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母亲

  • 来源: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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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8-07-03 09:54

  一月七日,从高雄坐高铁到台北,因为是直达台中才停靠的快车,上了车就按斜椅背,准备休息看书。

  车快要启动前,忽然听到喧哗吵闹的声音,从七号车厢的后端入口传来。许多乘客都被不寻常的骚动声音惊扰,回头张望。

  我坐在最后一排,声音就近在身边,但是看不到人。是粗哑近于嘶吼的声音,仿佛有人趴在车门边,一声一声叫着:“你带我去哪里呀——你带我去哪里呀——”

  然后,七车的服务小姐神色仓皇地出现了,引导着两位纠缠拉扯的乘客入座。

  车子缓缓开动了,这两位乘客终于坐定,就在我座位斜前方。

  其中一位五十上下的妇人,很胖的身躯,有点变形的脸,不断继续嘶吼咆哮着:“你要带我去哪里呀——我不要去——”她像撒赖的孩子,双脚用力跺着车厢地板,用手猛力拍打前座的椅背,吼叫“我不要去——”

  许多乘客都露出惊惶的眼神,前座的乘客悄悄移动到其他较远处的空位上。

  在第七节车厢遇到过衰老的人、肢体残障的人、失明的人、坐在轮椅上的人、手脚抖动的帕金森症患者,但是第一次遇到“智障”的乘客。

  我没有想过,身体有这么多艰难,智障,当然也是一种生命的艰难吧。

  我在斜后方,看着这智障的妇人,肥胖有点失了轮廓的躯体,浓黑的眉毛,很宽而扁平的颧骨,张着口,粗重的喘息,不断四下张望的仿佛被惊吓到的眼神。

  这样不安、这样躁动、这样仓皇、这样惧怖惊恐,仿佛被围猎的野兽,无处可逃。她双脚跺着地板,哭号着:“你要带我去哪里——”

  我或许也被吓到了吧,焦点一直凝视着这智障的妇人,她忽然回过头,跟旁边一直安抚着她的另一个妇人说:“我要吃——”

  另一个妇人大约七十岁到八十岁之间,很苍老,一脸皱纹,黧黑瘦削,但是身体看来硬朗坚强。她即刻从一个提袋里拿出一包鳕鱼香丝,递给智障的妇人说:“吃啊,乖喔——”

  智障妇人迫不及待,一把扯开包装的玻璃纸袋。一条一条像纸屑一样的鱼丝飞散开来,撒落四处。老妇人赶快趴下去,一一拾捡,放进智障妇人的手中。

  有一些飞散在我身上,我捡起来,交给老妇人,她回头说:“谢谢。”

  我笑一笑,问她:“女儿吗?”

  她点点头。

  她的女儿把鳕鱼香丝塞进口里,大口咀嚼,鱼屑一片一片从口角掉落,母亲为她擦拭着。

  女儿好像安静了下来,但不时会突然惊惶地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母亲很耐心地说:“出去走走啊,闷在家里怎好?我们在大陆旅行不是也坐火车吗?”

  一个近八十岁的母亲,照顾一个智障、近五十岁的女儿,那是多么漫长的一段岁月啊。

  一个母亲,也曾经怨悔过吗?忿恨过吗?厌烦过吗?觉得羞辱过吗?想要逃避过吗?

  我在斜后方,做着我应该做的功课。知道自己没有能力做得比这一位母亲好。

  母亲安抚了躁动惊惶的女儿,女儿仿佛沉睡了,母亲为她盖上外套。趁女儿睡着,她从提袋里拿出像是女性刷睫毛的小圆筒,抽出沾黑膏的小刷子,为女儿刷染头上花白的头发。车窗外夕阳的光,映照着挑起的一丝一丝的发丝,发丝从白变成黑。

  我知道自己有很多生命的功课要做,比艺术更重要的功课,比美更重要的功课。

  (逆袭摘自长江文艺出版社《池上日记》)

  ◎蒋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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