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骑士团长”

  • 来源:方圆
  • 关键字:村上春树,刺杀骑士团长
  • 发布时间:2018-04-13 10:17

  小说家所能做的固然有限,但以故事这一形式抗争下去是可能的。故事虽不具有即效力,但我相信故事将以时间为友,肯定给人以力量。如果可能,但愿给人以好的力量

  20世纪80年代,中国的村上春树阅读热从一本《挪威的森林》开始。在国内城市化和全球化的背景之下,少男少女们通过阅读这本文青风向标式的读物,窥探到了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那种充斥着爵士乐、摇滚乐、威士忌、Vans牌夹克以及青春期坦白的性的宅人生活,如此潇洒自由,且带有完全的审美性。这就像曾经年轻的村上深受爵士乐唱片、好莱坞电影和廉价平装书的影响一样。十几年后,他笔下的“森林世界”又为80年代的青年人提供了认识世界的指南。

  “他反映了我们这一代人的心声”,但凡进入过那片“森林”的人,都会发出如此感叹。也就是从《挪威的森林》开始,阅读村上的小说成了许多资深粉丝精神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村上本人亦成为被阅读最多的“现象级”作家。

  很难想象这种黏性能持续30年之久,村上是每有新书发售都会事先就形成舆论热潮的少数作家之一,甚至连他作品中出现的古典音乐CD都会借势热销一把,新作《刺杀骑士团长》依然如此。这是村上七年磨一剑的作品,它的保密工作和读者购买情形,“宛如苹果公司发布新机时的盛况”。

  去年2月里,作家杨葵在日本新宿大街逛街之时,恰巧看到了街边书店店员张贴《刺杀骑士团长》明日首发海报的情景,而就在前一夜,日本各大书店都举行了如同迎接新年般的倒计时活动,零点一过,书粉们开始了“比别人早一步在书店彻夜通读村上新作会”,那一夜,可谓是阅读村上新作的不眠之夜。

  3月8日,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刺杀骑士团长》正式发售,中国读者期待已久的村上春树新作终于揭开了神秘面纱。

  3月10日,在北京单向空间爱琴海店举行的新书分享会上,此书的责编姚东敏向读者介绍了这部小说的整体脉络:与村上此前作品中经常没有明确的时间和地点不同,新作在结尾处点明了故事发生的时间点是在日本“3·11”大地震的前几年里。同时,村上回归了他惯常的第一人称叙事,写一个36岁的画家“我”,遭遇了中年困境,自己的肖像画事业进入“瓶颈期”,同时有了外遇的妻子向“我”提出了离婚,于是失意的“我”选择了离家,开着车四处去游荡。之后幸而靠朋友的好意,暂住进朋友的父亲、日本画名家雨田具彦位于乡间山顶的私宅中。

  在宅中居住期间,“我”无意中找到了雨田具彦藏于阁楼中的惊世画作《刺杀骑士团长》。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此画作中的那位被刺杀的骑士团长、长面人竟然在一系列奇异事件中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并指引“我”开始了一段匪夷所思的历险。

  何谓“骑士团长”

  作为村上整部小说的题眼,雨田具彦所画《刺杀骑士团长》描绘的是莫扎特歌剧《唐璜》开场第一幕第三场的情景,浪荡公子唐璜千方百计引诱美貌的少女唐娜·安娜,同予以斥责的安娜父亲骑士团长进行决斗,结果骑士团长被唐璜一剑刺杀。

  虽是幅虚拟画作,但村上将画面场景描述得栩栩如生:“年轻男子把剑深深刺入年长男子的胸口。年轻男子蓄着一小条漆黑漆黑的唇须,身穿浅艾蒿色紧身服。年老男子一身白色装束,蓄着丰厚的银须,脖子上戴着串珠项链。他握的剑从手中脱落了,但尚未完全落地。血从他的胸口喷涌而出。剑的尖端大概刺中了大动脉,血染红他的白色装束。他痛得嘴扭歪着,眼睛睁得大大的,万念俱灰地瞪视虚空。他知道自己失败了,但真正的疼痛尚未到来。”

  作家在书中写道,这幅狂暴得几乎令人屏息敛气的画作与雨田具彦惯常的绘画风格大相径庭。且让人奇怪的是,本是西洋歌剧的人物身上穿的竟是日本飞鸟时代人物的服装。更诡异的是,画作左下角出现一个脸像茄子一样长的长脸人,他偷偷掀开盖子露出头,好像在观察所有的一切。而这个形象明显是以强行打破构图平衡的形式,特意被画进画面里的。

  长脸男到底是谁?画家为何要把《唐璜》中的人物画成日本飞鸟时代的古人?画作秘不示人的原因又是什么?一切看起来谜团重重,扑朔迷离。

  与此同时,一系列奇妙的事情随之发生。先是白发多金的英俊邻居免色涉出高价找“我”画肖像画。再是夜半铃声,后被发现此铃藏于一庙后的石洞之中。开洞取铃之后,画作中的“骑士团长”从画中走出,在“我”的画室中摇响那铃声。那个坐在“我”家沙发之上,身高只有60厘米的小人骑士团长告诉心惊胆战的“我”说,自己其实是借“骑士团长”的形体显形的“理念”,因“我”念念不忘画作中的“骑士团长”,“理念”因此显形。此处正是小说第一部《显形理念篇》的由来。

  责编姚东敏认为,这是村上将抽象概念进行具体化的实验,称得上是突破之笔。作家黄昱宁则喜欢村上这种“一本正经的幽默”,“他告诉你这个‘理念’是中性的,在不同的人身上会有不同的样子。且在接下来的故事中,这个‘理念’会像人一样参与到故事中去,而即便是这样安排,读的人也不觉得荒诞,如此这般的文体实验,也只有村上春树能做得到”。

  至于“骑士团长”这一角色在小说中的意义,译者林少华认同一位读者的观点:“一个人在逐渐产生了自我意识后,真正痛苦的便是察觉到自身已经凝固而难以改变的支撑整个思想运转的‘三观’。他要做的是,要杀死像水垢一样长在内心深处负面而消极的东西,打破原有的隐性思维方式,再构筑新的价值观念。这就是我理解的‘刺杀骑士团长’。”

  对恶的展示

  除了将抽象概念具体化的尝试之外,村上新作另一个值得读者关注的点在于,其在书中以《刺杀骑士团长》这幅画为集中点,引入了对历史中暴行与罪恶的反省与思考。

  随着小说情节的推进,画家雨田具彦的一生渐渐呈现。原本是日本油画新星的雨田具彦在奥地利进修期间,遭遇“德国吞并奥地利”这一历史事件,作为学生的雨田具彦加入了地下抵抗运动,并参与了刺杀行动。后行动失败,他被遣送回国,从此放弃西画改画日本画,并对旧事绝口不提。

  而雨田具彦的弟弟雨田继彦,本是一名东京音乐学校的学生,据说是有天分的钢琴手,对肖邦和德彪西得心应手。不料大学在校期间被征兵,被送往中国战场。从上海到南京一路激战,途中反复进行无数杀人行为、掠夺行为之事,原本神经细腻的弟弟因诸多血腥体验而遭受了深重的心灵创伤。回国后不久,雨田继彦便在阁楼里割腕自杀。

  他在遗书中记录自己被逼着刀砍俘虏的情形:上级军官递军刀给他,要他砍俘虏的脑袋,他以颤抖的手好歹挥起军刀,但一来不是有力气的人,二来那是批量生产的便宜军刀,人的脑袋不可能那么一下子轻易砍掉。没办法砍中要害,到处是血,俘虏痛苦地挣扎,场面实在惨不忍睹。他事后狂吐不止,因此受到周围士兵的嘲笑,还被上级军官一脚踢飞。结果,他一共砍了三次俘虏的脑袋,为了练习,要一直砍到习惯为止。“那就像是作为士兵的通过仪式,说是通过体验这种残忍场面才能成为合格士兵。”

  书中这样描述南京大屠杀:“日军在激战后占据了南京市区,在那里杀了很多人。有同战斗相关的杀人,有战斗结束后的杀人。日军因为没有管理俘虏的余裕,所以把投降的士兵和市民的大部分杀害了。至于准确说来有多少人被杀害了,在细节上即使历史学家之间也有争论。但是,反正有无数市民受到战斗牵连而被杀害则是难以否认的事实。有人说中国人死亡数字是四十万,有人说是十万。可是,四十万人与十万人的区别到底在哪里呢?”

  如此描述恰中日本右翼人士的要害,新作在日出版后,村上春树遭到了日本右翼分子的“围剿”,还有人在推特上发起“不买村上春树书的运动”,但对此书的销量未有任何影响。

  有评论家不习惯一向以“软性”见长的村上春树书写起大历史,认为读者不必对村上的大历史怀有过高期待。可事实是,从1982年的《寻羊冒险记》之后,村上一直都在为试图讨论这些内容做出努力。在1994年出版的《奇鸟行状录》中,村上就曾写到南京大屠杀,“在南京一带干的坏事可不得了。我们部队也干了。把几十人扔下井去,再从上面扔几颗手榴弹。还有的勾当都说不出口”。

  这不得不想到新作中“我”所画的除免色涉肖像画的另外一幅画《白色斯巴鲁男人》,此画充斥着狰狞和凶恶的意味,实为隐喻本源之恶,而直面他,直面罪恶,不能不说是一种勇气。

  村上春树希望用“村上式”的方式对抗“歪曲的历史”,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他曾直言:“历史乃是之于国家的集体记忆,将其作为过去的东西忘记或偷梁换柱是非常错误的。必须同历史修正主义动向抗争下去。小说家所能做的固然有限,但以故事这一形式抗争下去是可能的。故事虽不具有即效力,但我相信故事将以时间为友,肯定给人以力量。如果可能,但愿给人以好的力量。”

  “物纷”作家

  作家黄昱宁读完《刺杀骑士团长》,认为村上各个作品中的特点在新作中有很综述式的表现。新小说中依然包括很多奇异的桥段,这些桥段作为故事的分支散落地分布在文本中,发挥着各自的力量。

  其中夜半铃声的出处来自日本作家上田秋成的《二世缘》,村上在接受访谈中也提到,《二世缘》是让他创作《刺杀骑士团长》的契机之一。《二世缘》讲的是主人公在深更半夜听得院子里石头下发出钲声。便叫人把石头挪开,发现一具棺木,里面是一个干得不能再干的木乃伊,其手仍在不屈不挠地敲钲。那令人惊惧的生命力使得身体自行动个不止。木乃伊原本是个僧人,是在念佛敲钲过程中入定的。主人公给木乃伊穿上衣服,喂他水和食物,如此僧人得以复活。然而在人们看来,复活的僧人全然没有“开悟僧”的气象,高洁更是荡然无存,人们便失去了对佛法的敬意,心想这就是历经严格修行、以生命钻研佛法之人的最后下场?其结果致使人们轻视信仰本身,渐渐不再靠近寺院。

  而在《刺杀骑士团长》中,听到铃声的“我”让邻居免色涉找来了施工队,也将发出声响的石头堆挖掘开,里面却并没有木乃伊,只有一个类似于佛教法器的古铃。此铃既是引出“骑士团长”的关键器物,又明显反映村上认同上田秋成反讽性世界观,绝不是单纯的鬼怪故事。

  黄昱宁从书中这些看似独立的故事元素中找到一条“恶的系统性”的线路。她认为从阅读趣味上来看,寻找村上留下的这些“蛛丝马迹”十分有趣。

  在黄昱宁看来,尤其到书的第二部,有越来越多让人“细思极恐”的内容呈现。比如说雨田具彦这个人物为何到死后灵魂都很执着地回到阁楼上看那幅《刺杀骑士团长》。回望村上在前情中提到,当初雨田具彦在德奥合并中参与到的那个刺杀行动,为何所有人都死了,唯独他活了下来。如何解释他的幸存?村上不可能把事情说清,留给读者剖析。

  还有免色涉这个人物。此前村上春树在接受日媒采访时就曾表示,这个角色是对美国作家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一种致敬。值得一提的是,村上正是《了不起的盖茨比》的日文版译者。

  这个在新作中出现的“完美男人”,告诉“我”自己之所以住在对面山顶的豪宅中,是为了接近他认为是自己女儿的女孩秋川真理惠。真理惠的母亲与不婚主义的免色涉曾经相恋,与其一夜交合后选择了另嫁他人。在生下真理惠的第六年后,偶然间被一种叫金环胡蜂的蜜蜂蛰死,并给免色涉留下了一封意犹未尽的遗书。

  在后来的故事发展中,真理惠经过了一场奇遇来到了免色涉的豪宅之中,在他的阳台上发现了曾经伤害自己母亲的“凶手”金环胡蜂。如此不得不令人思索,那个女人到底是怎么死去的,其死因是否是免色涉无法面对的阴影。也许,免色涉的恶就在那金环胡蜂中。黄昱宁认为,连贯这些细节就像完成了一条“恶的系统性”的闭合路线,提醒人们无论如何,最后都要面对自己内心的阴影。

  将巨大的无以名之的“恶”,以多种多样的方式呈现,持续创造隐喻和象征,也许是新作《刺杀骑士团长》的命题。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王向远认为,可以将“物纷”理论作为理解村上春树的关键词。村上式“物纷”即是如实地、原生态地呈现人间生活的全部纷然复杂性,“生活本就是这样,根本没有逻辑可言”。而村上本人一直试图让自己远离所谓结论性的东西,所以在创作过程中,宁愿让世间万物都处于无尽的可能性当中。而这恰给读者们留下发挥想象的空间。

  不是重复,而是回旋

  就像画家们恐惧办个展,怕暴露重复之嫌一样,一个圆熟的、仍具有持续创作力的作家,无可避免会被人谈论是否已进入“自我重复”的泥潭。况且新作几乎涵盖了村上文学迄今为止所有的要素,不少读者表示,与村上更早期充满戏剧性的作品相比,新作有着难免的衰颓之迹。

  有读者甚至给村上春树写信,向作家表达了自己喜欢其小说的心情,但又表示了自己对作家近作的不满意。村上的资深粉丝都知道,村上春树和日本新潮社合办了一个读者互动网站,读者可以写信给作家村上,约1/20的概率会收到作家的回信,后来这位幸运的读者收到了村上的回信。他将那封回信公开了出来。

  村上的回信是这样的:“我认为自己不断发生变化是很自然的,所以,如果你对我最近的小说没感觉,我想那也是无可奈何的。因为你在小说中追求的东西,不可能永远和我追求的东西完全一致。但也许在某个时候兜兜转转,我们的思考又会很好地一致起来。(一直这么说来着)我的兴趣只在自己接下来要写的东西上,对从前写的几乎没什么兴趣。而且我会不断忘记自己曾经写过什么。写小说就是这么一回事,会不断追寻活生生的存在。回头看去,就已经看不到了。必须一直往前看。请你理解。”

  作家杨葵认为,村上实在是一个坦诚的写作者。如何做到不重复自己,这几乎是每个文学大家的命题。“无非是两种,一种是革新,另一种是加大力度,在惯用的情况下,就像音乐的回旋,不断重复一个主题,但是要把这个主题重复得密度更大、涵盖量更大、追求更高。”杨葵认为,村上春树的《刺杀骑士团长》做的是第二种工作,这也是新作为何有上下两部的原因,“这个密度里面是他的回旋”。

  无论如何,村上春树这位70岁的“跑者”仍在前进,他的文学艺术就像网球选手打球时发出的“啊啊”声,所有的议论都可视为球场之下的旁观,不必太过在意。

  刺杀骑士团长

  作者:[日] 村上春树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译者:林少华

  出版年:2018年3月

  文/方圆记者 毛亚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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