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自打知道她要做我的后妈那天起,我和她就没有停止过争吵,但从来没有分出过胜负。父亲跟我介绍她时,有些乞求般地表示:“希望你们以后能够相处愉快,情同母女。”
这话让我听着心里并不舒服,我生硬地回答:“爸,只要你喜欢,你娶个什么样的后妈回来,我都能接受。但我有个要求,你想让我拿她当亲妈,我可做不到!”
父亲尴尬地站在那里,她强行插话:“我跟你想得一样,至少现在,我也没把你当亲姑娘。咱都不做强扭的瓜,这样挺好。”
我哪肯示弱,回复她:“你可真是块后妈的料,还没进门就给我下马威。”
她说:“我首先是你爸的老伴,其次才是后妈。虽然时代不一样了,但后妈也不必低三下四、逆来顺受。”
父亲对我们俩这种关系很担忧,她却心宽地表示,见第一面就吵,已经很糟糕了,还能坏到哪里去。
还有一次,好像是为她和父亲的老房子拆迁。她非得添15万元,换一个两室一厅两卫的房子。
我说她:“傻子都看得出來,你这是想榨干我爸最后一滴血,增加你自己未来继承的分量。”
她把我拉进其中一间卧室:“你不用昧着良心说话,这房间的装修跟你当初在家时的一模一样。告诉你为啥,我跟你爸说了,给姑娘留条后路,这是她永远的娘家。就算哪一天她婚姻不幸,也不必因为没有房子而委曲求全。”
我不相信她能有这么深远的心思,冷笑着说:“你怎么就不盼着我过得好呢?只有后妈才能有这样的思维,时刻为继女离婚准备着。”
2
我俩最伤筋动骨的一次争吵发生在身体检查上。她的甲状腺肌瘤已经发展到不得不手术的地步,但她还是跟大家玩嘴皮子:“动啥也不能动我的嗓子,一旦手术失败,我命保住了,话却不能说了,那还不如死了呢。”
父亲劝她,她更是小嘴叭叭的:“我知道你嫌我吵,巴不得医生把我的声带切除了才好呢。我告诉你,你要是硬要我手术,那我就想办法死在手术台上。”
父亲偷偷告诉我,其实没有医保的她是害怕花钱。她曾经对爸说过,她是后妈,如果不能像亲妈那样给我很多爱,那就尽力给我多留点钱。
我不愿相信这是她的真心话,因为她还有一个儿子,就算留钱,也应该留给他才对。
我劝她手术的理由并不动听:“我不希望年近古稀的父亲再次面临丧妻的局面,你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也请替我爸想想,你也不希望他每天都活在提心吊胆中吧?”
劝她时,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她嘻皮笑脸地嘲笑我:“小秋,你要是心疼我就直说,何必藏着掖着?”
我恼羞成怒:“你想得美,我才懒得管你,你仅仅因为害怕上手术台,就让我和爸爸天天为你提心吊胆。”说完,我摔门而去。
据父亲后来透露,我走后,她哭了一个晚上,并这样总结——“我和小秋挺绝配,都是刀子嘴豆腐心。所以,既然都不会像别的母女那样推心置腹,那就吵个棋逢对手。有时候感情也是吵出来的,她怎么不跟别人吵呢?”
3
然而,就在我决定不再同一个病人再逞口舌之利时,她却轰然倒下了。哪里是什么甲状腺肌瘤,而是淋巴癌晚期,从我和父亲知道实情到她去世,仅仅7天的时间。
那7天里,她一直在昏迷,薄薄的嘴唇一直紧紧地闭着。我守在她身边,一遍又一遍地命令她:“你说话呀,你不是很能说吗?”
我想起,曾经有一次跟她吵架,我很野蛮地问:“你什么时候才能把嘴闭上?”她毫不示弱地回答:“不死不闭。”
此时想起这句话,一种深深的恐惧将我包围。我流着眼泪哀求她:“求求你骂我吧,你不跟我吵,我怎么活呀?”
相反,在那7天里,最该崩溃的父亲反而异常冷静,静静地看着我给她擦身,自言自语地跟她说话,偶尔爸爸会拍拍我的肩,伤感地说一句:“别自责,她总说,你心里没把她当外人,所以才跟她争跟她吵。她说得没错,你心里真的有她。”
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爱醒了,她却永远地睡着了。
生母走时,我18岁,我可怜自己在那么小的时候就没有了妈妈。她走时,我38岁,我同情自己再一次失去了母爱。
此悲伤与彼悲伤之间,差别不大。唯一难以自拔的是,她给过我向她示爱的机会,我却没能紧紧握住。
2019年的春节,我过了一个没有她的春节,我多想说句:“喂,你这一去,我是真想你啊!”
(金阔摘自知音读酷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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