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竹为邻

　　税所不大，花园更小。占小半个花园、郁郁葱葱的竹子，反而格外惹眼。这不，刚进院子，一大丛绿色，就直直扑进你的眼睛，“呵，一片好竹！”

　　不熟悉的人，也仅仅止于叫声“好”。半载或者一年见一次，无非一片茂盛的竹子，连叶片的葱绿，都外甥打灯笼照旧——说到底，不过一片极普通、极常见的竹。而对相处日久，譬如近五年的我，则的的确确是片“好”竹！春秋冬夏，一枝一叶都好，可以说，相看总不厌，唯有园中竹。

　　不同于惊蛰不到，就骨碌碌遍地翻滚的油菜花，也不同于清明刚过，就“扑棱”一飞冲天的风筝，竹林真正的“春天”，却在初夏。这个时节的竹林，是极慷慨的。瞧，三五场饱雨后，竹林“哗啦”一声拉开匣子，亮出珍藏了一个春天的宝贝——笋芽儿。来不及仔细打量，甚至来不及蹲下身，眼看着，一个个小笋芽“呼呼”往上冒，眨眼间便齐腰深。

　　小家伙们，都不是什么省心的主儿。初时，刚从土里钻出，又被混凝土围栏锢着，个个规规矩矩站得笔直。可一出围栏，就狗摔断了缰绳，撒欢儿乱窜，朝前的，往后的，向左的，靠右的。当然有更顽皮的，一声不吭远远躲草丛里，专等你走近，再突然站起吓你一跳……整整半月时间，或者更长，似乎满院子全是笋芽的奔跑，连丝丝空气，都暗暗地争先恐后。

　　新笋高过头顶，才开始抽叶。女大十八变，她们优雅并矜持地拈出竹叶，叶子柔嫩可爱，似她们莞尔一笑。再笑，老竹们脸上也松动了，终于有人憋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满园绿意。远远望去，整丛竹子，像极一把撑开的大伞，伞柄、伞面、伞扣上的水滴，没有一处不是绿的。

　　如果还嫌不够热闹，自有鸟儿锦上添花。鸟儿是竹林的常客。竹不招虫，但这片略有不同，前面是花园，后头隔道围墙是开阔田野，而左侧院子，是个有水有鱼的小池塘。鸟多，最常见的，却只一种红尾溜。清晨天蒙蒙亮，红尾溜“滴-滴-滴”的叫声，已从窗缝挤进来，不生厌，那是假的，后来惯了，倒不失为别致的“闹钟”。拉开窗帘，一只，多是两只，两只红色的火焰，在绿竹间跳跃，红绿相衬，绿的更翠，红的更艳。突然想起来，不少人叫红尾溜“火燕”，还真不是一般的贴切。

　　“闹钟”几乎从不失灵，“火焰”们也老在林间跳动，还时不时衔着苔藓、草茎之物。种种迹象，让人确信无疑：它们的巢必在竹林。可不嘛，竹密而高，叶阔而繁，巢筑其中，不仅隐秘难察，而且遮风避雨。倘我是鸟儿，也愿意把巢筑在此间。好一段时间，所遇之事皆不顺遂，每天看红尾溜这个枝头跳那个枝头，不自觉特想自己也变一只。然则真成了红尾溜，每天一定无所忧惧？这是你我无从确知的。

　　有次中午刚上班，突然接连几声凄厉的鸟叫，一声比一声急。慌张出去，见一只红尾溜脚被什么缠住，倒挂竹枝上死命挣扎。赶紧攀弯竹子取下鸟儿，原来是根细黑线，一头缠在竹枝，一头套鸟儿脚上，不像人为，但被套住肯定不止一会，整条腿都肿得厉害。二次再无幸运。一大早，不见平日里叽叽喳喳的拌嘴，两只红尾溜，急切飞来飞去，一会竹梢，一会花园，仿佛有什么大事。迅速绕竹林一圈，并无异常，眼睛一一扫过去，至围墙根，始发现枯叶堆有只刚破壳的雏鸟，然已死去多时。也是这次，知道它们的巢其实筑在墙缝，并不在竹林。

　　好在秋天就到了。秋天是安静的，静得像人过中年。花园早不见环肥燕瘦，鸟儿们更是各奔东西。竹林绿是绿着，但显然有气无力。偶有邻居来采竹叶，说是金竹，竹叶煮水可解上火。我心有存疑，为此还下载了一款“形色”拍照识花软件。匆忙安装好打开，对着竹竿“咔”一声，我倒乐了——植物详情：葫芦，葫芦娃，一根藤上七朵花。又对着枝叶“咔”一声，这次挺靠谱，“黄金间碧竹”。想再确认一下，却是“小琴丝竹”。到底，还是不能确认竹名儿。

　　最是温暖属冬竹。小镇的冬天，本就较别地冷，税所周边又人家稀少，只一场北风，冷便往骨头缝里钻，防不胜防。还好有旺腾腾的炉火，而火引子，则来自竹林。一把干竹叶，几段枯竹竿，往炉膛一塞，再添上小煤块，不用费多大劲，炉火便哼哼起歌儿。晚饭后偎炉而坐，怀中是红通通的炉火，窗外是绿生生的竹林，无缘无故，竟有些感动。

　　照例是大雪封山。竹林也被戴上白帽子，每一杆竹，都顶着厚厚的雪。雪竹亦有别趣，但得你走近才说。“咯吱咯吱”踩着雪，近了，近了，突然晃动竹子，弹你一头雪白。

　　贺东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