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不胜防

  • 来源:延河
  • 关键字:同龄人,职务,画展
  • 发布时间:2019-07-31 23:17

  一

  陆无昕,号顽叟,共和国的同龄人。

  他年轻时进了省里“五七”干校工宣队,管着干校里的那些牛鬼蛇神,这些牛鬼蛇神可都是知识分子,也不乏作家、艺术家、科学家,他们不分年龄、性别,统统按照军队编制划到了连、排、班里,陆无昕的班里就一位了不起的人物。起初陆无昕哪里知道,慢慢时间长了,听人们说起才搞清楚,原来这么个不起眼的干巴瘦老头儿,居然是大名鼎鼎的画家。陆无昕这回做了个有心人,在安排劳动时,便会稍稍照顾一下他,这就是那个时代最大的以权谋私了。这么一来二去,他就跟着老人学起了国画。等后来干校解散,陆无昕到了政府机关工作,他更是拜了老人为师,利用业余时间舞文弄墨一番,倒也别有一番情趣。作为老人的入室弟子,陆无昕得了老师的倾囊相授,只因为人在官场,心浮气躁,画并无太大长进,可随着他的职务步步升迁,他的画作也开始不断升值,还捞到了国家一级美术师、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省画院秘书长等等头衔,而越是这样,他就越是洋洋自得,画得好不好,倒在其次了。前几年退休在家,陆无昕这才专心习画,倒因为心静下来,画得越发好了,可比起他的老师来,那还差得远,虽说画作价值不菲,却毕竟没有走向全国。

  听完陈宗的介绍,关六说:“那咱们给他办一次画展,在哪儿办呢?中国美术馆?”

  小钟摇了摇头,说:“咱们一上来就说给他办画展,还是在中国美术馆,肯定不行,他过去是个官员,官场上历练过的,可不好对付。陈哥,咱们是想搞他的画,还是搞他的钱?”

  关六撇了撇嘴,说:“搞画还是搞钱?这不是一回事儿吗?”

  小钟说:“怎么是一回事儿呢?如果是想搞点儿钱,他的身份就是一老大爷,顶多算是一有钱的老大爷,这就简单多了。可我想,陈哥说了那么多,做足了功课,肯定是想搞他的画,然后再把他的画变成钱,这就是一笔大买卖了。”

  关六双手抱头,靠到了沙发背上,“说来说去,不还是搞钱!”

  陈宗拍了拍小钟的肩膀,“嗯,你分析得不错,这两年,你的长进可不小啊!接着说说。”

  “画值钱是值钱,可真要想把画变成钱,不是件容易事,这东西是艺术品,太特殊了,我们没有专业知识,怕不好出手。”

  “嗯,是这样的,不过,画到手了,可以先放一放,我们并不急等着用钱,画放在那儿,升值的空间总比银行利息要高吧?”

  关六听得有些不耐烦,说:“我一开始就说,给他办个画展,就说在中国美术馆,他只要上了钩,自然会把画寄给我们,很简单的事嘛!”

  陈宗看小钟不再言声,便说:“可不那么简单。你打电话给他,他能信?虽说他没在中国美术馆办过画展,却未必不知道中国美术馆办画展的标准,未必不知道那里怎么办画展。你想,他除了当过官员,还是美术家协会的理事,是一级美术师,在美术界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早就是人精了,我们这么红口白牙地一说,他就能信?而且,如果他要把画直接送到北京呢?或者,他给美术馆拨个电话,一切不就露馅了吗?小钟,你动动脑子,先说说有什么主意?”陈宗每次都是这样,他其实心里早有了打算,却从不轻易说出来,总要先听听他们的,提取其中有用的,把自己的计划完善了,再抛出来,还要论证一番,然后再去执行。

  “要想让他信咱们的话,我看,不如在他的身上先投点资……”

  这正合陈宗之意,虽然方法不一样,却是一个目的:取得对方信任。其实任何骗局的第一步都是这个,只不过是具体做法不同罢了。

  陆无昕正在小区里转悠,他每顿饭后都要在小区里这么转悠一圈,倒不单单是为了饭后百步走,他是惦记着小区里的那些朋友。他在东西南北四个角落里安置了些猫舍,供那些野猫和流浪猫安居,他吃饱喝足,便带着猫粮给它们喂食。他一出来,那些猫便一拥而上,前呼后拥着他,嘴里喵喵叫着,陆无昕便觉得又回到了退休前。

  他的手机响了,自打退休,电话是越来越少,十个里头,没有九个也有八个是骚扰电话。他掏出手机,看是010打头的北京座机号码,接了起来。

  “是陆无昕,陆老吧,您好!”

  退休前,别人往往都稱呼他职务,退了休,熟悉的人还延续过去的称呼,若是陌生人,懂礼貌的就叫他一声“大爷”、“老师”、“师傅”,而称他“陆老”的还真不多。

  “请问,你是……”

  “我是国家博物馆展览部刘国华,您叫我小刘好了。”

  “噢,国家博物馆?小刘?”陆无昕第一反应,对方是个骗子,国博怎么会给他打电话呢?不过,反正闲来无事,听听他怎么唱戏也无妨。

  “对,这不马上就到世界读书日了吗,我们展览部正和国家邮政局策划出版一套当代书画精品明信片,我们选取了四十位当今最杰出的画家,包括美协主席刘大为,还有冯远、许江,当然还有您,都在我们这个名单上。”

  “噢,出版明信片?这是个好事。”陆无昕心里有了底,果然是骗子,当然,这也不能算骗,花钱打广告,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无非一边为名,一边为利,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

  “这当然是件好事,我们的目的是推动书香中国建设。我们打算每人制作一套,每套十张……”

  陆无昕打断了他,“既然是读书日,为什么不出套作家作品的明信片呢?”

  “噢,是这样的,您也知道,现在明信片已经不怎么用了,逢年过节大家也只是忙着短信拜年,微信抢红包,所以我们做这套明信片的主要目的还是为了收藏,既然为了收藏,那就必须具有艺术性,高品质,同时又要高雅别致,赏心悦目,所以我们还是决定选用书画作品。而且这套明信片,还是限量版,只出十万套,每枚都有单独编号,还会盖有定制的纪念戳,之所以要限量,这是个规律,物以稀为贵嘛。”

  陆无昕觉得小刘说的有些道理,可既然是拿出收藏的,传播的效果就差,最担心的当然还是费用问题,出版这么一套明信片,针对的又都是一批顶尖的大师人物,只是不便张口问罢了。

  “读书日,是多少号?没几天了吧?你们怎么赶得这么紧?”

  “四月二十三,确实没几天了,这也事出有因。这个名单其实是馆领导同文化部、中国美协商量后拟定的,之后就交给我们来做,对我们展览部来说,这不是什么难事,我们经常办这样那样的画展,很多画作就在我们库里,我们的主要精力就是和艺术家们联系,问他们是不是愿意出这套明信片,因为我们必须得到你们的授权。可我们太自信了,我们以为您这么著名的艺术家,怎么会没在我们这里办过画展呢?等我们发现这个疏漏,已经确实有点儿太晚了,我们先联系了中国美术馆,结果您也没在他们那儿办过画展,我们这下真傻了眼,赶紧找您的联系方式,给您打电话。说实话,另外的三十九套都已经送印了,如果今天还联系不上您,我们可能就只能换人了,我们库里有现成的作品。”

  “噢,还好,现在也没耽误事。”陆无昕动心了,听起来,这个方案还不错,至少那三十九个人都已经出了,自己还犹豫什么呢?“只是不知道怎么操作,要不要签个协议什么的。”其实,陆无昕最想知道的就是费用。不少这样的人这样的机构,打这样那样的旗号,办这样那样的事,说得天花乱坠,却只是为了把钱挣到手。既然摆明了是一桩生意,价钱就必须得公道合理。

  “我们有一个制式的协议,如果时间允许的话,我们肯定会登门拜访,不过现在,时间有点儿不赶趟儿,我们特事特办,给您传真过去,您签了字再传真回来。”

  “传真?家里哪来的传真机?不用这么麻烦,你能先说说协议的内容吗?”毕竟是文化人,虽说想打听的是费用,却又不好意思直接张口。

  “噢,说是协议,其实就是您给我们一份授权书,最主要的内容就四点。第一,您提供我们十二幅书画作品的电子版,要高清的,我们从中选择十张,该电子版仅用于印制世界读书日限量版明信片,不得用于其他用途。第二,由于该明信片具有公益属性,您提供的一次性版权是无偿的,但我们会给您赠送20套限量版明信片作为纪念。第三,我们不向您收取任何费用。第四,明信片发行的收益全部用于农家书屋建设和为农村中小学购买优秀图书。噢,对了,还有,你要再给我们一张生活照的照片,我们会印在明信片封皮上。”

  “好,这个协议好,我完全赞同,这真是件功德无量的好事,那我现在必须要抓紧时间选择画作,给他们拍照。”

  “可不是吗?所以我们这件事推动起来很顺利,各位前辈大家,都全力支持我们,我们也特别感动。”

  “可我有点儿不明白,你们钱从哪儿来?这怎么听怎么是亏本的买卖。”

  “钱不是问题,这是公益活动,财政经费全力保障,其实光印刷和发行花不了多少钱。关键是不给你们版税,要不然的话,我们还真有点吃不消呢!”

  一切都合情合理,陆无昕彻底放了心。人家不收钱,还给送20套明信片,拿着送送人还是挺有脸面的,更不怕的,他们只要作品的电子版。而自己却已经跻身中国四十位著名画家的行列,只可惜,他们都在国博办过了画展,我却还没有,这可真有点儿遗憾。

  “小刘啊,你看,放下电话,我还真有不少事要做,你看那个协议,传过来传过去的,怪麻烦的,能不能不签了,我对你们放心。”

  “不签了?这不好吧,万一明信片出来了,您向法院一起诉,告我们侵权,我们不冤死了?”

  “哎,小刘,我能是那样人?我怎么能干那种事儿?”

  “陆老,您别怪我,我绝对信得过您,我只不过是做不了主。这样吧,我跟我们主任汇报一下,就说时间紧,不方便,我一会儿再给您电话。”

  陆无昕挂了电话,身后一大群猫都在那儿眼巴巴地望着他,盯着他手里的猫粮哩!

  小钟放下了电话,轻轻地擦了擦额头的汗,他还是有点紧张。

  关六捶了他一拳,说:“哥们儿,好样儿的,还真让你说着了,这老家伙一开始还真没信你。不过,后来,你有点儿多余,他已经咬了钩,你真没必要再说那么多,累不累啊?”

  陈宗却说:“不,我觉得小钟的多余是有必要的,记住,我们可不是为了给他免费做20套明信片,我们是让他把钩咬得死死的,逃都逃不掉。行了,小钟,你可以给他回电话了。”

  小钟又拨通了陆无昕的手机,他马上就接了。

  “陆老,您好,我是小刘,我请示了我们马主任,他完全同意,他还批评了我,说我不会办事,既然陆老说不用签,就是不用签,他让我给您道个歉。希望您不要生气。”

  二

  当天下午,小钟就收到了陆无昕的电子邮件。他把十几张画下载下来,用Potoshop制作明信片,现在他的PS技术已经炉火纯青。几个小时后,一套像模像样的明信片就制好了版。

  陈宗看了很是满意,让小钟把电子版拷贝到U盘里,交给关六。

  第二天一早,关六去了一家速印店,让他们把这些现成的电子版用彩色激光打印机打印到卡纸上。速印店当然不会问你印的是什么,只要有生意,他们是来者不拒。一切就这么简单,20套明信片不用一个小时就做好了,非常精致典雅。打印完成,关六没忘陈宗的叮嘱,盯着速印店的小姑娘把电子版删除,并清空了回收站,当然,她非常配合,留着客人的东西,并不是明智之举,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做生意,有时候就得装糊涂,免得惹火烧身。

  明信片准备好了,但怎么寄给陆无昕呢?这还真成了个问题。陈宗想,他们打的旗号是国家博物馆,电话号码可以通过改号软件显示北京的区號,可快递造不了假。那就真跑一趟北京,反正坐高铁很快就到,既然做戏,就要做得真真的,不能有一丝马虎大意。

  听说要去北京,就数小钟最高兴了,他还没去过首都北京呢。他在手机导航App上下载了北京地图,做起了功课。当然,他先要搞清楚他的工作单位国家博物馆在哪儿,接下来他又弄清了天安门广场升旗时间,还有鸟巢水立方怎么走,北京还有什么呢?长城,对了,长城,不到长城非好汉!……

  关六说:“别费那个劲儿啦,咱们这趟可不是去旅游的。对了,你出这么个主意,是不是就想着能到北京玩一趟啊?”

  小钟争辩道:“这个主意可不是我出的,陈哥说要给他办画展,要办当然就得在北京办啊!”

  关六说:“没错,可我们是什么人?我们是骗子,我们说给他在北京办画展,并不是真的要在北京办啊。”

  小钟继续低头看他的地图,“可要是我们让他把画寄到咱这儿,他不立刻就警惕了,他还能上当啊!对了,我们起码还要再进一次京。”

  陈宗点了点头,说:“所以,我们还得有一个比较固定的地址。”

  关六吃了一惊:“什么?难不成还要租一套房?得了吧,北京的房子咱可租不起。”

  三人在北京南站下了火车,坐上公交车,直奔天安门广场,可下了车,却又发起了愁。陈宗原计划叫个快递员到国博附近,把邮政明信片整包寄给陆无昕,可国博就是首都的中心,到处都是警察、武警、城管,还有便衣,还有进出广场的安检,还有无处不在的监控摄像头,每根灯柱上至少有五六个,甚至七八个,在这里交易,那简直就是找死!一切的一切都会被记录在案。

  小钟和关六也发现了这个问题。

  小钟说:“我们可以换个地方,这不是什么大问题,我就说国博展览部有另外的办公地点,这很正常,这么大一个博物馆,不可能所有工作人员的办公室都在里面,要是那样,不成了办公楼了?只要他信了我,我说什么他都会信。”

  关六问:“那你说,在哪儿合适呢?”

  小钟说:“朝阳,不远不近。”

  陈宗摇了摇头说:“不行,朝阳群众太厉害啦,我看,不如去大兴,远就远一点儿,反正不在這里,在哪儿都一样。”

  关六说:“那咱们还大老远地跑趟北京干嘛?”

  陈宗笑了笑说:“旅游啊,怎么不行?咱们忙完了,就去爬长城。”

  世界读书日的前一天,陆无昕在家里收到了散发着墨香的邮政明信片,20套。他想起了“小刘”,应该给他打个电话表示感谢。他拨通了“小刘”的手机。

  这会儿小钟正和陈宗、关六在八达岭长城呢!

  陆无昕在表达了感谢之后,又说:“小刘兄弟,你在国博展览部,如果办画展,可别忘了老兄我啊!”

  小钟会心地冲着陈宗笑笑,答道:“机会多的是,最近我们就在策划一个四人联展,卓鹤君、徐家昌、宋雨桂和钟天铎。”

  这四位,在当今国画界都算得上响当当的人物,徐家昌师从潘天寿,卓鹤君师从陆俨少,钟天铎师从唐云。陆无昕心想,比起他们,自己也当毫不逊色,只是自己从官为政多年,不似他们少年学艺,科班出身,然后又一辈子混迹于画坛。人啊,有得必有失,现在再不抓住机会,更待何时呢?

  “小刘兄弟,为什么就是四人联展呢?为什么不是六人联展,八人联展呢?”

  “噢,陆老,那样规模就太大了,我们一般都是搞三到五人的联展,一是体量不至于太大,二是风格既可以统一,也可以相互补充,不至于芜杂。”

  “那小刘兄弟,你看,如果,要是,搞成五人联展呢?”陆无昕狠了狠心,功败垂成,在此一举吧。

  “噢,陆老,我明白了,您是想加入,对吧?”

  “嗯,对啊,如果能一起办联展,倒是可以相互学习借鉴。”

  这有点儿出乎小钟预料,他们本来商量着过些日子以给他办个展的名义,让他寄来几十幅画作,之后,就可销声匿迹了。

  面对这个新情况,小钟也没慌:“陆老,谢谢您对我们的信任,不过,您知道的,这事儿我做不了主,我得跟我们马主任请示汇报一下,回头您等我电话。”

  关六倾向直接办个展,这样一次性就可以骗来一大批画作,甚至是他的全部,甚至还可以场地费等名义让他出点儿钱。

  小钟却说:“也别尽想着七八十幅画,现在眼看着就能拿到二十幅,也是不错的战绩了,要是我们再下点功夫,说不定还能增加他对我们的信任。我们不能总是一锤子买卖。”

  陈宗问:“那,说说看,我们还怎么下功夫?”

  小钟想了想说:“把假画展办成真画展。”

  关六立刻反对:“哥们儿,我们是骗子,就算我们想把假画展办成真画展,我们也是有那个心,没那个力。”

  陈宗却打断了关六,说:“假展真做,这也不难,我们只需要制作一个画展的网页。”

  小钟说:“还有个麻烦事,就是不能让陆无昕出席画展。”

  三

  江浩哲接了陈宗的这单活儿。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更何况他失业在家,但他又不全是为钱。陈宗给他开出了价钱,不高,也不低。可他却说,他不要钱,他还说,他想让陈宗帮着查一件事。

  陈宗奇怪,难道还有他无法知道的事吗?他可是电脑高手,潜行于网络暗黑世界的黑客!“说吧,啥事?”

  江浩哲想了很久,却又说:“先欠着吧。”

  听了这话,陈宗没有再追问他,他看得出来,这位老同学现在是碰上了大难题,甚至他的那些老手段都已经不够用了。可究竟是什么难题呢?工作,他现在没有,那就是家庭,不是老婆就是孩子,而他又轻易不肯说出来,那就有可能是红杏出墙了,男人戴了绿帽子,这滋味可不怎么好受。

  陈宗决定帮帮他,他回去就安排关六去盯郑薇拉,没有跟他解释为什么。

  关六以为陈宗喜欢上这个女人了,第一天就回来报告说:“她已经有家了,连孩子也有了,你就别惦记啦。”

  陈宗有些哭笑不得,让他别尽想乱七八糟的事,好好盯梢。

  “噢——”关六好像明白了,莫非这个女人是下一个下手的对象?

  这次进京取画,陈宗让小钟一个人去了,毕竟这件事还是有些风险的,参与的人越少越好。

  小钟让陆无昕把画快递到北京市大兴区某某街某号院,国博展览部刘国华收。这个地址就是上次他们寄出明信片的地址。当然,大兴区有某某街,也有某号院,可这里是一个住宅小区,哪里有什么国家博物馆展览部!

  陆无昕把画一寄出,就电话告诉了“小刘”,还按着“小刘”的要求,把快递单号用短信发给了他。这样一来,小钟就可以随时上网查询物流进度了。小钟没有坐火车,而是选择了省际长途,虽然慢很多,但不用实名登记,也就不会暴露行踪。

  小钟从六里桥下了长途车,丝毫不敢逗留,径直坐公交车去了大兴,在那条街附近找了家小饭馆,随便往肚里塞了点儿什么。他最多隔半小时或一小时,就要查一查快递单号,那批画还没有进北京。小钟就在这一带溜达,又不敢很张扬。上次和陈宗、关六一起来,已经踩好了点儿,哪有摄像头都摸得一清二楚,他记得很清楚,小心地避开这些危险。

  直到天黑,物流再没有任何更新,小钟只得找了家最简陋的小旅馆住了下来,倒不是舍不得住正规些的,而是他不想使用身份证登记,所以,越简陋也就越安全。甚至他还想着找个公园凑合一夜,但想到还得给手机充电,就不得不住了店。

  一觉睡到大天亮,小钟一睁眼,第一件事还是打开手机查物流,画已经在半夜一点多钟到了北京。小钟耗到八点多,果然,快件到了大兴,又一个小时左右,一位姓国的快递员开始派送。而此时,小钟已经守在某某街某号院里,他换了另一身行头,白衬衫黑西裤,再戴一遮阳帽,有点儿不伦不类,却是必不可少,从他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小区门口,他只等着这位国师傅上门送货了。

  一切都需要耐心,终于,期盼已久的厢式电动三轮车飞驰而来。

  小钟迎面走过去,装作很偶然的样子,招呼那个快递小哥:“嗨,国师傅,有我的快递吗?”

  快递小哥打量了一下小钟,他天天跑这个小区,这个人却好像并不认识,“你叫什么?住几号楼?”

  “噢,我叫刘国华,国博展览部的。你看,你姓国,我们公司也姓国,我名字中间还有个国,真有缘啊!”

  “我想起来了,有你的,我刚刚还纳闷呢,这是个什么公司?过去从来没听说过。”快递小哥停稳车子,在车厢里找起了包裹。“这家伙,还真够大的。”他仔细地看了看单子,又问:“你是叫刘国华?手机号是?”

  小钟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当然这并不是什么难题,他掏出手机就给快递小哥拨了过去。

  “唉,其实不用啦,你说一下号就行,我还能信不过你?”说是这么说,可快递小哥还是认真地核对了一下来电号码。“那我就把这交给你啦。”说着,快递小哥把包裹上的单子撕掉了一联。

  “谢啦,国师傅。今儿还真巧,我差一点儿就出去办事啦,幸亏多问了一句。”小钟看了看手上的包裹,又说:“唉,巧归巧,还得先把它送回办公室。”

  小钟刻意把戏演完,其实,那姓国的快递小哥已经一溜烟儿地开车走了,他们的工作可是按件计酬的,一件小的五毛一块,一件大的两块三块,他们就盼着包裹越多越好,送得越快越好哩。

  等快递小哥抱着两三个包裹进了一栋楼,小钟这才急匆匆地走出小区。他知道,这里面有十八幅国画,而每一幅画都是价值不菲,就算事情到此为止,这个局做得也是成功的。

  四

  狐狸再狡猾也还是要露马脚的。

  这天中午,郑薇拉在公司南边的十字路口上了凌冬军的车。

  关六虽说没见过凌冬军,但看他开的那车,穿的那衣服,就知道不是个一般人,怪不得陈宗让自己盯这个娘们呢?关六马上拦下一辆出租车,跟在他们后面,掏出了一个微型录像机,还掏出手机,随时准备拍照。

  二人进了一家西餐厅,这让关六有些索然无味,他在西餐厅对面的麦当劳买了一个巨无霸,心想,咱吃的这也是西餐,可有什么好吃的呢?可惜这里前后左右都没有成都小吃,没有新疆大盘鸡,没有加州牛肉面……

  一个半小时后,郑薇拉和凌冬军才一先一后地走出西餐厅。关六心想,这人可真会享受,不但有钱,还有闲工夫。

  他们继续开车,关六也只能继续打车跟著。车在闹市区里转了两三圈,最后开进了一家酒店的地下停车场。

  这一下,倒真提起了关六的兴趣,有好戏看了。

  可出租车司机不肯再跟,一辆出租车进地下车库确实是太显眼了,关六结了账,进了酒店大堂。

  凌冬军一个人去前台开房,却不见郑薇拉。

  莫非,她没来?不会啊,她要没来,这男人一个人还开房间干什么?打飞机啊?

  关六凑到前台,装成要开房的样子,打听房价,却是为了看清凌冬军的房号,这倒有点像在提款机那里偷窥别人的密码。

  “请问您是订标间还是行政间?要不,您看看这套豪华套?”服务员始终微笑着,耐心地应付着这位客人,他没有行李,也没有合适的行头,一看就不是真心住店,虽然在心里可以拒绝他,但语言上绝对不行,这是职业要求,做不到,是要扣工资的。

  既然开了房间,这对孤男寡女自然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出来的。

  关六躲到酒店外抽根烟,他给陈宗拨了个电话,可陈宗却不在服务区。

  五

  陈宗和小钟不在别处,却是在陆无昕家的小区里。

  眼看着再过几天,就到了“小刘”所说的“共和国国画五大师联展”开幕的日子。在电话里,“小刘”也已经盛情邀请陆无昕出席开幕式,并介绍了开幕式程序,重量级嘉宾,以及受邀请的媒体等等,只有把这个展览说成一次国内美术界的盛事喜事,陆无昕才会对“小刘”更加信任,不过这一切也只是小钟说说罢了,如果陆无昕真的要来,那一切还不露了馅?当然,露馅并不可怕,只要还能全身而退就好。

  不让陆无昕进京出席开幕式,其实也不难,大家在一起集思广益,想了很多办法。

  第一个办法:要是陆无昕身体磕着碰着,行动不便,再加上没有照顾,可能就进不了京了。这个主意是关六提出来的,他说他可以豁出去,和他来一次“意外碰撞”,电动自行车就行,快七十的人,还真经不住磕磕碰碰。

  小钟没表态。

  陈宗直接把这个方案给否决了,“不行,不行!咱们是骗子,你不常说咱们一不偷二不抢,咋能伤人哩?”

  第二个办法其实是第一个办法的升级版,是小钟提出来的:去陆无昕家楼下搞一次义诊活动,量量血压、测测血糖什么的,老人都喜欢贪这点儿小便宜,只要他来检查,那就说他的身体出了状况,把问题说得越严重越好,让他在家安心卧床休息。

  关六对此不屑一顾,反问道:“他是一个退了休的领导干部,每年单位都组织体检,就算生了病,也有定点医院,看病也不用花钱,别说他根本不会在街头量血压测血糖,就算他真的检查了,真的信了,那他也会再到正规医院检查确诊,退一万步讲,就算他身体真的出了毛病,说不定他更愿意来北京了,谁不知道北京的医院好啊!”

  不过,受此启发,关六倒是提出了第三个办法:在陆无昕家楼下摆一个算命摊,给他免费算上一卦,说他近期不宜出行,否则会有血光之灾,破解之法就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安心躲灾避祸。

  小钟提出质疑:“你也知道,他是退休干部,怎么会迷信呢?咱们摆个摊,他可能连看都不看一眼,你还能非让他信?”

  关六进一步完善了自己的想法:“谁说领导干部就不迷信?你没见电视上曝光的那些贪官,家里头烧香拜佛的多了去了。咱们可以设个局,我装算命的,你装过路的,咱们当着那老头的面,我说你马上就有血光之灾,让你千万别动,你一定要装着不信我的话,接茬该干啥干啥……”

  陈宗拍了拍关六的肩,说:“你是让我事先躲楼顶上,然后扔个花盆,把小钟砸个头破血流?”

  关六兴奋地说:“到底是老大,我咋想的你都知道。怎么样?这办法不错吧?来这么一出,就算那老头不迷信,他也不可能不迷信我啦!”

  陈宗想了想,说:“嗯,这算一个吧,只是胜算不大,再想想,有没有更好的。”

  关六却自己把自己否定了,“这办法听着不错,不过干起来难度太大,就算他迷信,他也非得到了深信不疑的程度,才肯放弃进京的机会。还不如我再干次老本行,给他来个调包计,在他上火车之前,把他的钱包骗到手,没了身份证,他还怎么上火车。这个办法万无一失了吧?”

  小钟说:“也不是万无一失,火车站都有办临时身份证的窗口,他只要报上身份证号,还是能上火车的。”

  关六反驳道:“不光是身份证,他的钱包,他的钱,他的卡,都被骗走了,他会干什么?他哪里也去不了,他得报警,一报警,他当然就去不了北京啦。”

  陈宗摆了摆手说:“嗯,是,他去不了北京了,我们可能也就有危险啦!”

  关六有些不耐烦,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们说怎么办?我脑子不够使,你们想办法吧,我睡觉去啦,这些天盯梢盯得累死啦!”

  陈宗笑了,说:“大家出的主意其实都不错,问题在什么?问题在于我们对陆无昕的其他情况还不了解,比如他有没有病?迷信不迷信?有什么爱好?我们不清楚,所以我们就无法对症下药,这样,关六,你继续盯好那个郑薇拉,我和小钟去一趟陆无昕那儿,见机行事。”

  “好吧,出差的事儿又是你们,我留守,不过这盯梢打车的费用可得给报销啊!”

  出发前,陈宗确定了一个原则:最好是采用和平办法,让陆无昕心甘情愿地不去北京。甚至可以不惜血本,实在不行,可以给他一次真正的中奖机会,比如免费的巴厘岛十日双飞游,让他在北上和南下之间作一次抉择,当然他一定经不住这个考验,只是又增加了这个骗局的成本,不过,世上哪有无本万利的事情?陈宗还给出了一道底线:不伤人、不骗钱,绝不能因小失大。

  陈宗和小钟在陆无昕家楼下转悠了一天,就发现了他的生活规律,他一天三顿都要在小区里喂猫,而且,不是简简单单喂完食就算了,他还和这些流浪猫唠唠叨叨。人心换猫心,这些猫可也够意思,只要他一出楼门,它们就像是见了亲人一般,寸步不离。陆无昕是个退休官员,还是个空巢老人,和大多数空巢老人一样,他孤独、寂寞、无聊,也许正因为此,他才和这些流浪猫做起了朋友吧。

  陈宗和小钟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要在这猫身上做点儿文章。可怎么做呢?两个人苦思冥想了好半天,最直接的辦法莫过于让猫集体得上一种传染病,这样陆无昕要是不管不顾地去了北京,那他就要受到自己良心上的谴责。可是,怎么让猫生病呢?投毒?这种事儿好像不是骗子干的。或者,让小区里突然出现一个虐猫大王?陈宗和小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觉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顺着这个思路,两人一路绞尽脑汁想下去,直想到晚上,却还没有想出一套完整的计划。人是铁,饭是钢,等陆无昕吃完饭,喂过猫,回了家。陈宗和小钟这才去了外面的大排档,点了啤酒、烤串,一边喝,一边继续开动脑筋。

  三杯酒下肚,这两人的脑子还真清澈了许多。

  陈宗突然说:“嗨,又忘了咱们是骗子,不要总想着把事情做实了,其实,只要让他知道有人虐猫就行,我们不一定非得去开膛破肚、剥皮抽筋,对吧?”

  小钟也立刻转过了这道弯,“没错,我们只需要造成这种假象。当然,也不一定是虐猫。”小钟吃指了指手中的烤串,说,“前两年,我就见过网上炒得沸沸扬扬,说这羊肉串都是用猫肉、老鼠肉做的。”

  陈宗突然觉得一阵恶心,想吐。其实,这些传闻他也不止一次地听过,一两块钱的串,从成本上就说不过去,亏本儿的买卖谁愿意做?可虱子多了不咬,这样的事儿听得多了,见得多了,心就麻木了,环境就是这么个环境,吃什么就能保证绝对安全呢?该吃还得吃,该喝还得喝。

  剩下的那些不知是不是猫肉的烤串,就留在了桌上。

  小钟在超市买了一个强光手电筒,还准备了一个编织袋,等到夜深人静了,他又偷偷溜进了小区,悄悄地摸到一个猫舍边上。猫是夜行动物,夜里可是它们的天下,所以,小钟的到来,立刻引起了它们的警觉,但它们还是很自信,根本没把这个陌生人当回事,只是睁大眼睛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小钟突然地按下了手电筒。

  顿时,猫们全愣住了,它们的瞳孔在晚上是全开的,突遇这样的强光照射,立刻就好像是失明了,就像我们开夜车,对面要是打远光灯,我们的眼睛也受不了,更何况是猫呢!

  几只可怜的流浪猫就这样装进了小钟的编织袋。

  陈宗这会儿也没闲着。和小钟分开后,他回了宾馆,上网搜了一些用猫肉鼠肉冒充羊肉,做羊肉串和涮羊肉的报道,整理成了一个警情提示,落了当地派出所的款。他带着电子版去了速印店,他本来想等明天让小钟去,可思来想去,这事儿实在没有什么风险,而且,如果小钟那边得手,明天一早陆无昕就会发现,而警情提示又已经贴在那里,他就不得不信了。

  回来的路上,他顺便就先把几张警情提示贴到了陆无昕家周围。当然,三人成虎,他不会只贴这里,他总共印了一百多张呢!明天早上,这一百多张就会形成铺天盖地的传闻……

  陈宗又给关六打了个电话,让他在网上也推推这事儿。

  关六也告诉了他一个好消息:郑薇拉有外遇,今天中午和一个男人在西餐店吃了饭,又在酒店开了房,那个男人是个成功人士。

  陈宗连忙问他有没有照相,让他赶紧把照片发过来。不大一会儿,关六的邮件来了,陈宗打开一看,这个男人他认识,不是别人,正是凌冬军!

  陈宗好像早就觉着郑薇拉这个舅舅不一般,原来如此,果然不吃草料!可怜的江浩哲,你是不是还被蒙在鼓里呢?这事儿又该怎么对你说呢?

  六

  关六在酒店外一连抽了三根烟,最后,他把烟头扔到地上,用脚狠狠地辗灭了。

  一不做二不休!

  他返回酒店,跟着一个行李员,轻而易举地找到员工电梯。这个电梯虽然比较慢,也比较简陋,但他看中的是它没有摄像头。他坐着它下行,直接到了地下室,他顺利地找到了洗衣房,很幸运,他顺手拿了一套干干净净的服务员工装,没人发现。

  他随便坐到了某层,出了电梯是消防通道,有步行梯,可以自由上下,小过道里停着一辆服务车,服务员忙活完了就把车停在这里,车上的东西一应俱全。

  他踅摸了一下高处,确定没有摄像头,这才麻利地换上了那件白色工装,不错,还挺合身的。他把自己的衣服团吧了团吧,从车上找了一个黑色垃圾袋,塞进去,用手拎着。

  他接着坐电梯上行,到了那对狗男女开房的16层,电梯门开了,谁能想到,服务员正推了车准备上电梯。关六和那服务员都愣了一下,还好关六反应快,大大方方地问候说:“师姐好,我是新来的,请多关照。”这时,他已经按下了17层的按钮。

  果然,那服务员就以为他是要去17层的,说:“你还没到。”

  “师姐,就一层,我走上去吧,别耽误你事儿。”

  电梯门在他身后关住了。

  关六长长地舒了口气,真悬啊!可再想起自己的表演,估计是够萌的,一点儿都不符合自己硬汉的形象。

  他把装着衣服的黑塑料袋顺手塞到了消防栓的小门里,然后径直朝着1611房间走去。

  房间门口的灯亮着“请勿打扰”,关六才不管那套,直接就敲起了门。

  不过房间里的人很有定力,根本不抄理他。

  这难不倒关六,他直接喊道:“我是服务员,有人吗?没人我就進去啦!”

  果然,里面马上就有个男人吼道:“有人!什么服务员?有没有规矩啊?没看到那灯亮着啊?”显然,这敲门声打扰了他的兴致,他非常气愤,他有理由生气,因为酒店必须尊重消费者。

  关六说了声:“对不起,那我走了!”

  关六并没打算真的能把门敲开,怎么可能呢?就算是服务员有门禁,可他们在里面颠鸾倒凤,起码也会把门反锁一下吧?想捉奸在床,除非是警察,而且至少得三五个:一个踹门,一个扛摄像机,其他的要按住他们手脚,防止反抗。这三五个中还得有一个女的,要不到时候人家反咬一口,你还真是百口莫辩。

  可关六盯了这么些日子,哪里甘心眼睁睁看着煮熟的鸭子飞了,他决定搏上一把。

  被关六这么一搅,不大会儿工夫,1611的门开了,郑薇拉先出来,和门里的凌冬军告别,看来,凌冬军要晚一些走。

  关六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先用脚挡住了门。

  凌冬军一愣,说:“你怎么回事?刚刚敲门的是不是也是你?”

  “老板,别急,听我说,我这是为你好,当然也是为我们酒店声誉好,谁让我是酒店员工呢?”

  郑薇拉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凌冬军看了看眼下的形势,也不知道这个服务员发的是哪门子神经,不过,既然是服务员,听他说说也无妨,如果他有什么不合理要求,客房里的内线电话就可以投诉他。

  “好吧,那就进来说,薇薇,你,也进来。”

  “老板,你最近是不是得罪什么人啦?”关六故作神秘地问。其实,这个问题问跟没问一个样儿,不管是你在商场,还是在官场,怎么可能什么人都不得罪呢?就算你EQ超群,场面上的事你都Hold住,可你现在和这么个有夫之妇鬼混,给人家戴了顶绿帽子,你就敢拍着胸脯说人家一点儿不知道?

  这个问题还真把凌冬军吓了一大跳,他现在真正是草木皆兵,他知道江浩哲不会善罢甘休,所以他已经千般小心谨慎了,连这次和郑薇拉的约会,也是只用固定电话,还通过了郑薇拉办公室的同事接转,而且两人出来,一切电子设备,什么手机啦,手环啦之类的统统留在了办公室。他嘴上说不怕江浩哲知道真相,可那只不过是向郑薇拉施压的手段罢了,他可不想引火烧身,他只想稳稳当当地把畔畔要到手,一切罪责,就让郑薇拉去承担吧!

  关六一看这对狗男女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真的蒙对了,于是更加得意,反倒不急着说了。

  要说姜还是老的辣,凌冬军在脑子里仔细回顾了一下今天的各个细节,确定自己安排得没有纰漏,于是就镇静了下来,决定和眼前这个服务员过过招儿,“我还真不知道我得罪了谁?是谁派你来的?我得罪了他吗?也许这只是个误会?不过,我还是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关六轻轻地拍了拍手掌,说:“老板,我来干什么?我来帮你啊!我已经说过了,你如果不信,那我,现在就走。”关六站起了身,还真朝门口走去。

  “兄弟,你说说看,你能帮我什么?”

  关六停住了脚步,“可我帮了你,我有什么好处啊?”

  关六这么一说,凌冬军心里反倒踏实了,原来不过是想找自己讹点钱花花?哼,有种,当然,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你能不能要到钱,那就要看你有什么货了。

  “有什么好处?那看你想要什么好处啊?是钱吗?你尽可以狮子大开口,我可以告你敲诈勒索。”

  关六觉得眼前这对手不简单,可到了这个份上,还真不能熊,谁熊了谁就败了。

  “好吧,咱们都是爽快人,我就实话实说,我估计,你有仇人,他在这里给你们安了摄像头。刚才,哈哈,你们不是在屋里练瑜伽吧?”

  郑薇拉刚刚一言不发,现在却再也沉不住气了,“他怎么能这么干!”

  凌冬军打住了郑薇拉的话头,“别急,事情未必像他说的那样。”

  “噢?好吧,再见!拜拜!”

  关六又要走,可郑薇拉起身拦住了他,却对凌冬军说:“你呀,怎么说你,他不就是想要点钱吗?你缺钱吗?给他就是了,让他把摄像头找出来,这事儿不就完了吗?”

  关六嘿嘿地笑了笑,“你个大老爷们儿,还不如个女人明白事理。”

  凌冬军安慰郑薇拉,“你放心,他不是说房间里有摄像头吗?那让他走好了,我们把摄像头找出来就是了。”

  关六呵呵冷笑了两声,“嗯,你这人,他妈的比我还黑,一点儿信誉都不讲,现在信息时代,信息就是钱。好吧,算你狠,你找吧。你找到了,我服你,我一分不要。”

  郑薇拉直接问关六:“哎,我说兄弟,咱别理他,你告诉姐,那玩意儿在哪?姐给你钱。”

  关六笑着摇了摇头,“两万吧。你要身上没现金,酒店大堂就有ATM机,你去吧。”

  凌冬军几乎毫不费力地发现了一个打开着电源的迷你摄像头,不出所料,它就在正对着床的电视机顶盒下面,既然是捉奸,当然是要对着床的。

  凌冬军叫住正准备出门取钱的郑薇拉,“不用去啦,这不是已经找到了吗?我也不会亏待你的,我身上有现金,给你一千块钱,怎么样?信息费,不少啦!恐怕顶你一个月的工钱了吧?”

  “噢,一千?你们这床戏也忒不值钱啦!你找着这摄像头有啥用?这屋里也只有这么个小摄像头,你看见后面那根儿金属丝了吗?录像都在我手里呢。你们不会没看过优衣库吧?我觉得你们这个更清楚,估计在网上更热闹,我当时敲门其实就是为了挽救你们,谁让你们不知羞耻呢!要不要欣赏一下啊?”

  关六又像变魔术似的把那个微型摄像机掏了出来,按了播放键。凌冬军一看,却是自己开车和郑薇拉进西餐厅的画面,看来,自己是早被江浩哲跟踪了!没想到,他还把摄像头和摄像机分离啦,现在手里这个迷你摄像头有个屁用!两万就两万!他就是要十万八万也得照给不误啊!

  郑薇拉立刻哀求关六不要再放下去了,她说她马上去取钱。

  垂头丧气的凌冬军把自己的卡递给郑薇拉,“还是拿我的取吧。”

  凌冬军哪里知道,他找到的那个所謂迷你摄像头,是关六进屋后顺手放在那儿的一个玩具而已。关六打小就会些小魔术,过去玩调包计,仗的就是手快。

  七

  这两万块钱的事儿,关六没对陈宗说。他们有这么个不成文的规矩,不能在电话里说重要的事,因为电话特别容易走漏风声,万一被监听了去,那可是灭顶之灾。但关六也有点儿小私心,他发现,在这件事上,陈宗关注的重点似乎并不是钱,如果陈宗不问,那两万块钱自然就成了私房钱,而这回擅自行动,也的确是冒了风险,多劳多得,这也没什么错。

  只隔了一天,陆无昕就给“小刘”打过来电话,说他现在遇到了些事情,分身乏术,实在去不了北京了。

  小钟在电话里苦口婆心地“劝”他,说出的话却是:“您可一定要来啊!五大师联展,其他四位大师都有事来不了,所以您务必一定要克服困难,在百忙之中一定要出席啊!”

  听了这话,陆无昕倒是有几分庆幸,刚刚还为痛失良机而垂头丧气,却没想到,原来人家四位大师都不去,此刻若是自己屁颠屁颠地去了,那才真是掉价儿呢!他道出了自己的苦衷:他的那些亲爱的流浪猫朋友们已经连续两夜神秘失踪,丢失了两拨,总共七只,剩下的流浪猫也就只有十几只了,他不得不把它们领回到了家里,绝不能让他们再惨遭毒手了,他怎么能扔下它们不管呢?

  小钟赞美道:“陆老,您真是个有爱心的人。”这可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小钟想,他把那七只猫毫发不伤地扔到了五六公里之外的一片烂尾楼工地,不知道它们还能不能找到家呢?就算找不到家,那它们还能不能碰到像陆无昕一样的好心人呢?他甚至有些于心不忍,他不得不让自己的心坚硬起来,骗子怎么能有妇人之仁呢?他很遗憾地说:“怎么会这样?真是可惜,你们可真是大师,事情多得不得了,真是日理万机啊!”

  陆无昕环顾一下家里,十几只野猫卧的卧,趴的趴,打盹的打盹,伸懒腰的伸懒腰,挠痒痒的挠痒痒,好不热闹。唉,怎么就有人能舍得把你们烤了肉串卖呢?

  连着偷了两夜猫,这会儿终于有了确切消息,陈宗和小钟就可以打道回府啦!

  江浩哲按时把制作完成的画展网页交给了陈宗。

  不过,这个网页却还只是一个半成品。陈宗长了教训,他没告诉江浩哲做的是国家博物馆的展览网页,免得这小子横生枝节。当然,剩下的事情,他和小钟都可以搞定,无非就是把LOGO换成国博的,而关六负责把网页挂到网上。

  这次探访,他们发现陆无昕并不怎么上网,他虽然用的是智能手机,主要用途却只有一个,那就是和他在澳大利亚的儿子视频通话,既然如此,这一回,连去搜索引擎购买排名的环节都省去了,只消等到“开幕”那天,小钟把网址编成短信发到陆无昕的手机上。

  但是一切都就绪了,“开幕”那天,小钟正在编短信,陈宗却突然冒出了一个新的想法,他说:“这事儿看上去天衣无缝,我们却忽略了一个细节,既然陆无昕不习惯使用网络,那么很可能是他对网络不太信任,万一他多几个心眼儿,多点几个链接,或者请教一下身边的年轻人,或者干脆把网址也发给他澳大利亚的儿子,我们很容易就穿帮了。所以,我想,不如咱们在纸媒上给他做做宣传?他过去是领导干部,对报纸应该不陌生,报纸上说的,他总不会不信吧?”

  关六说:“报纸?我们要在报纸上给他打广告吗?”

  陈宗笑了笑,说:“嗨,这有什么难的?过去我们也不是没做过假报纸、假杂志?小钟,这事儿就交给你了。”

  小钟点了点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可是,陈哥,做什么报纸呢?地方媒体显然不合适,做就得做大报。”

  关六说:“那就人民、光明,没有比这更大的了。”

  小钟说:“可人民、光明的发行量太大了,机关恐怕都得订,虽说陆无昕已经退休,但那也免不了去趟单位,再说,如果报上有他的报道,那说不定他更得四处找报纸,到时候,我们一样穿帮。”

  陈宗一边思忖,一边在网上搜索,过了好一会儿,才打定了主意,“小钟,我看我们可以做这两份报:一个是中国文化报,一个是中国艺术报,都是中字头,文艺界也认,而且一直就有相关版面,不会显得太突兀。另外,每份报纸我们印上它两百份,统统给他,省得他还想着四处找报纸,这两份报纸在咱们这儿虽说不好找,但也绝对不是找不到,咱们给足他,他就该只想着怎么送人啦。”

  说干就干,小钟仔细地研究了这两份报的特点和风格,照猫画虎地制作了两个版的特刊,把陆无昕的十八幅画全部登了出来,两份报纸当然不能一样,各有侧重。等特刊做好,天就已经蒙蒙亮了。网上已经有了这两份报纸的PDF版,小钟把PDF版下载下来,再把头版头条的新闻替换下来,把画展开幕式的报道放了上去。

  陈宗看过,确定真的天衣无缝了,这才叫醒关六,让他去把报纸各印两百份。

  这事儿关六在行,他在报摊上买了一份本地晨报,什么都不看,直接翻到最后一版,最下面一行果然有印刷厂的地址,他按图索骥,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郊外的这家印刷厂,不到中午,他已经把报纸寄出去了。

  关于寄报纸的事,陈宗为了小心起见,本打算派小钟再去北京,但关六却提了个建议,“要我说,报纸由咱们国博展览部寄出,还不如从印厂寄出去更可信,咱们通知他一声,让他注意查收,我看就妥了。”

  陈宗想,说的也是,既然是国家博物馆,怎么能干这些琐碎小事呢?

  收到文化报和艺术报的陆无昕喜出望外,毕竟都是面向全国发行的大报,用两个全版刊登自己的国画作品,这是何等的风光啊!最近可真是遇到了贵人,终于可以走出本省,走向全国啦!

  而接下来,陆无昕又从“小刘”那里知道了更多的利好消息:画展在美术界引起了不小的反响,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席刘大为和几位副主席一同参观了画展,刘大为、冯远对他的画作都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中国美术馆馆长吴为山参观完画展之后,居然提出要在美术馆为他举办个展。

  “陆老,您如果同意在美术馆办个展,那我们的画展结束,那十八幅画就先不寄回去了,另外,您再挑些画寄过来,最好能有八十幅左右。毕竟,个展不可能太单薄。另外,因为还有段时间,您最好能再创作一批新画,为撑场面,最好创作几幅大平尺的,比如二十四平尺,这样在效果上能很气派,有视觉上的冲击力。”

  陆无昕怎么会不同意呢?他正巴不得呢!在中国美术馆办画展,而且是个展,这是每一个画家终生梦寐以求的事,就算你有再多钱也是无法办到的。

  于是,陆无昕开始了勤奋的创作。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喂猫之外,就是闷在画室里作画。而越是投入,他就越觉得,一辈子真的是亏了好多年,怎么直到退休才弄明白,权力都是浮云,而只有画、只有艺术才是永恒的,不变的,不离不弃的……

  八

  这回,关六要一个人去北京。陈宗专门解释了几句,说这些抛头露脸的事风险大,本该让小钟去,让年轻人锻炼锻炼,只不过因为江浩哲来了,想让小钟多陪陪他,借机好从他那里得些真传。关六拍拍胸脯说,这事儿他干更合适,天经地义,他愿意干。

  上次小钟提画一帆风顺,之后去偷猫也是立竿见影,再加上他还出了不少主意,想了不少办法,所以这回的头功肯定是小钟。关六不得不感叹后生可畏,好在陈宗分钱的时候,从来都是三一三十一,不偏谁也不向谁。过去,关六还为此有过几句抱怨,说应该多劳多得,按劳分配。陈宗没同意,他说三个人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除了分工不同,承担风险不同,其他没有不同,大家聚在一起,就是兄弟,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亏了陈宗的远见卓识啊,到了现在更显示出平均分配的好处:有了活儿,就是大家的活儿,谁都不会挑三拣四,谁都生怕少干了。

  小钟给关六提了些建议:坐长途汽车,住小宾馆,穿白衬衫黑西裤,在楼下接了货不要急着出小区,等等。

  关六听得有些不耐烦,“你去的时候是春天,你白衬衫黑西裤,现在天天三十多度了,我也穿白衬衫黑西裤?再说了,你细皮嫩肉小白脸子穿那身像个白领,我这皮糙肉厚黑脸膛穿上了,不三不四的,更得让人起疑。”

  关六做事,比小钟粗,但是粗中有细,举重若轻,毕竟是老江湖了嘛!早习惯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也有躲避危险的直觉和敏感。

  所以,关六把任务接了,却照样在家里呼呼大睡。

  小鐘倒像个热锅上的蚂蚁,半夜了还在那儿查快递号,结果快件已经进了京,他从床上跳下来,跑去敲关六的门。关六不耐烦地问:“还让不让人睡觉啦?你要干什么?”

  陈宗光着身子出来制止,“小钟,你放心,关六从来没耽误过事,你别急。”

  五点来钟,天刚蒙蒙亮,小钟又去敲关六的门,没想到,关六已经洗漱完毕,正准备出门。

  关六调侃道:“小钟,我看你是干不成大事,心里搁不下事儿。这不,高铁票我已经订好了。虽说是高铁去高铁回,可我不用住宿,还少在外头吃好几顿饭,这样一算,咱俩的花销也差不了多少,可我比你就享福多啦。”

  关六赶到了位于北京大兴某某街某号院,查了一下物流进展,已经开始派件了,派件人是国师傅。姓国的师傅?国是个小姓,关六就想起了国子。自打国子离开,已经好些年没见了,逢年过节回老家也没遇上过,甚至就连个电话也没打过。关六是生着国子的气哩,咋能说撂挑子就撂挑子呢?

  本来,关六也打算按小钟那套,和快递员走个头碰头,声称自己就是收件人“刘国华”,因为有手机号码为证,任谁也不会怀疑。可现在,关六心里有点儿等不及了,这个“国师傅”会不会就是国子呢?

  关六用自己的手机拨通了国师傅的电话,响了几声,对方接了,那边有些乱糟糟的,大概他正在街上。

  “喂,谁呀,说话呀!……奇怪!”国师傅挂断了电话。

  关六没有言声,多么熟悉的声音啊,果然就是国子!关六觉得自己的心怦怦直跳。

  怎么能有这么巧的事!世界这么大,能在北京大兴的一个小区里碰上国子,真是够奇妙、够有缘的了,真应了那句老话,山与山不相逢,人与人总相遇。

  只是,取快递的事到底是变简单了?还是变复杂了呢?

  ——简单:毕竟我和国子是熟人,熟人嘛,好办事儿。

  ——复杂:正因为是熟人,他知道我是谁,我还怎么以刘国华的名义取件呢?

  ——简单:我可以说是帮同事取件,同事就叫刘国华,他管得着吗?

  ——更复杂:国子和我已经分道扬镳,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獨木桥,我们俩已经不再是一条道上的人。他不但知道我是一个村儿的“六哥”,还知道我是干什么的,知道我还继续干着老本行,那也就等于知道了包裹里的东西来路不正……

  没错,绝不能冒这个险,绝不能亲自收这个件。可现在小钟还在家里,让他赶来,肯定是来不及了,而且,这么点儿事都办不成,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今后还怎么混?不行,我必须得赶紧找个“刘国华”,要不,国子找不到什么“国博展览部”,他会怎么办呢?他肯定会打那个联系电话,这部电话,就在我手上。

  这情况,对关六来说并不怎么紧急,而他很善于随机应变。

  关六跑到小区西门,找到保安,火急火燎地说:“保安同志,一会儿有我个快件,你帮我收一下,我有点儿急事要出去一趟。”关六借了支笔,写了自己的名字、单位和联系电话,当然是“刘国华”和“国博展览部”。

  保安有点儿不大乐意,“再有一个多小时我就下班了,搞丢了我可负不了这个责……好吧,你放心,不会搞丢的。”

  关六在递给他那张纸条的时候,也一同递过去了十块钱。“没事儿,也不是什么重要东西,我一会儿就赶回来。”

  “这点儿小事,怎么能收你的钱呢?”保安嘴上这么说,却还是接过去了那张纸条和人民币。

  “嗨,大热天的,买瓶水喝吧,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以后少不了麻烦你。”

  “那,我可就收下了。”

  关六出了小区,马路上乱糟糟的,他用“刘国华”的手机打给国子,“国师傅,我是国博展览部的刘国华,我现在在外面,公司那边也没人,你把我的件就放在西门保安那儿吧。”他说话的时候故意捏着点嗓子,他相信这样国子就听不出他的声音来了。

  关六不敢走远,他始终关注着西门那里的动静,希望不要出什么意外。

  他见到了久违的国子,骑着一辆黑色的快递三轮车,他竟然还有点儿微微发福。

  等国子离开了一会儿,关六才返回小区,从保安那里取到了那个大包裹,顺便又给保安买了瓶酸梅汤,他自己也喝着一瓶。

  九

  已经快到中午了,事情还算顺利,关六倒不用急着回去,他想见见国子。

  这回,他又用自己的手机给国子打去了电话。

  “猜猜我是谁?”

  “我猜你妈个逼!”国子狠狠地骂了一句,挂断了电话。

  关六有点儿懵,再一想,也不奇怪,接件前已经用这部电话给他打过,还没说话,这会儿呢,自己又非得问那句话,那可是前好几年骗子标准的开场白。不过,现在早就没人用了,骗子们可以通过各种渠道搞到你的个人信息,在给你打电话之前,他就已经清楚地知道你是谁,而且他很有可能就扮成了你通讯录里某个联系人。

  要不,再试试?这次他一接,马上就通名报姓,不信他还能挂!

  可惜,国子再也不接了,或者响个不停,或者干脆摁断。

  关六只得发了条短信,告诉自己是谁。

  可等了半天,国子也没把电话回过来。

  关六就想起了这几年,过年回家都没能见他一面,亏了自己还去看过他那个寡妇老妈,可她不冷不热的,好像欠了她多少钱似的。没错,你被骗了,那也不是我骗的,你被骗走的那些钱,还不是我带着你儿子挣的,还有那房,不也没被骗走吗?如此想来,国子早就和自己恩断义绝了?

  既然如此,那还等他干什么!

  关六已经到了北京南站,国子的电话又来了。不知道是他没及时看短信呢,还是看了短信之后心里头七上八下了老半天。

  “六哥啊,咋是你哩?我真不知道是你,要知道是你,咋能挂你电话哩?可你咋知道我这个号的?我妈告你的?”

  “你咋不问问我在哪儿呢?”

  “是啊,六哥,你现在在哪儿呢?”

  “我在北京,你在哪儿呢?”

  “可你的号不是北京啊。”

  “那我就不能来北京啊?你说,你在哪儿呢?”关六感觉到了,国子听说他在北京时的第一反应不对头,这才又追问了一句,要是他不想见面,那也没什么说的,他本来就是个白眼狼。

  “我也在北京,大兴,你在哪个区?”国子到底没说假话,关六稍稍踏实了些。

  “我在南站这边儿,你方便过来吗?”

  “六哥,我正上班哩,我现在送快递,今天的活儿不算少,我可能抽不出工夫,要不,晚上吧,估计九点来钟就没事儿了。”

  “晚上?”关六差点儿说,他这会儿正准备坐高铁回去,可又一转念:这国子对自己可是一句假话都没讲,他在明我在暗,他又不知道我已经见过他了。这么一来,关六更想见见他,看看他过得咋样,问问他愿不愿意再跟着自己干。“好吧,那你先忙你的,回头再约。”

  关六给陈宗挂了个电话,说一切顺利,不过要晚些回去,在这里会个朋友。

  陈宗以为关六的老毛病又犯了,说:“咱们可是有约法三章,干活期间,可不能跟什么乱七八糟的网友约炮,你把东西先送回来交了差。”

  关六知道陈宗误会了,忙把巧遇国子的事儿跟陈宗说了,最后还不忘补充一句:“小钟来北京提货不也住了一宿吗?”

  国子,陈宗不但听过,而且见过,他打心眼儿里是喜欢这个大嘴国子的,要是关六能把他拉入伙倒也是件好事,于是又叮嘱了几句,便不再管他。

  十

  临近傍晚时分,突然间,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把空气中的燥热一扫而光。

  关六抬头望了眼北边的天,一大片黑云正压过来,雷声沉闷地从远处滚滚而来,紧接着,几颗豆大的雨点儿就砸了下来。这会儿他刚刚下了公交车,又回到了大兴。他连跑带颠地跑到一家汽修厂的店里,这时候雨已经彻底地狂泻下来,被风裹挟着,几乎是横着席卷世界,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这雨来得快,走得也快。不消半个小时,风停雨歇,太阳重新露出头来,而且比之前更火辣辣了。天空被这么洗过,蓝得耀眼,东边的天空上腾起两道彩虹,一道在上,一道在下,在上的跨度大,在下的跨度小,但要比在上的更清晰。

  关六掏出手机,拍了张照片,却是模模糊糊的,他又照了几张,还是不太清楚,他就有些无奈了。

  无奈是因为无聊。

  关六看了看那装着几十幅画的包裹,沉倒不是什么问题,他有的是力气,关键是晚上和国子见面,国子说不定会认出这个包裹,所以,得把它先安置好才行。他又一想,反正今天一定会搞到很晚,不如就先找个店住下,也好洗个澡,把刚淋湿了的衣服晾一晾。

  关六本打算找家连锁快捷酒店,又想起了陈宗和小钟叮嘱的身份证摄像头之类,便真的在附近找了家地下旅馆住下了。

  关六在公用水房冲了个凉,离和国子约好的时间起码还要三个小时,这么赤身裸体地在床上躺着,两眼朝着天花板,还是闲得蛋疼。折过来折过去,他打开手机,用个App摇了个附近的妹子……

  关六在床上的表现总是让人满意,那妹子爽过之后还想和关六继续腻乎,可关六已经没了兴趣,草草地把妹子打发走。

  关六和国子二人见面,倒不像是分手多年的搭档,既不生疏,也不亲密,却好像习惯成自然,跟过去在街面上接头似的,你一个眼神,我一个眼神,旁人看不出来,他们却都已经心领神会,二人便相跟着,来到了一家牛肉面馆。

  虽已过了饭点儿,可这家牛肉面馆还是很火爆,面馆前面横七竖八地摆满了小方地桌,每张桌子都围着三四个人,吃着热气腾腾的面。

  他们找了张角落的桌子,从旁边扯过两把小方凳坐下。国子熟门熟路地要了两碗牛肉面,几瓶冰镇的燕京,又要点烤串儿。

  关六忙打住了,“串儿就免了。”

  国子问:“六哥,你过去最爱吃烤串儿了,怎么,转了性了?”

  关六压低嗓门说:“没听说吗?街边这些羊肉串来路都不正,好多都是猫肉做的。”自打听陈宗讲了小钟逮猫的故事,他对满大街的烤羊肉串还真就疑神疑鬼了。

  国子笑了笑说:“哎,现在各种各样的传言多得不得了,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全信了,那就啥都不能吃了。”

  国子换了个鸡汤豆腐串,问:“豆腐串总没问题了吧?”

  关六问:“干得不错啊,我看你都胖了。”

  国子咧着大嘴笑了,“凑合着过吧,只要肯下力气,总还是够一口饭钱。就是有人总不把人当人,心里就不是个味儿。就说刚才下雨那会儿,我正在那个莱茵河小区,这个小区管得严,防我们这些送货的就跟防贼似的,不让我们的车进,我们就得抱着包裹挨楼送,一个包裹也就能挣个五毛一块的,我是既盼着包裹多又盼着包裹大,可包裹多了,包裹大了,我就得往返好几趟。这大热天的,动不动就一身汗。刚刚还下着那么大的雨,我就跟保安说,能不能通融通融,哪怕让我把车停在小区里的车棚也好。唉,可人家说什么也不许,真好像是个铁面包公。这我也能理解,我过去也当过一段时间保安,还是柳老先生给介绍的,柳老先生你还记得吧?”

  柳老先生,柳盛,那个退休警察,关六当然记得。要不是他,国子说不定还跟着自己干呢!可要不是他,自己也未必能遇到陈宗,未必能实现得了转型升级。这世上的事,什么都不好说。

  “噢,你当过保安?那不是挺好的?怎么又干起了快递?”关六可不想跟他讨论什么柳老先生。

  “唉,要说,干保安还不错,好歹也算穿着身制服,可就是没人瞧得起你。一个小区,出出进进总有万把号人,就算我记性再好,也不可能把这一万人都记清。门口要刷卡,可人们就是懒得刷,你要说忘了带一次两次也能理解,可那门禁卡明明就揣在兜里,他就偏偏懒得掏一下。我要是管得严了,人家有话说:我这每天来来回回不下四五趟,你还不认得,你这保安是怎么当的!我要是管得松了,人家还有话说:不该拦的你拦在这儿,那些该拦着的你都拦不住,你这保安是怎么当的!不过,人家骂两句咱就听着,也不跟他们计较,谁叫他们是业主呢?更可气的是那些人,他们也从不骂你,他们根本就看不见你。一天到晚,来来回回多少趟,咱热情服务,开门关门,迎来送往,可人家愣是跟没看见似的……”

  关六听得好笑,这个国子,过去从来不爱讲话,今天却一说起来就唠唠叨叨没完没了,而且说的都是“尊重”。一个曾经的骗子,居然在奢望得到别人的尊重。

  “……其实,也有一些素质高的,见了我总是主动打招呼,别管说点儿嘛,就那么个意思。就说有这么个大哥,经常骑个电动车载着儿子出来进去的,每回咱给开门,人家都要说声谢谢,这也费不了多大劲儿,可一次两次容易,次次都这样就不容易了,我这心里头就越来越暖和。后来有一次,另外一个男人抱着他儿子出门,正让我给撞见,我就拦下来问问,一看他儿子还迷迷糊糊的,我怕是碰到了人贩子,当场就要报警,那男人说是朋友的孩子,发高烧烧迷糊了,他的朋友正在往回赶,先委托他送孩子上医院。我就不信,后来那位大哥赶回来这才解释清楚,虽说是虚惊一场,还耽误了孩子看病,可那大哥不但不责怪,反倒给我们保安队送了面锦旗……”

  “那你干得好好的,咋又不干了?”关六其实并不关心国子到底干啥,他关心的是国子能不能回心转意。

  “唉,还不是因为当保安挣得太少了。我有时候和那些送快递的聊天,知道他們挣得比我们多多了,就下决心转行了。”国子呵呵地傻笑着。

  “挣得多?还能多得过当初?”关六揶揄道。

  “那当然是比不了。可现在挣钱踏实,虽说是挣得少些,刚刚够养家糊口,却心安理得,问心无愧,睡得踏实。六哥,我劝你,你也别再做了,现在也不好做,风险越来越大。有时候,我一看到新闻里说哪哪又抓了多少多少诈骗犯,我就吓得心惊胆战,生怕……”

  “生怕什么?生怕有你六哥不成?”

  国子没接茬,想来是这样的。

  关六觉得他真是又可气,又可怜。“要说踏实,我现在也挺踏实的,不用抛头露面,也不用日晒雨淋,比你恐怕还要踏实得多,我算是遇到了贵人。”关六把这两年的经历拣主要的说了两句,“所以,依我看,现在拼的是技术,拼的是脑力,只要设计得周到,是不会有任何危险的。怎么样?你要不要回来试试?”

  国子叹了口气,“六哥,其实,危险并不是来自外界,我一直觉着,这危险总是来自自己,总是来自内心。就像你刚刚说的,你为什么不敢吃羊肉串儿?是因为你怕那是猫肉,其实,还真未必是猫肉,有可能就是老鼠肉。咱们在家里种过地,也知道,咱们从来不吃外面买的菜,咱们只吃自己地里种的菜,为什么?卖的菜不可能不打农药,不可能不上化肥,不可能不打除草剂。好,咱们吃自己种的菜,纯天然,绿色,无污染,施的大粪肥,棵棵都有虫子眼儿。可是水果呢?苹果、桃子、西瓜、葡萄总得吃吧,你吃就得去买,买就还是避免不了农药化肥。好,就算咱们亲戚朋友种着水果,可油你得买吧,结果买的是地沟油。就算咱自己种花生、种芝麻、种大豆,自己榨油,可你记得吗?那年,咱们村里多少人买了假种子,结果辛苦一年,到头来,地里啥都没长出来,这不是坑人吗?”

  虽说下午下过雨,可好像并没有下透,天气又越来越闷起来,热气腾腾的牛肉面一下肚,汗就顺着脊梁沟流下来,关六干脆脱光膀子,把T恤搭在肩膀上。“你说得没错,你想想这是个什么世道,到处都是骗子,还在乎多你一个吗?”

  国子却说:“正是因为骗子太多了,我就觉着,这社会不能总这样下去了,什么都是假的,不行。”

  “这社会,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你哪儿有那么重要!”

  “就拿我们快递这活儿来说吧,也有不太地道的,有人专门从我们这儿买个人信息,电话号码啦、家庭住址啦,有的人就图那么个便宜,把信息就卖给他们了。我就从来没卖过,这倒不是说我有多高尚。有时候,比如说刚才,就那个莱茵河小区,一个女主人,非说我把她的包裹弄湿了,又要退货,又要索赔的。她没见外边下着雨啊,她没见我浑身都湿透了啊,我就想着把她的信息给卖了,让她尝尝咱的厉害。”

  关六摇了摇头,“你卖不卖都一样,其实他们的信息早就泄露了,他们只要在网上购物,他们的一切信息,甚至包括消费习惯,早就进入了大数据,早就无密可保了。所以,咱们真的很微不足道。所以,你尽管去卖,赚你能赚的钱。”

  国子想了想,也摇了摇头,“那不一样,他泄露是他的事,我卖就是我的错了。所以,我每次送货,都要提醒人家不要随便乱丢包裹单。对了,今天有个单子是保安接的,我还忘了告诉他一声。”

  国子掏出手机就拨电话。

  “刘国华”的手机突然在关六的兜里响了起来,关六这才意识到,国子正在拨的电话就是这个,他现在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国子奇怪地问:“你怎么不接电话?唉,他也不接。”

  关六说:“别理他,陌生号码,我从来不接。”

  国子憨憨地笑了笑说:“现在我是不得不接,客户的电话都是陌生电话,可就是我给他们打电话的时候,就费了大事啦。看来,现在不接陌生电话,已经是大家的共识啦。都是被咱们这些骗子给祸祸的。”

  国子只得挂断了电话,编起了短信。

  关六赶紧把“刘国华”的手机调成了静音,不一会儿,国子的短信来了,关六装着若无其事地瞅了一眼:“某某快递提醒您:在处理快递单据时,请先涂抹掉个人信息部分再丢弃,或者集中起来定时统一销毁,以防个人信息泄露。快递员:国师傅。”

  十几瓶燕京下肚,二人把酒言欢,却是貌合神离,无法再谈得拢了。

  分手的时候,关六醉醺醺地说:“国子,你以后有了难处,再来找我,你啥时候来,我啥时候欢迎你,跟着我一起干。”

  国子也已经醉醺醺的了,“六哥,你以后有了难处,也来找我,你啥时候来,我啥时候欢迎你,领着我一起干。只要不骗人,干啥都成!”

  国子问关六住哪儿,关六说在城里的一家酒店,国子非要送关六回去,可就算关六没说假话,他也不会让国子去他那儿,那里还有装了几十幅画的包裹呢!

  但是,关六回到地下旅馆,一下子傻了眼,哪里还有什么包裹!本来已经喝得迷迷瞪瞪的他,酒顿时就全醒了。

  那里面可是几十幅陆无昕的国画!他连看都没来得及看一眼!当然,他也没打算看,看了他也看不懂,在他眼里,那就是一大包人民币!现在,这些人民币不翼而飞了!

  当然,它们不可能不翼而飞!

  他把服务员叫来,连说带比画地问她见没见过这么大的一个包裹,问她进没进过房间,又问她知不知道谁进过房间。服务员是一问三不知,关六让她把老板喊来。

  老板肥头大耳,圆滚滚的肚子刚刚能挤得进窄小的门框,他在屋子里踅摸了一圈,瓮声瓮气地说:“她说没见就没见,咱家这宾馆就她一个服务员,别人不可能进来。”

  “可你说,那我的包裹怎么就不见了?”

  “可是,谁见你带着什么狗屁包裹来的?”

  “這样,咱们查查监控,怎么样?”

  “监控?”老板突然笑起来,对那唯一的服务员说:“听见没有,他要看监控,哈哈,他要看监控!哈哈!”

  “有什么可笑的?”

  “我们这就是个地下旅馆,从来不安什么监控,就是为了保护你们的隐私!哈哈,他要看监控!哈哈……”

  老板说得没错,关六平时最憎恨的,不就是那些个无处不在的摄像头吗?他也觉得自己的要求着实好笑。

  “哈哈,你要看监控?街上倒是有,到处都是,想躲都躲不过!不过,我没那个权力,依我看,咱们还是报警吧?哈哈……你倒是报警啊!”

  关六一屁股圪蹴到了地上……

  李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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