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对话

  • 来源: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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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8-08-12 11:35

  秋很高,黄昏近了,她的颜色像浓红的醇酒,使人沉醉。

  我在这时思想游离了,想到西山的红叶,但是沉醉在这个黄昏下的,却是摇曳的大王椰叶;绿色的椰叶上蒙着一层黄昏的彩色,她轻轻地摇摆着。

  妈妈不知在什么时候穿过摇摆的椰树来了。

  妈妈的银发越来越多了,它们不肯服贴在她的头上,一点小风就吹散开,她用手拢也拢不住。她进来一坐下就说:“我想起那个名字来了。”

  她的牙齿也全部是新换的,很整齐,但很不自然地含在嘴里,使得她的嘴形变了,没有原来的好看,一说话也总要抿呀抿的。

  我说:“什么名字呀?”

  她脱掉姻伯母修改了送给她的旧大衣,流行的样子,但不合妈妈的身材。她把紫色的包袱打开,拿出一个纸包来:“刚蒸的,你吃不吃?我早上花了一盆面,用你们说的那种花混。”她递给我一个包子,还温和,接着又说:“就是那个,一种花的名字。”

  她想了想,又忘了。

  我把包子咬了一口,刚要说什么,美丽过来了,她说:“婆婆,你别说花混好不好!你说发粉,你说,婆,你说——发粉。”

  妈妈笑了笑,费力地说:“花、混。”她知道还是没说对,哈哈笑了,“别学我好不好?”

  “你不是说你是老北京吗?”美丽又开婆婆的玩笑。

  “北京人对婆婆说话要说您,不能你你你的。只有你哥哥还和我说您。”

  “我哥哥是马屁精,他想跟你要舅舅的旧衣服穿,就叫您您您的!”美丽说完跑掉了,妈妈想拍她一下也没拍着。

  我想起来了,又问:“您到底说的什么花的名字呀?”

  “对了,”妈妈也想起来了,“就是你那天说你爸爸喜欢种的,台湾话叫煮饭花,北京人叫什么来着,瞧我又忘了。”

  “再想想。”

  “想起来了,”妈妈高兴地又抿抿嘴,“茉莉花。”

  “茉莉花?怎么也叫茉莉花呢?茉莉花是白的,捅在头上,或是放在茶叶里的呀!”

  “就是也叫茉莉花,一点不错。”

  “台湾话为什么叫煮饭花呢?”

  “要煮饭的时候才开的意思。”

  “那也是在该煮晚饭的时候。可不是,爸爸每天下班回来,从外院抱着在门口迎接他的燕生呀,阿珠呀,高高兴兴地进来了,把草帽向头后一推,就该浇花了。这种茉莉花的颜色真多,我记得还有两色的,像黄的上面带红点,粉红的上面带紫点,好像这里的啼血杜鹃花。”

  “你记不记得这种花结的籽?”

  “怎么不记得,黑色的,一粒粒像豌豆那么大,掰开来,里面是一兜粉,您说可以搽的,可以搽吗?您搽过吗?”

  “可以搽,可是我没搽过。”

  “您搽粉也真特别,总是不用粉扑,光用手抹了粉往脸上来回搽着,那是为什么?”

  “用手搽混,比混扑还好用哪!”妈妈的“混”又来了。

  “那您现在怎么又不用手了呢?”

  “现在的混扑好用呀!”

  妈妈说着就用手往脸上来回搓了一遍,这是她平常的习惯,这样搓一遍,脸上好像舒服了。我看着她的皮肤在这几年松弛多了,颈间的皮,在箍紧的领圈里挤出来,一下子就使我想到“鸡皮鹤发”这四个字上去。妈妈大概也在想什么,黄昏的浓酒的颜色更浓了,它的余晖从墙外,从树隙中穿过来,照在廊下的玻璃上,妈妈坐在那旁边,让黄昏笼罩在她的银发上,使我想到茉莉花池旁妈妈的年轻时代。不知道妈妈在想什么?会在想我的婴孩时代吗?偎在她的怀里吃奶?梳紧了我的一根又黄又短的小辫子?为了被猫叼去的小油鸡在哭泣?为了不肯上学被爸爸痛打?但是妈妈这时微笑说:

  “你爸爸能把一挑子花都买下来,都没地方种了,就全栽在后院墙脚下,你记得吧?”

  又是爸爸的花!

  “我记得,后面那个没人去的小小、小小的院子,顺墙还种了牵牛花呢!到了冬天,花盆都堆在空屋里,客厅里又换了从厂甸买来的梅花,对不对?”

  妈妈点点头。

  我又想起来了:“好像爸爸的花,您并不管嘛!”在我的印象中,没有妈妈浇花、种花的姿态,她只是上菜场,买这样买那样,做了给爸爸吃,他还要吹毛求疵,说妈妈这样那样弄不好。只有一回妈妈不管了,因为爸爸宰了一只猫吃。我说:

  “您记得爸爸宰猫的事吧?”

  “哼!”妈妈皱皱鼻子,好像还闻得见三十多年前的猫腥味儿,“你的太婆,就曾自己宰过一只小狗吃,因为没有人敢宰。”

  太婆自己宰狗吃的故事,我听过好几次了,就是爸爸宰猫的事,我也记得很清楚,而且我也是吃猫的当事人之一,但是我喜欢再谈到它,好像重温功课一样,一遍比一遍更熟悉我的童年,虽然它越过越远。

  “爸爸怎么想起要吃猫来啦?”我问。

  “也巧,虎坊桥厨房的房顶上有个天窗,你记得吧?原来没有糊纸的,那次糊房子就给糊上了一层纸,刚好一只又肥又大的野猫踏了空,便从天窗掉下来,跌得半死,你爸爸立刻想到宰了吃。”

  “我记得是车夫老赵帮着弄的。”

  “是嘛!猫皮扒下来,老赵还拿去卖钱呢!”

  “那锅肉怎么煮的?”

  “像红烧肉一样红烧的呀!切了块儿。”

  “哎哟!”我耸耸肩,咧咧嘴,表示怪恶心的样子,但是妈妈笑了。

  “你还哎哟哪!你吃得香着哪!只有你爸爸、你和你弟弟吃。我们可是离得远远的!”

  是受了爸爸这方面籍贯的遗传吧,我们的祖先是来自狗猫猴蛇都吃的那个省份,说是最讲究吃,其实多少还带点儿野性。

  “后来呢?”其实结果我早知道,但是还要听妈妈讲一遍。

  “后来那只锅,怎么洗,我也恶心,老有一股味道,我就把它扔掉了。”

  “猫肉什么味儿?”我问妈。

  “你吃过的呀!”

  “可是早忘了。”

  “是酸的,听说。”

  妈妈站起来,扑掸着落在身上的香烟灰。她又点起了一支香烟。

  黄昏越来越浓了。美丽过来,捻开电灯,屋里亮了,屋外一下子跌入黑暗中。

  美丽说:“婆婆,你在这里吃饭吧,天都黑了。”

  “我在这里吃饭?你舅舅呢,那你舅舅回家吃什么?”

  “讨厌的舅舅,谁教他不快结婚!”

  妈妈坚持要走,她走过去收那块紫色的包袱皮,发现她带来的包子被三个女孩子吃光了,她说:

  “也不懂给你爸爸留,我特别做的冬笋下。”

  “婆婆,读‘馅儿’,不是‘下’!”然后她们打开了冰箱,“看!”

  妈妈看见里面留着还有,安心地笑了。

  妈妈穿起那件不合体的大衣,走到院子里,黄昏的风又吹开她的银发,我想说,拿发夹夹上吧,但是三个女孩子已经拥着妈妈走出门去了。

  (蓝之静幽摘自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家住书坊边》)

  ◎林海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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