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关公像到UFO,贾樟柯解读《江湖儿女》那些让人疑惑的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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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9-02-21 15:02
贾樟柯导演的电影《江湖儿女》上映5天,票房突破5000万,超过《山河故人》刷新了贾樟柯电影内地票房纪录。其实《江湖儿女》依旧有很多贾樟柯电影的符号,在一个有江湖气息的故事下,藏着很多值得探讨和玩味的细节,如看起来超现实的UFO,电影中突兀的鼓声、画幅的变化等等,还有很多人疑惑的一个问题,为什么他电影里的女主角一直是赵涛?我们专访了导演贾樟柯,他知无不言的回答了这些问题,也分享了他对“江湖”这两个字的看法。
电影开头能看到明显的画幅变化,从4:3到宽银幕,为什么这样设计?
贾樟柯:电影开始过字幕时,公共汽车上的那场戏是17年前用DV拍的。在那个年代DV只能拍4:3的画幅,虽然是很老的素材,但我很喜欢这一段,能带给我们那个年代人的面貌和社会的氛围。
其实一开始这一段没想过加到电影里,我拿给给摄制组的工作人员,让他们感受那个年代的气氛,结果保留在了片头出字幕的段落,因为刚好在续场的时候是从一个群像,公共汽车上的众生相开始的。
听说这一次同时用了胶片和数字摄影机?
贾樟柯:这次一共用了六种摄影机,为了和过去的影像衔接,所以从最开头的DV影像到最后,用了DV,胶片,高清数字摄影机,甚至用了6K的摄影机。胶片主要是拍三峡部分,全片大概有二分之一多一点是胶片拍的,也从很低像素的影像拍到6K的影像,到后面也有最新的高清数字摄影机。
摄影器材的更迭,从绿皮车到高铁是一个明显分界线,一下子画面就变得清晰和明亮了。
贾樟柯:对,从高铁部分开始就是数字摄影机了,因为电影里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巧巧和斌哥先后回到山西,是当下的时间,所以用了高清数字摄影机。
看了电影感觉斌哥是个渣男,相反巧巧有江湖气,电影中女性角色更加值得赞美,这种设定的想法是什么?
贾樟柯:如果廖凡饰演的斌哥是个渣男的话,也是个值得心疼的渣男。
这可能跟我自己男性导演的身份有关,写《江湖儿女》剧本的时候,我第一次开始对男性有一些反思,我和工作人员开玩笑,说如果我是女导演,可能这个电影我会对女性有所反思。
整个故事我觉得廖凡和赵涛是阴阳两面,缺一不可,《江湖儿女》的儿女是放在一起的。电影的主题是讲情义的变化、讲世道人心的变化,在这个过程中,有的人是随波逐流的,有的人是坚持某种东西的。斌哥演的就是随波逐流的,他付出了代价;巧巧是一开是很晕的情况,逐渐意识到自己的江湖身份、坚持自己的江湖道义。
所以这一对人物的命运是反向的变化和发展,相辅相成。确实,在女性角色上,是女性变强的过程。但在斌哥这个人物身上,渗透了我个人更多情感,毕竟我是男性,写廖凡反倒是我最动情的。
情义是电影很重要的元素,那在这部电影中江湖指的是什么,是情义吗?
贾樟柯:《江湖儿女》是一个完全虚构的故事,但是拍江湖片是很多年前就有的想法。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方面,江湖本身跟我个人的一部分感受有关,我是1970年出生的,在我小时候确实经历过很多街头的生活的,当时江湖大哥也挺多的,所以电影和我个人经历有一定结合,但故事是虚构的;
另一方面,跟我学习电影之后特别喜欢江湖片有关,无论是胡金铨明代的故事、张彻清代的故事,还是吴宇森的八十年代香港的故事,都对我有很大影响。不过我总结了一下,江湖是描写人的变迁、描写社会的变迁非常好的角度,就像胡金铨的明代、吴宇森的八十年代一样。
《江湖儿女》是从一个狭义的江湖出发,这个江湖指的是剧烈变革的年代、危机四伏的生存环境、复杂的人际关系。在这里面有情有义,有男有女,这是江湖的本意。不过我更多想传达的是共同的感受,因为这些年大部分人都是离乡背井去陌生的城市寻找自己适合发展的地方,一路上也经历了很多危机、四海为家的漂泊,所以《江湖儿女》最终强调的不单是江湖,更主要是儿女,这些人17年的体验。
电影中出现了几次关公像,这也是表现江湖和情义的一个符号吧?
贾樟柯:江湖文化里,核心的部分就是情义,义薄云天这个词是和关二爷联系在一起的,所以关公文化的核心也是江湖文化的核心。
电影用17年的跨度来表现人与人的不同,有的人心中一直有这种精神,并越来越强烈,还能坚持这种与人交往的一种方式;有的人就逐渐淡忘了。
拍《江湖儿女》对我来说对我最大的挑战是拍无形的东西,简单来说就是人心世道。用电影这样具象的方法拍这种说不清的生活感受,对我来说是非常新鲜的挑战。年轻一代,在江湖那样的秩序里,是一代一代更新的,有的用情义的方法衔接,有的是用暴力的方法更迭。斌哥遭遇的是比较暴力的方法。
电影用了很多经典的流行歌曲,这是和自己的经历有关吗,还是为了突出年代感?
贾樟柯:每首歌的使用都不太一样,开头是叶倩文的《浅醉一生》,这首经典粤语歌我从八十年代就开始听,一直听到现在,是我的保留曲目。它是《喋血双雄》的主题歌,对我来说,一听这首歌那种江湖的味道、深情厚谊的感觉就出来了,所以对我来说倒不是年代感,是江湖的气息和味道,现在很难找到一首歌有这样的真挚、对情感的真挚的表达。
另外一首《有多少爱可以重来》,这首歌是12年前我在三峡偶然拍到的,所以电影中舞台上演唱的镜头用的是12年前的素材,赵涛坐在舞台下听是去年拍摄的素材,也算是隔着时空的表演和交流。另外还用了迪斯科的音乐,十几年前年轻人的生活迪斯科是少不了的场景,那个年代娱乐也很少,互联网还不怎么发达,大家无非是卡拉OK,迪厅、台球室这些地方,所以这次又拍到了迪斯科。
迪斯科和国标是混着的,这两段的运用想表达什么?是文化的冲突吗?
贾樟柯:我觉得没有什么冲突,就是那个年代无序的一种表现。电影中的大哥喜欢国标,所以随时带着两个跳国标的,高兴的时候就跳一跳,没有更多的舞蹈跟舞蹈之间的对比的含义,而是那样一种无序、蛮横,呈现那个人物在城市里的生存情况。
很多观众都在疑惑,为什么每部电影都用赵涛主演?
贾樟柯:没有太复杂的原因,就是因为赵涛演得好,他是我视线所及里面最优秀的中国女演员。所以我要跟最好的演员合作。
矿泉水是个很重要的道具吧?一直在赵涛的手上拿着,甚至和徐峥牵手也是通过它。
贾樟柯:矿泉水瓶没有任何寓意,就是那个地方热,人得不停喝水,一个电影的体感很重要,要是能把一个地方的温度、天气这种人用身体才能感受到的东西拍出来才是好电影,我自己拍电影比较注重体感。
矿泉水瓶是必备的,一个外来者很不适应那边炎热的环境,气温非常高,在那边拍戏我裤兜里永远揣着一支矿泉水。但是惊喜是,赵涛把这只瓶子非常天才的用活了,不单是提示一种天气,人需要喝水,而是把她不同境遇里的不同心情表现出来,比如隔着玻璃门找大学生,用瓶子阻止门关上;去婚宴骗吃,瓶子成了她敬酒的工具;看到有人欺负丁嘉丽,瓶子又成了手中的武器,这些都是剧本里没有的。
这也是之所以我和赵涛合作的原因,她的表演让我们目瞪口呆,第一次发现瓶子的妙用是门的那场戏,她突然将瓶子塞到即将关上的门缝里,我和摄影师互相看一眼都惊了,这就是细节。
电影里有4次鼓声,都代表了什么含义?
贾樟柯:电影中的四次鼓声是主观的声音,后期做声音设计时加进来的,它们暗示着人物命运的改变。
第一次是赵涛带着摄影机,跟随赵涛进入到那样一个茶楼,其实也是跟随她进入到一个秘密的社会、进入到斌哥的江湖里面,是我们进入到这样一个独特世界的开始,所以用到了鼓声;
第二次是街头混战之后,巧巧鸣枪之后用到鼓声,这是这个人物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这场戏带来了两个人物命运极大的改变,可以说,那一枪之后巧巧整个青春就凋零了。
第三次是遭遇摩的司机之后,她骑摩托往回奔跑,那是整个电影里我对人最失望的一场,我相信也是巧巧对人最失望的一场,最后就是结尾。鼓声是传递了巧巧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
其实人不管多大年龄,回首走过的路,很多日常其实都忘了,能记起来的,也就是那些响起鼓声的片刻。
巧巧在火车上说见过UFO,在《三峡好人》里也出现过UFO,这些超现实的元素想表达什么?
贾樟柯:《三峡好人》里的UFO是超现实的,连我自己拍的时候也觉得是超现实的,电影本身也是超现实的变革和超现实的魔幻性。但《江湖儿女》里面我不觉得是超现实的,就是现实,巧巧真的看到了UFO,并且世界上真的存在UFO。
写到这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前面的戏份,斌哥和巧巧都在面对不同的人际关系,和徐峥分手之后,赵涛一个人去了新疆废弃的城市,在那么空旷的夜空下,是她唯一一次摆脱人际关系,是她非常孤独的状态,只有日月星辰才能衬托出人在这一刻的孤单,就想到用这种奇特的生活的恩惠,让她看到了飞碟,两部电影没什么特别的关系。
你一直在拍山西、拍三峡,有观众说你在建设自己的电影宇宙,对这种说法怎么回应?
贾樟柯:作品之间的关系,并不是说这两个人物还叫巧巧和斌哥,我拍电影起名字很懒,因为我觉得不重要。电影里面角色的名字很多时候观众也不知道叫什么,反倒更在意演员的样子,这样就够了。
重要的是再次拍摄山西和三峡,重新回到自己拍摄过的地方,带来电影背后的时间、空间的一致性。就好像一个舞台一样,舞台没有变,但上面的人变了,我要拍的人群变了,同样是在山西的环境和三峡的环境,98年走来的是《小武》,2000年是文工团,06年《山峡好人》是矿工和一个护士,《山河故人》是煤老板和他的女人,这一次是一群江湖人士。不变的舞台带来命运的不同吧,粉墨登场,其实我们生活在同样的环境和背景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