感，这其中的重要因素是伊朗现政权对以色列长久以来的敌视。自伊斯兰革命成功以来，以色列是伊朗官方最敌视的两个国家之一，伊朗伊斯兰共和国迄今都没有承认以色列是合法国家，在伊朗政府支持的游行中也一再出现“打倒以色列”的口号。伊朗现政权的态度让以色列甚为担忧。笔者曾在以色列访学一年，在多个场合、多个层面目睹和感受过以色列对伊朗现政权的担忧与仇视。如今的伊朗越强大，以色列对伊朗的忌惮和仇视就越强烈。正因为如此，以色列才成为遏制伊朗核发展和地区势力扩张最积极的国家。

1948 年以色列宣布建国后，土耳其是第一个给予其承认的伊斯兰国家，双方长期保持比较友好的关系。但在埃尔多安 2003 年出任土耳其总理后，土以关系出现了一些变数。埃尔多安对以色列的巴勒斯坦政策多有批评，对中东区域问题多有干预，特别是在阿拉伯世界许多国家持续动荡和伊朗长期遭受国际制裁的情况下，本来就心怀民族国家复兴梦的埃尔多安更加在意土耳其在中东的领导地位，这进一步增加了土耳其对以色列执行强硬政策的需要。在以色列看来，与自己关系不稳定的伊斯兰国家土耳其本身就是潜在威胁，假若其在中东地位继续提升，可能会给以色列带来更大威胁。土以政治的如是发展和认知，是近些年来两国关系摩擦不断的关键因素——以色列无法接受敌视自己的土耳其的崛起。

中东诸大国的发展环境分析

当下中东最有实力的四个国家——沙特阿拉伯、伊朗、土耳其和以色列——在本区域内各有打算，它们面临的发展处境也各不相同。

近年来，沙特在阿拉伯世界地位的上升主要源于其他阿拉伯大国的持续沉沦。事实上，沙特本身遭遇到的发展困难也相当严重，世界油价持续在低位徘徊导致沙特财政收紧 ；国内权力争斗激烈，腐败问题突出，民众不满情绪随着对世界认知的加深而上升。但即便如此，在其他阿拉伯大国的映衬下，沙特在阿拉伯世界的地位不降反升。对沙特有利的一点是，在与中东地区非阿拉伯国家竞争时，至少会获得数个阿拉伯国家的支持，可以在区域内形成“集团化”优势。而且，尽管有当阿拉伯国家领袖的雄心，但是沙特迄今仍未透露复兴“阿拉伯帝国”的梦想和主宰中东的图谋。同时，沙特也极力避免向世界大国发起挑战，并与世界诸大国保持相对融洽的关系。可以说，沙特当下用尽全力对抗的国家只有伊朗。

可是伊朗需要对付的就不仅仅是沙特了，以色列同样把伊朗视为自己的头号敌人，美国也是伊朗现政权的最坚定反对者之一。中东两大强国和世界第一强国都是伊朗的敌人，伊朗的国际处境可想而知。令伊朗发展更加困难的是，因为与土耳其的区域发展目标有冲突，二者都想在本区域内有所建树，所以伊土关系存在结构性矛盾。就支撑国家发展的国内、国际两条腿来讲，伊朗的“国际腿”可谓步履艰难。伊朗的历史兴衰造就了该国当下的大国心态、受害者心态和反抗心态，此等心态与目前伊朗所遭遇的恶劣的国际发展环境息息相关。除此之外，目前伊朗的发展困难还表现在国内经济和就业状况堪忧，腐败问题、社会矛盾和权力争斗十分突出。在中东区域内伊朗的发展潜质毋庸置疑，但是潜质能否转换为现实，取决于伊朗能否真正推出务实有效的国家发展政策。

土耳其尽管被视为中东伊斯兰世界迄今最为成功的国家，国内政权也较稳定，但若土耳其在复兴与崛起的道路上急于求成，很可能会遇到更多内外部挑战。横跨欧亚两大洲是土耳其一大地缘优势，其既可以倚重欧洲亦可以偏向亚洲，既可以谈论西方民主又不脱离伊斯兰政治。土耳其国家发展的可选择性赋予其外交的多面性，它虽然是“北约”成员国并一直谋求加入欧盟，但是也可以和俄罗斯、伊朗合作抗衡美国 ；其领导人埃尔多安虽然时常高谈对巴勒斯坦的关注，但是土耳其和以色列的合作也常见诸报端。土耳其对中东发展的设想与美国、俄罗斯的中东政策亦会有冲突。其在外交领域的易变性可以为其争得一时利益，但外交风向过于频繁变化很难形成自己稳固的国际关系基石，甚至也有沦为域外大国外交棋子的可能。

与沙特怀有阿拉伯世界领袖意念、伊朗和土耳其心系复兴崛起不同的是，以色列在中东的最大追求是国家安全。经过近 70 年的励精图治，作为本地区唯一的非伊斯兰国家，以色列已经成为中东唯一的发达国家。尽管内部党争不断，但是和土耳其一样，以色列的现政体并未面临严峻挑战。对以色列尤为有利的一点是，在长期的战争之后，阿拉伯国家和巴勒斯坦已经无力或无意从军事上对以色列发起攻势，目前阿拉伯世界能够对以色列造成的威胁十分有限。

对以色列而言，土耳其并非是无法沟通的区域顽敌，土耳其外交的多变性已经为土以关系的改善预留了空间。而和沙特一样，能够让当下以色列视为不共戴天之敌的国家只有伊朗。为了对付共同的敌人伊朗，以色列和沙特这对宿敌已经开始联手协作。以色列最大的外交资源是美国政府几乎不遗余力的支持，世界头号强国的鼎力相助，令以色列在中东乱局中的优势愈加明显。尽管如此，以色列并没有放松对其他世界或区域大国的外交攻势，如近年来以色列大力开展对华外交，力度之大，令人瞩目。稳定的国内体制运作和不断改善的国际环境，给予以色列更好的未来发展前景。但以色列需要注意的是，在国家安全问题上如果太执着于“绝对安全”的话，反而会使国家陷入不太安全的境地。

就当下沙特、伊朗、土耳其和以色列中东四个强国而言，伊朗的发展环境最为恶劣，足以用内外交困来形容。发生在 2017 年底至 2018 年初的政治抗议活动凸显了伊朗亟需解决自身发展的内部问题。在这样的国内情势下，伊朗与宿敌沙特、以色列和美国关系改善的迹象仍未出现，也看不到伊朗发展与其他世界和区域大国关系的积极或有效举措。相比较伊朗，沙特阿拉伯的对外关系和财政状况要好很多，而且沙特也没有伊朗那样强烈的民族复兴意愿，沙特最需要认真面对的是民众日渐提升的不满情绪和王室内部的权力争斗。突出的地缘优势和相对西化的政治体系，使得伊斯兰国家土耳其在外交方面可以有更多选择。而除了国家发展渴求外，当下最令土耳其头疼的仍是库尔德人问题，伊拉克和叙利亚的库尔德人自主权越发提升令土耳其相当关切，因为这很容易引发土耳其国内的库尔德人的联动。而土耳其的库尔德人反政府势力本身在其他国家的库尔德人中也有支持力量，这就不难理解为何当伊拉克库尔德人搞独立公投时，当叙利亚库尔德武装力量获得美国支持意欲发展壮大时，土耳其都给予坚决反对，甚至在 2018 年1 月直接跨境到叙利亚打击库尔德势力。以色列在外交方面的能动性不输于土耳其，而且以色列的政治体制运作更加成熟，在居安思危的心态下对世界和区域大国的外交更加主动。在国际环境不断改善的同时，如果以色列能够在本已经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况下积极面对巴以问题的话，将会为它带来更多的国际发展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