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的妄想

  • 来源:延河
  • 关键字:人群,跳舞,热情
  • 发布时间:2019-07-31 23:21

  一

  我没想到,我离开了人群。离开了人群,我便不是人了。

  我漫无目的地闲走,走进了群山之中。山真高啊,一座连着一座,直冲云霄。四周怪石嶙峋,像一张张狰狞的脸,瞪我的,斥我的,唬我的,不断在变形,一层一层紧紧包围了我。我不寒而栗,双腿打抖。我看着一张张脸,可怕的脸,向我压迫过来,令我窒息。我要活,不要死!我抬起沉重的双脚,紧抱了头,极力排除可怕的压迫,快跑,逃命似的,一心要躲开那怒视我的一张张怪形的脸。我一口气跑了十几里,进了一道山谷,一弯小溪横在眼前。

  溪水清澈,唱着欢快的歌谣,打着旋在跳舞,似乎唱了很久,跳了很久,专门等我似的。我一屁股坐在溪边的石头上,休息疲乏的身体,抚慰紧张的心。耳畔传来啁啾的鸟语,一群不知名的鸟儿栖息在溪对面,脚下的枝条颤巍着,片片绿叶托着一只只可爱的身体,白的,黄的,黑的,花的,像一朵朵盛开的小绒花,嘟实又娇憨。我想起小时候,奶奶喜欢绣这般的景,有枝有叶有鸟儿,绣好后,挂在墙上,鸟儿像真的一样,随时会跳到餐桌上同我一起吃饭。因此,我食欲大增,个子也长得特快,比同龄人高过半头。我想到了奶奶,心里酸楚了,奶奶早已不在人世,我也已经不是人了。她不知我已离开人群,此时进了这深山峡谷。泪水,随着怀念幼年的时光从我面颊流下,有奶奶陪伴,小时候真幸福啊!

  溪水对面,鸟儿们望着我,又彼此互望着,不停地叫着,仿佛明白我的心事,安慰我似的。清脆的鸣声,一声,两声,三声,声声交织,真是悦耳动听。若问世间什么声音最美?我现在可以坚定地说,是这山谷里溪水边的鸟声。我也晓得了,庄子说的天籁是什么,不是风声,不是雨声,不是琴声,就是此时此刻的鸟声,优美,纯净,清亮,是天外之声,红尘人世根本没有的。眼前的溪水,跳跃的鸟儿,让我体验到非人类的热情和殊荣,欢迎我的到来和加入。

  离开了人群,我便不是人了。

  我必须面对这个现实,我不是人了。我成了崇山峻岭中自然风物的一员,草木野花,动物飞禽,山石溪水,我进入其间了,彻底脱离人类。面对每棵树,成片的树林,我不由自主产生一种幻觉,又回到人类去了。人间也有许多的树,小区有,大道两边有,公园里有,旅游胜地有,可是,和这里的树,形式虽相同,可质地是不一样的,不同在哪儿?唯我从人类中来,又不是了人,我才看得明白透彻。看得太过明白,是我的不幸。因差异,让我伤感不已……

  二

  我曾是天之骄子,留洋归国博士,在国内一所著名大学当老师。不知有多少人羡慕我的学历,仰慕我的职业。我也曾骄傲不已,毕竟光宗耀祖了,有了前程似锦的未来。

  刚归国时,我先到大学报到。学校引进高层次人才,给我提供了一百多平方米的单元房,精装好的。我放了行李,第一时间赶回老家去给我过世的爷爷奶奶烧纸上香,如今孙儿学业有成,出人头地了,回家乡祭祖,以表孝心。左邻右舍羡慕不已,夸奖赞叹,我成了小区里,成了所有亲戚的孩子们学习的榜样。我父母因我而自豪,激动不已,满面红光,出门头昂得高高的,脚踩得咚咚的。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我的母校,初中的,高中的,把我请去做报告,激励学弟学妹们,考大学,留洋,报效祖国。等我完成了衣锦还乡的任务,兜售了虚荣和荣耀,开学临近,我才返回学校。

  我擅长的不是站讲台上课,而是做科研。我的学术论文在Science和Nature上发表,在学校引起大爆炸式的轰动效应。学校要求老师们论文要发核心期刊,于我,那是小菜一碟,根本不值一提。我成了学校的科研明星,很快破格评为教授,我是学校最年轻的教授啊,招收博士和硕士研究生。我的人生,坐上了火箭,瞬间,驶向了辉煌之域,是黄金大道般灿烂的前景。学校里,谁也得承认,谁也得佩服,我的科研能力是绝对超群,顶呱呱,我是鹤立鸡群!我踌躇满志,向着更高的山峰攀登,信心百倍。

  我有个爱好,喜欢女人。

  這种爱好,在海外读研究生时便已发挥尽致。我身边从来没有缺过女人,白种的,黄种的,就是不要黑种的。我对女人的渴望和热爱,那份痴狂,如猴子向往香蕉,如狗喜欢啃骨头,如守财奴盯着金子,热情如火,很是贪爱,永远不会满足。我在国外的朋友圈,大家对我的爱好,皆知,视而不见,都是成年人嘛,个人隐私是自由的,尊重个人隐私是做人的涵养,谁还管得了我裤裆的事儿?!没人闲得无聊,没人吃饱撑得慌。国外没有这样的人!我的朋友很多,就说中国的,一到了外国,都变得有涵养有高度了。外国的,人家一出生基因里带着这种美德,没人关注和过问别人的隐私,活好自己,就是感恩生命和报答上帝。

  实话说,我在国外谈了几个女朋友,全甩了。太麻烦了,谁规定的,男人必须和一个女人一直好。她什么玩意儿呀,非得我把霸占住。她有那本事和能耐吗?就她床上那点绣花功夫,就她身上那点隐约的平滩浅水,岂能满足了我这只猛虎!有个女的,印象深,是祖国大西北的女子。她一见我,我一见她,倒蛮有感觉的。都是来外国学习的,对祖国的女人,我倒是生偏爱的。谁知,她天天守着我,恨不能变成了胶水粘我身上永远揭不下来。她吧,身材不错,床上功夫还算可以,可皮肤不好,偏黑,粗糙。跟她做爱,我想到了温婉白皙的前女友。一个星期后,我厌烦了,提出分手。她简直是母夜叉转世,又凶又恶,抓起枕头打我,哭叫不停,抡起胳膊扇我耳光。头一次,我被女人打了。我发怒了,狠狠揍了她。她杀猪一样哭喊,我任她撒野,狠狠抽她。末了,她竟求我,你打也打了,咱不要分手吧。我眼一瞪,滚!

  在海外,有一种心理情绪,是无法言说的。离家远,除了学习,之外的时间太闲,莫明其妙的,孤独和压抑重重袭来,情绪很是消沉,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想做。这种心理下,我更加剧了对女人的需求,仅仅是身体的需求。做爱了,身体放松了,可以睡个安稳觉。至于精神么,做爱是放空,空得如一张惨白的纸,在无人的荒滩任意飘游,如地狱里白无常的影子,抓不住,看不清,空得凄凉,让我惊惧。我总结了一句,女人到这个世上,最大的用处是给男人放松的,起码男人的睡觉质量有保证了。

  回国前,好友告诉我,哥们要收敛了,国内不比国外,有祖宗,有父母,有同事,有朋友,有几千年传统文化底蕴的国度,做人和名誉很重要。我一听,撇嘴,轻笑几声。离家上班前,父亲郑重告诉我,为人师表,身正为范,人活着就是个名声!我也是轻笑几声,撇嘴。父亲问我,记住没?我点头。源于父亲的告诫,我对自己也有了要求和警示。

  如今,我成了学校的知名教授,响当当的人物。我对女人的爱好和渴求,渐渐恢复如常,便放开视野,大范围搜寻猎物。我的微信天天响个不停,一个一个的群拉我进去,靓妹真是多呀。我还发现,群里喜欢蹦跶的,招摇的,显摆的,热闹的,发骚的,几乎全是女人。

  刚到教研室时,年纪稍长的王教授说我长得帅,学历高,有房有车,典型的高富帅,张罗着给我介绍对象。很快地,他介绍了学校经管学院的一位女老师。我心中窃喜,爽快答应约见。女老师姓侯,是个文静的女子,白白净净。她说羡慕我学问做得好。我绅士地微笑,一派谦谦君子。她很喜欢我。与其说她喜欢我,不如说她喜欢我的海外经历和科研成果。她很主动。认识一周,我们上床了。一个月后,我提出分手。她愕然,猛然哭了。在她的观念里,和我做爱了,我非得娶她为妻。我生气了,难道她用身体来和我交换婚姻吗?性是买卖吗?做爱和婚姻有直接关系吗?简直是个精明的女商人,怪不得学经济,功利心强,势利,不是一个厚道的女人!我厌恶极了,让她马上滚。我对国内女人的理解,从她开始,感觉便不好了。她图的,是我的地位和名声,是我的学历和成果,是我的房子和车子,根本不是爱我这个男人。头一次,我为中国女人感到悲哀!

  她到王教授面前一顿哭诉,说我欺骗了她,占有了她的处女身子。王教授对我产生了看法,说话语气中,开始不尊重我了。啊呀,我感觉太好笑了!我没理他,连哈哈声也懒得施于他。侯姓女子算个什么东西,嫁的是男人,还是财物?

  我开始约会中国女人了,一个,两个,三个,最后,我连数字也忘了。她们喜欢吃,喜欢穿,喜欢玩,更喜欢听甜言蜜语。稍微给她们施舍点财物,马上脱裤子和我上床。我发现,一听我从国外回来的,她们对我兴趣很浓,如得珍宝。上了床,关系自然近了,话语也多了,想和我结婚的,想给我当情人的,想和我物质交换的。总之,我成了钻石王老五,因为我有国外经历,身上披着异域的光环,是她们崇拜向往的。我再次感到悲哀,中国女人如此崇洋媚外,只恨不能嫁到国外去,是什么心理?什么爱情观?我不理解!我和她们一一分手,也是闹得不可开交。她们缠住我,见微信轰炸不行,便打电话轰炸,又哭又叫,让我赔偿处女身子的,让我赔偿精神损失费的,让我补偿身体营养的,还有威胁说我强奸她的,花样繁多,应有尽有。

  我烦透了社会上的女人,讨厌成年女人。我开始在女大学生中找目标。女学生应该思想简单,情感单纯,没有社会上的红尘杂念和物质贪欲。先后,我交往过三个女学生,也先后上床了。

  真没想到,有个女学生的家长找到学校来了,把我告到纪委。他说我道德败坏,丧了师名,乱了纲常,强奸了他女儿,扬言,非得送我进大牢。瞬间,学校炸锅了,沸反盈天,比送一颗卫星上天還惊天动地!全校师生吃了强烈兴奋剂,精神百倍地不分场合地讨论我。几个女学生的家长全找来了,要告我上法庭,审判我这个满腹知识的败类。还有那侯女士,也告发我,说我诱奸她,说我没人性,野兽一头。她们一个个,声泪俱下,陈痛心迹,振振有词,检举我玩弄女性的桩桩罪状,我是披着羊皮的狼,凶恶狡诈的人渣,我强奸了她们。无论如何,我应该去坐牢,更应该枪毙!我不坐牢不枪毙,以她们的话,上帝发怒,天理难容。

  三

  学校成了全国关注的热点,我是头条新闻人物。

  再次,我又成了响当当的人。

  父亲打来电话,对我一顿痛骂,说母亲气得病倒了。他骂声极其尖厉,受了严重刺激的歇斯底里式痛责,直至上气不接下气。他最后一句,白养了你这个逆子,丢死先人啦!!我听得出,他掐死我的心都有了,只是距离远,鞭长莫及。我们父子关系断了。他扔下一句狠话,没你这个儿子,把祖宗脸丢尽了!!

  我成了孤家寡人,孤苦伶仃,一个独夫,没任何亲人了。学校里,我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网上各种消息频繁出现,我是色狼,我是叫兽,我是恶棍,我是流氓。网络时代,没有不公开的消息,只怕消息传播得不快速不广泛,消息长了翅膀,顺着四通八达的电波,四处飞舞,尽情地撒之,播之,扬之。我相信,全国人人皆知了!

  两天后,学校领导出面,劝我赶快重新找地方,这里庙小,放不下我这尊大神。说明白些,不要我了,开除我了。我去哪里呢?天地再大,也挡不住网络信息布下的道道哨卡,我无处可去,别无选择。可我嘴巴还是硬的,面色淡然地对领导说,好,我走,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领导盯着我,从鼻子里抛出两声僵硬的冷笑,转身离去。

  我卷了包,大模大样地离开了学校。我开车在城里乱转,茫茫然的,天下这么大,世界如此繁华,不知往何处去,就这样转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我到了城南长途汽车站。我把车放在了停车场,去买票。售票员问我去哪儿,我语塞,不知去哪儿。刚好,旁边有个农民说了个地方,我也顺嘴说了。我排了老长的队,跟着一群农民坐上了一辆长途汽车,开始了毫无目的的旅行。

  车子在公路上奔跑,我的心也乱飞着,成了窗外的风,随便刮,落哪儿算哪儿。我怀着一个念头,但愿车不要到终点,无止境地奔跑吧,越远越好。有电话来了,是校办主任打来的。我不想接,犹豫了一下,接通了。他问,你在哪儿?我问,什么事?他问,你离职手续何时办理?我恼火了,刚一出事,即刻踢我出门,把我当神供的日子忘了!我的成果,为学校争的荣誉,转眼一笔勾销了!他又说,女学生的家长没完没了,连伙要告发你……我用力摁断了电话,脑子沉入茫茫大海深处,一只受伤的鱼,使劲下沉,什么也听不见了。

  一个一个的县城,从我眼前晃过。一茬一茬的人流,你上他下。我的意识慢慢回来了,安放在了座位上。到哪儿了?我不知。由着汽车跑!车子到了一个小县城,停下,终点到了。它比沿途经过的县城都小,袖珍型的,唯有两三幢高楼矗立着,如平地而起的冲天水注,音乐喷泉样式的,乐声激扬到最后高潮,吱溜一声,水注齐刷刷蹿到半空中,好高,好孤独,让人仰望和敬畏。我举头望高楼,欣赏喷泉水注似的,带着仰望和敬畏。这偏僻的小城,让我这会儿想到喷泉高潮时的水注,自己惊奇逃跑中还存有这份想象。

  街上,道路窄狭,人流稀少。他们多是穿着朴素的乡下人。唯有女人,打扮花哨,面皮粗黑,脸上抹一层白霜,如涂着一层深冬的白霜似的,却难遮黑底的色斑。她们周身,裹满劣质的服饰和挂件。三三两两,你拉我,我拽你,摇摇摆摆地走着。我最不舒服的,是她们抹的似吃了血的嘴唇,一张一合,很是瘆人。喂,你到哪儿去?司机问我,眼神里尽是不解的探询。偌大的车厢里,剩我一人了。我伸了个懒腰,提包下车。

  这地方不错,空气新鲜。小城依山而建,别具风格。我找了一家偏僻的小旅馆,住下了。晚上,我睡在旅馆的床上,舒展筋骨,方感坐汽车很累人。躺下了,才知腿脚麻木,肿胀了似的。头脑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想,想不起什么值得想的人和事。庆幸,终于出来了,离开了醒目的热点舞台,一种难言的轻松布满全身。我的眼泪,却滚了出来。

  窗外,一弯新月挂在树梢,似天空的眼睛,正好与我对视。月亮如此清澈,安静地注视着我,天空该是多么广大,干净,包容。可我为什么在天空下这么狼狈?我问月亮,我该怎么办?去自首,还是逃跑?我凭什么去自首,她们和我上床是自愿的,我没有强迫她们。如果是强奸,为什么事后几天才找我闹事,因为我没想过和她们其中任何一个结婚!她们目的没有达到,反咬我一口。我没有强奸谁,没有,我不干无耻的勾当!谁规定了,男人和女人做爱,必须得结婚?做爱是男女双方的运动,一个人根本无法完成。有了强迫,那不是做爱,是无趣,是无聊,是耍流氓。我在做爱中寻找自己,体验自己的存在感,是她们,愿意陪我完成这个快乐的过程,我有错吗?

  月光如水,温柔地铺在我的床头。我望着月亮,委屈,悲愤,不平。月光伸出手臂,长长的,柔和的,轻抚着我的头发,脸庞,为我擦眼泪。我听到月亮说,是你错了,你忘了自己是谁,你是一个中国人。社会是讲礼法的,礼法让人文明,程序让人自律,你恰好缺失了这种东西。你的错,是忘了身份,忘了根,你犯了大错竟不知……不!我大声阻止,我是我,我就要做我,我不要外在强加的东西!月亮说,外界是什么?是社会,是制度,是礼法,是一个人生存的逻辑基础,你混乱了生存和生活的逻辑,把妄想当自由……不!我又打断,我喜欢女人,我喜欢做爱!月亮摇摇头,轻叹一声,遥遥远去了。我疾呼,回来!回来!一阵风吹来,月亮不见了……

  我关了窗,把风和月亮关在了外界。我心里对月亮说,你去体验外界吧,漆黑的,冷漠的外界,你去尝尝滋味吧!悲哀呀,做人咋这么难的?我认识到了做人的难堪。做一个人,受的限制太多了。社会就是监控,时刻记录着人的行为。不自由,做人有什么好处?

  我虽是理工男,我在专业方向上做到了青年科学家的级别,想必没人料到,我还是个小说迷。毫不谦虚地说,我读了许多中外小说。毛姆、卡尔维诺、纳博科夫、萨特、加缪等等著名作家的作品,我都读过,最喜欢的是卡夫卡的《变形记》。我叹服卡夫卡的想象力和思维力,竟把小说写成了这样,小说竟有这样的写法!在国外的时候,我很想去布拉格,看看文学大师生长的地方。那个时段,正是有女子缠着我,不离开我,我脱不了身,没有去成。遗憾!唉,我这辈子,恐怕去不了了。格里高尔变成了一只甲壳虫,我认为,这是上帝同情他怜爱他,让他静静休息。做人难,真辛苦!他年纪轻轻开始养活一家人,变成了甲壳虫,再不用每天去坐火车,不用去旅行推销,不用受老板的气,再不用劳苦了。可是,他成了甲壳虫后为什么悲伤?总想着赶快恢复成人形,继续去供养父母,送妹妹上音乐学院学小提琴。唉,可怜的格里高尔,总想着家人和亲人。他总想着他自身之外的人,从没有为自己考虑过!唉,可怜的格里高尔,真不明白上帝的好意和体恤。

  我想着卡夫卡,想着可怜的格里高尔,还有那只甲壳虫……我很难过,闭上眼,渐渐迷糊过去了。明天,或许还有电话不断打来,我不得不继续面对她们制造的事端……

  四

  太阳老高了,我才醒来。醒来,眼睛睁不开。

  原来这简陋的旅馆是裸窗,没窗帘,太阳毫不费力地穿过玻璃,直射在我脸上。光线太强,手电筒照着我眼睛似的,无法适应。我揉搓了一下,才慢慢好点。我翻了个身,肚子饿了,咕咕叫,始知昨下午到现在,水米没进。起身,低头拿衣服。蓦地,我发现自己一身的黄毛。怎么回事?我惊慌了,赶快跑向洗漱间,脚步太急,差点绊倒。镜子里,一张尖小的猴脸。啊!我大叫,双手捂住了脸。

  我变成了一只猴子。

  我惊恐,害怕,战栗,怎么变成了猴子?我为什么会变成猴子?我把衣服胡乱地套在身上,遮住了该遮住的地方,可手上、脸上、脖子上的长毛,清晰可见。第一时间,我想逃离这个地方,赶快逃离。

  我撕下床单一角,包住了头,快步出了旅馆。浓妆的矮胖的老板娘叫我,你是干什么的?我只是走,不回头,生怕她看到我满手满脸的毛。我走得快,她叫得急。我跑了起来,她追了起来。我朝山里的方向跑去,远远的,我听到了警车的声音。

  为什么警车来追我?

  是因为我犯了强奸罪,还是因为我没付住宿费,总之,我要跑得越远越好,不管哪一桩事儿,逮住了,我一辈子就完啦。如果是住宿费,一查身份证,无疑会暴露我的教授身份,事情便闹大了。不敢想,想多了会出岔子,是自投罗网,赶紧逃吧!哪里自由,往哪兒逃去!

  于是,我一口气跑进了深山,带着无穷的畏惧和无限的悲凉,离开了人类的地盘。我跑着跑着,两脚不得劲,便扔了裤子,撒腿跑。上身不舒服,又脱了上衣,跳着跃着跑。我的四条腿,全派上了用场。

  没有想到,我就这样离开了人群。离开了人群,我便不再是人了。

  我在深山里四处游走,饿了吃果子,渴了喝泉水,累了睡草地。我成了自然之子,自由自在。更让我无法相信的是,我上树的能力异常超群,一跳,上去了,在树枝间来回滚动,如一只滑溜的皮球,任意滑行。树枝于我,仿佛脚踏平地,行走如飞。我有如此才能!做人时,没发现。不能忍受的是,我不敢看一身的毛,长长的黄毛,一拧一拧,肮脏,干燥,难看。一看,神经受不了,太过刺激,真想发狂。我实在无法忍受,前爪高举,直立起来,捶胸顿足,大哭大叫!毕竟我是人,猛然变成了猴子,我的思维仍旧是人的呀。太过痛苦了,我无法自抑。

  奇怪的是,我的声音变了,像吹出的变了调的口哨,吱吱哑哑,太难听了。我无助地张望,更是捶胸顿足,继续大哭大叫。我伸耳,细听自己发出的声音,哦,是尖厉又短促的……啊!这根本不是我的声音。我呆若木鸡,涕泗横流。我不是人了,成了名副其实的猴子。

  在深山的日子,自由是我的快乐,悲痛是我的遭遇,呼叫是我的折磨。我有了不做人的任性,也有了做猴子的不幸。我遇到了抢食物的危险,遇到了睡觉的不安,遇到了喝水的威胁。人世间不能遇到的危险,山里全存在!我遇到过狼、蛇、鹰、熊、松鼠、野猪,还有各色小动物。都是觅食者,也都被觅食。我是生物学博士,懂自然界生物链的复杂,懂各种动物活着的危险。美丽的大自然,处处是险境,时时关性命。

  因为生存,必得抢果实。在一片不知名的丛林里,我被一群动物围攻。林中的软果,坚果,不知名的果,都有固定的主儿的,是天然分派好的。我是外来户,又是单个一人,行事鲁莽,不懂规矩,差点儿上了动物的当,落入一口猎人挖来捕狼和野猪的荒废的陷阱里。幸好,我上树快,慌乱里逃出。如此境遇,我逃过一劫又一劫。每一次,心惊胆战,冷汗不绝,唯怕下一次性命不保。和动物们较量,让我明白了,我们人类太自大了,以为本事是天下第一,過于自大自能!动物们的聪明和机灵,一点不能小瞧的,我算是领教了。动物间有语言交流,一声叫,摇摇头,摆摆尾,抓抓耳,他们之间懂意思,只有我不懂。

  可怕的是,我遇到过狼!狼的出现,不是一只,是一群。他们像宫廷里专门豢养的武林高手,动作快捷迅猛,反应机敏精准,那不是我们人类可以比拟的,无法想象的一种体形矫健的动物。在如今的人间,没了狼的踪影和痕迹,说到狼,感觉是听古老的传奇和童话,离我们挺远的,一生甚至几生都遇不着的。这群奇异的高智商者,神秘地消失于人类的视野之外,这是反常的。同理,狼的消失证明了一个事实,狼太聪明了,对于人类的捕杀,它们在绝望中放弃了与人共处自然界的机会,隐居了。人类是胜利了,开始了狂风暴雨似的彰显自我——人类自我主义。狼为了存活自己,更是走向大自然深处,隐蔽着,静观着人类。

  狼见了我,盯着我,那样子像极了一名束衣武士,威风凛凛,杀气腾腾。我害怕得几乎窒息,双腿发软。有蚂蚁从两腿上细流般滑下,我撒尿了。羞愧于我,已荡然无存,唯有紧张害怕,完了,我要死了!狼站着没动,脑袋扭向另一个方向,使劲地长嗥一声,声音悠长,凄厉刺耳,穿透极强。我脚下的地面晃动了,地震似的,我的耳膜和心肺疼得要命,马上要碎了,有股强劲的力量在拼命撕掉我的肉身,我感受到什么叫五马分尸了。因为身体太过疼痛,神经调动起来,血脉快速活转,我猛然醒悟了!有个声音在提醒我,你现在不是人了,是猴子啊。必须用猴子的身份解救自己,要不然,死得太窝囊了!同是动物,在大自然中生存,为什么猴子非得让狼吃了?!

  我看到附近有一棵树,想跳上去逃命,一想,不行。如果我跳上树去,狼会静静等待,我终有打瞌睡的时候,不小心掉下来,就变成了一顿餐食。我微转头,发现有一块巨石在我身后,如果跳上去快速逃跑,会有生存的希望。不过,希望太小,只能是冒险。与其这般被狼吃掉,不如拼了命逃一回!

  嗖!我如箭似的发射出身体,蹦上巨石。幸好,巨石连着巨石,大的小的参差不齐,重叠一起,直接通往一座石山。我在上面跳着奔跑,飞翔似的,朝山里去了。我顾不上狼的态度,更不想知道狼追了上来。我跑呀跑呀,提着命在跑,那是奋不顾身的,浴血奋战的, 上刀山下火海不怕的,一口气,我跑过了山顶。

  下了一个山头,我疲软了,确信狼没追上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哭了。我捡回一条命,死里逃生。不经历此事,没人知道我的感受,那是一种从死亡线上存有千分之一的侥幸中生还的。我没上过战场,没在枪林弹雨中飞奔过,可我现在的感受比炮火比枪弹袭击强烈百倍的可怕,非常地惊悚,非常地恐惧!战场,虽是枪弹和炮火的比拼,却是人与人之间发生的矛盾而引起的,是人类世界里的事,人的气息是浓郁的,远远可以闻到,就算死尸遍地,那也是人的味道。这里不一样,我一个人,四周全是树木、巨石和野兽,只我一个人。

  我喘着气,思维暗示还在继续拉警报,恰如力的惯性,心跳和惊惧依然在绵延伸长。我跳起来,好似狼群追来一样,又拼命跑了五十几里地,翻过另一座高山,确保安全了,我才放下心来。我想,既然是猴子,找猴群吧,只有同类一起,才能更好的生存。哪天变回了人,再说回人类的事儿。

  五

  伤感的思绪回来了……

  我听着溪水对面天籁似的鸟鸣,望着眼前清澈的溪水,体会着庄子言说的天籁。我看到了这里的树和人间的树的差别,唯我,懂的这差别是什么。我不是人了,离开了人类,我成了自然风物中的一员。我伤感、难受、孤独,却被溪水、鸟儿、树木,召唤着,给我做自然界一只猴子的勇气和信心。是的,这里的一切在欢迎我。

  这是个安全的地方,清静,祥和。从环境来分析,有灵长类在此活动。生物界和人类有相似点,就如一国有一国的地域界限,一国有一国的环境特点,一国有一国的风俗情态。我现在所处的环境,虽是动物界,却和人类有着相似性,我有直觉的。

  尤瓦尔·赫拉利著有一本《人类简史》。他说,动物世界里与人类血缘最亲近的亲戚是黑猩猩。此时,我想到了他这句话,突然地,毛发竖立起来,心里生出了厌恶。我讨厌黑猩猩,不是我有偏见,不是我有做人的优越感,不是我有佛教说的分别心。都不是!人嘛,作为有意识的个体,总有好恶之别。我不喜欢黑猩猩,没有理由,就是不喜欢!人与人,人与物,在宇宙中有信息感应场域,气场对应了,喜欢,不对应了,不喜欢。喜欢与不喜欢,不是非要拿出学术论文那样的逻辑推理来证明,根本没有必要。此时此刻,我最害怕的,眼前出现黑猩猩。

  我渴了,喝溪水。我饿了,吃树上的果子。果子是鲜红的,不知名,味道极好,且叫它红果吧。半山腰有个小树林,全结的是红果,一枚枚悬在枝头,非常好看。我寻摸,应该有灵长类长居于此,红果是其食物。树和人一样,结一回果,如果被采摘了去,果子一年会比一年繁密。我研究生物,对物性熟悉。

  面对广阔的天地,可以说样样俱全。我有了自卑感,不似在学校当教授那般神气了。我始知,人类的认可太有限了,且不论宇宙太空,就这群山之中,存在的动物与植物,空中飞的,地上飘的,人类能真正辨识的,也没有多少,连百分之三十也達不到。

  我吃饱喝足了,便四处走动,寻找着其他动物的气息和踪迹。到底谁在这儿生活?为什么不和我抢果子抢地盘?我疑惑归疑惑,心底是柔软的,涌起感激之情。这儿真是一处和平的国度!这里的主人对我没有敌意,不排斥我,不捕杀我,定是躲在远处,偷偷地窥伺我一举一动。我没有破坏任何东西,也没有任何暴力倾向,我是渴了喝饿了吃。我不是人了,我是猴子。如果和平相处,人人自安,各取所需,那我要适应这里了。动物界的生存方式,温和且安宁,人也要适应。

  很快,我发现了,这里住着一群猕猴。

  我的发现,源于我摘果子时,听到叫声。这声音我是熟悉的,猴子的声音。我在国外研究生物学,有段时间,特意与猴子生活一起,发声,吃食,交流,我熟悉。我的心,一下子踏实了!

  一群猴子从山上的石头上,山洞里,树杈上,一窝蜂似的冲下来,朝我跑来。我没见过如此宏大的气势,一群猴子,大的小的,胖的瘦的,洪水泛滥似的涌了过来,很吓人的。我紧紧抱住了树,绕着树转圈,以缓解我的压力和惧怕。我知道,如果我跳上树去,也是一番徒劳,猴子比我跳得高。我站定,静静地观看涌过来的他们。

  他们没有恶意,和我保持三米的距离,定定地看着我。我们互望着,几千双的眼睛,望着一双眼睛。我给自己打气,不要怕,我是猴子,我和他们是同类。

  一个年长猴子,长官似的走过来,威严,大气,自若。人与猴子应该是最亲近血缘关系的亲戚,从猴王(我称呼他为猴王吧)的走势、态度、神情看,和当领导的人类是多么相似。我没有说错,赫拉利的《人类简史》应该改写,他的书写逻辑是错误的,是个人妄想,必须纠正。这个任务的完成,非我莫属!等我以后恢复人形,我写一本真正的人类书,推倒目前学术界所有的关于人类起源的胡言乱语!

  猴王近前,拍拍我的肩膀,久违的亲戚似的,和我打招呼。我坦然地拍拍他的手臂,几乎同时,我们张开手臂,拥抱在一起。猴群哗然,叫声不断。猴王示意安静,对大伙说话。他说的话,我听不懂。我从其他猴子的神态里,看到了一位英明领袖的猴王,大伙对他五体投地的崇拜。猴王说完话,大伙扑上来,围着我跳呀,叫呀,欢呼雀跃。我的心踏实了,再一次踏实了!

  从此,我有了归依,有了自己的同类。我不再为生存和生活惊心动魄日夜不安了。群体的力量,是类的集合,是亲密的,我体验到了。做人和做猴不同。

  在人类社会,各人忙各人的事,各家忙各家的事,谁也不管谁的事。一个单位,也是如此,人与人多是相互防备的,是有距离的。对人类而言,文明的进展,是突出自我,不管不问别人的隐私,各自为诸侯,各活各的。这是普通人的日常行为。我想,如果某天,有个异族闯入人类社会,人类会像猴王率领一群子民来欢迎吗?答案是否定的,不会。即使是人,肤色不同,来自不同大陆,也不会热情欢迎谁。人类的国家之间通行,需要护照、关卡、检查,没有做,就是非法,就要拘留!猴子的社会,是自由的,任意的,欢迎了便扑上来。我受到了欢迎,回家似的,没有疏生感。很快地,我和他们成了一家人。

  感激达尔文,说人是类人猿演变而来的。说的扎实点,他认为人是从猴子变来的。达尔文太精明,说话留个尾巴,让我们人类自己寻找祖先,嫌说猴子变得太难听,伤了大雅,因为猴子是光屁股,几万年过去了,也不知着羞,从不穿衣服的。我变成了光屁股猴子,这是什么现象?真想扒开达尔文的坟墓,问他个清楚,我这算什么呢?是达尔文有问题,还是卡夫卡太深奥,我这个人变成了猴子!

  六

  不出两个月,以我的智商,很快掌握了猴子语言,且能自如地沟通交流。我每天采摘的果子,是最多的。我处理猴群事情,是最周全的。包括我去外域探险,也是一马当先,把疆域扩展了六十里,占领了两个山头。

  猴王认为我有才能,把我当成了心腹。他走哪儿,带我到哪儿,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说个掏心窝子的话,我情愿让自己永远当猴子,不想做人了。

  我永远要做猴子,那得为猴子做点有贡献的事情,我是堂堂的生物学博士,不能白白浪费了一肚子知识。我与猴子们接触多了,明白了一些事儿。凡是女猴,都希望跟猴王做爱,这是恩宠,她们很期待很向往。我一听,把“啊呀”俩字从喉咙咽下去了,这不是人类皇帝的待遇么?人类只有皇帝,才拥有众多的女人以供享乐传宗接代,平民百姓,谁有这福分?我问,我可以拥有所有女猴吗?对方摇头说,不行,除非猴王是你,除非所有男猴没了做爱能力。我暗笑,心里有谱了!我独占了一个山洞,对猴王说,我要研制一种长寿药丸,一吃,永享富贵,千年不死。猴王大悦,让我快快研制,需要什么只管对他讲。我上山采药,破石,取料,烧制。凡事靠我一人,整整忙了半年,终于研制成功“千年长寿丸”。猴王为了表扬我,勇敢地服下第一粒,以示庆贺。猴群沸腾了,叫声喊声,响遍半个天空,我成了猴界首席科学家。

  一年后,猴王死了。

  我宣布消息时,猴群大乱,哭声一片。我看情况不妙,跳上一块巨石,扬臂一挥,大吼道,我现在是猴王,谁不听令,杀!猴群安静了,几只男猴哼哼着,不服气我,窃窃私语,拿聚满仇恨的眼睛不时扫我一眼。我头皮一凉,心想,制服不了这几个存了异心的男猴,必会大乱的。

  埋葬了猴王,我开始整顿猴群。我把“千年长寿丸”分发给男猴们,告诉他们,吃了千年长寿丸,保准活过一千年。男猴们高兴极了,很多猴子一口吞吃了,相信会活一千年。我没有骗他们,这药是我用最朴素的高科技研制而成,一千年,一万年也可以活的。那几个存有异心的男猴不吃,说我骗人,既然活一千年,猴王一年怎么死了?他们这一句反问,引发了大面积骚乱,猴子们一致质问我,请我给个解释。我沉默。他们咬牙,露出一脸凶相来。我说,我研制的第一批不成熟,猴王长寿心切,天天要吃,我挡不住,随他意吧。加之,猴王纵欲过度,一天和十个女猴做爱,累死在女猴身上了,他的死,不是药的问题。说话间,我把一个女猴叫过来,问她是不是这回事儿。她当场承认了。猴群再次大面积骚乱,要求处死女猴。我说,猴王已经死了,难道我们还要赔上一个姐妹吗?她肚子里怀着宝宝,谁敢杀她?众猴低下头,不作声了。猴群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则,凡是怀孕的女猴,犯了大错误,即使是死罪,无条件赦免。

  随后,猴子们眼馋了,不自觉地盯上了我研制的千年长寿丸。这是人类具备的贪性,也是人类警惕的,可猴子的天性到底是动物,忘性大于记性。他们一听我研制的长寿药没问题,忘了猴王之死,一个个上前,嚷着向我要。我说每周只能吃一粒,不能多,多了起反作用,伤性命。我大声宣布,以后,谁多干活,谁忠心,谁勤劳,给谁第一个吃。男猴们听了高兴地直蹦,哦哦着,一个接着一个,朝我深深叩拜。猴子的性格,自古便被精明的人类掌握了,所谓朝三暮四,即是此理。我不禁为猴王可惜,统治了几十年的子民,一日他身死,江山归于我,一个个猴子对我忠心耿耿,猴王好似没存在过似的。从这点上,猴类与人类好相似呀!一朝天子一朝臣,世情变幻,想来真令人寒心。

  过了半个月,我找了个合适理由,把几个存异心的男猴处理掉了。我召开大会,振振有词地发布命令,女猴怀孕了,他们几个去找她做爱,伤了肚子里的宝宝怎么办?不守规则者,当即处死!他们吱吱哇哇乱叫,欲意辩解。我一挥手,几个健壮男猴上前,捉住他们当场处死。从此,猴群安宁了。

  过了几天,我暗地里对怀孕女猴另行了封赏。她会意,乐得直跳。我更会意,开心地笑。

  黄昏,西天彩霞似锦,忽明忽暗。我喜欢这华美的晚景,闲步到溪边散步,听天籁之音。溪水,鸟儿,花草,成了我的朋友。每当我若有所思,鸟儿栖在我的肩头,稍停留,在我头顶飞翔着,盘旋不断,唧唧咕咕,此时的我呀,特别舒心。这当儿,我会想到奶奶,遥远的儿时的情景电影一样连续播放,是非常温馨祥和的场面。我在世间,最爱的人是奶奶。父母不认我了,断了关系,我没有过多的难过,只觉得冷气丝丝袭骨,父亲的话太重,太伤人!父子血脉,恩断情绝。奶奶是我心头最温暖的朝霞,她看着我一天天长大,一步步走向太阳升起的地方。很遗憾,她没有看到我出国留学,出人头地的一天。如果奶奶知道我现在变成了猴子,她会很伤心的!唉,我流出泪来,哽咽了。

  此后,我不去溪边了。

  我已是猴子了,世上的另一个物种了,这是铁的事实。再不断去回想奶奶,是自取其难,也是侮辱奶奶。奶奶是一位慈祥仁爱的女人哪!我已不是人了,远远离开了人类,和奶奶已是另一层关系的“阴阳两隔”了。不,是“属类”的两隔,剜心般痛苦的隔离。

  我安心当个猴王吧。

  接下来,我把猴群管理得井然有序,成了附近几个猴群中最英明最伟大的国王,不断有猴子来投奔。我是一位有气魄的猴王,开辟了猴群与猴群之间的外交活动。定期地,猴群之间进行各种比赛节目,两方各出礼物,獎励给得胜者。我的外交手段,是从人类社会带来的,极大地丰富了猴子的世界,开阔了猴子的视野。有时,我也后怕,如果我把猴子变成了人的社会,那我怎么办?我到底是谁?

  我时刻提醒自己,这是猴群,不是人类。我尽量保持猴群原有的生活习惯,带着子民们一起上树采摘果实,教他们积攒过冬的食物。我有个打算,准备教猴子们种植粮食作物,如此,安居下来,身体才长得健壮,有利于抵制疾病,更好繁殖后代。想归想,我没有立即实施。粮食是人类的食品,人类几十万年慢慢适应粮食塑成的胃,我用一个想法去实施,不会适应攀越翻滚吃果实的猴子胃的。

  我虽然不是人了,却有着人类的惯常行为和观念,这是我的悲哀。我远离了人群,却总想把猴子引领到人的生活痕迹里去,我是个什么东西呢?

  七

  半年后,女猴们纷纷来找我做爱。

  男猴们眼睁睁看着我享受,束手无策,一声声地叹息。我对男猴们说,去,抢女伴去!一个男猴泪流满面,对我哭诉,半年时间,没有和女伴做爱了,没性功能了。随后,所有男猴都如是对我说,没性功能了。我默不作声,冷着拉长脸。我知道,我完全成功了。

  我成功当了猴王,成功当了皇帝,也成功拥有了所有的女猴。每天早晨,我的洞口前,女猴们排队找我做爱。我尽情地享受男女之爱,任性,洒脱,自由。男猴们远远地围观,羡慕不已,泪水横流。

  我问女猴们,我是强奸你们吗?去告发我吧,让我坐大牢去!女猴们狂笑,谁告那事儿去呢,真无聊,什么强奸不强奸的,那是人类的专有词语,人类的专有行为,扣个法律的名号,还说成是什么兽行,人类太虚伪了,为了维护体面,竟过分地侮辱了我们众多的动物。兽行是啥?不过是我们自然的选择,不附加任何外在东西的。人类的女人选择男人是天然的吗?是喜欢就冲上去的吗?听说还讲个经济实力呢,经济实力是个屁呀,喜欢谁就喜欢呗,把个仪式形式搞得假惺惺,骨子里比我们动物世界更阴暗更可怕,说到底就是交换,不是喜欢谁不是爱谁,只是肉体和经济的交换,哈哈,还不如我们猴子光明磊落呢。猴王呀,你少拿人类的东西来吓唬我们,咱们猴子呀,根本没强奸一说!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我和女猴做爱,男猴只是探头探脑,从不近前,也不争斗,好像与自己没干系。如果在人类,男人没性功能了,如果夫妻没离婚,妻子只得守活寡,坚决不准和另一个男人去做爱,若做了,就是荡妇,不守妇道,要绑个石头被沉湖的,更会被众人唾沫星子淹死的。若换作男人,与女人贪图做爱,不提结婚事,那就是强奸,就是人渣,就是流氓,要送进大牢的。我便是显著例子啊!例子还用举吗?我是人类中的典型,戴着强奸的帽子,啊,好悲催!

  我有必要回到人类中去吗?我情愿长着尖小的嘴脸,长着一身难看的黄毛,也要当一辈子猴王。猴子们不会明白,就“强奸”俩字,让我从人变成猴子的。

  我又想到卡夫卡了,格里高尔为什么不开心呢?变成了甲壳虫是他的福气。他为什么不离开那个家,找属于甲壳虫的领域去享受甲壳虫的快乐呢?我读了《变形记》,看到世界上有各种不同的解读。有人说卡夫卡揭示非人的荒诞社会,冷漠的异化社会,人与人关系只有金钱。有人说卡夫卡运用三位一体理论,讲一个关于宗教和人类的故事,带着神性的仁慈。有人说卡夫卡……永远解读不完的卡夫卡,永远解读不完的主题。

  我想说,卡夫卡让格里高尔变成一只甲壳虫,想让他按照动物的生活方式自然地自由地去生活,脱离人群。他太年轻了,承受的工作压力太大,这不是他该承受的。他虚伪的贪图享受的好面子的父母,因为有儿子努力挣钱,便装老卖老,连正常走路都让人搀扶。后来,还不是原形彻底毕露了。当儿子变成甲壳虫后,生活有了困难。作为父亲的他,威风八面地去银行上班,这时怎么不用人搀扶了呢?这个微妙的细节,我认为,是卡夫卡把格里高尔变成甲壳虫的真正原因。

  卡夫卡的想法,是让格里高尔重新体验另一种生活,这是卡夫卡在小说里设定的局,留给人类继续完成反思的过程。可是,格里高尔没有按这个逻辑向前走,却走向了一味的悲痛和自责,更甚的压抑和不满。卡夫卡对人类精神状况的前景是有设定的,对人类具有伟大的启蒙意义。可是,小说中格里高尔没有完成,人类呢,更没完成卡夫卡的深层暗示。

  谁完成了呢?是我。

  是我完成了卡夫卡的预设,从人变成了猴子,快活地当着猴子,成了猴界首席科学家,把阳痿药制成小丸让男猴们吃,我成了绝对的猴王领袖,完成了人类对动物实验的伟大胜利。而且是男猴们自愿吃的,没有半点儿强迫。这就是智能人,高智商的人呐!我是因此骄傲呢,还是以此为耻辱呢?!

  我是猴子,不是人了。对,这是事实,我得时刻提醒自己。

  我站在另一物种的角度,对人类进行全面的反观和审视。人类到底是什么?自由文明的国度吗?我惊叹啊,高呼啊,兴奋啊!我在人类社会没有实现的理想抱负,以猴子身份,竟在猴群中全部实现了。我是人类的异化者,还是异化的人类?我内心恐慌了。我立即提醒自己,不是人了,慌什么慌?

  对,有卡夫卡,不必慌。

  卡夫卡是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人类文学大师,卡夫卡的伟大,就是“卡夫卡的妄想”,給人们提供了千种解释的可能,我就在其列,近乎完美的无与伦比的各种可能!不管是顺逻辑,还是逆逻辑,全讲得通,句句灿若莲花。

  我已经是猴子了,不存在强奸,兽类没有这个词,根本不存在这个行为。只有人类才讲强奸,才讲兽行。人类是动物吗?兽行到底应该对谁用?作为猴子的我,反观人类,认识到人类太精明了,是狡诈地精明,尤其贪婪的女人,利用了强奸这个概念,并给这个行为有了合情合理的定性。

  八

  一个晚上,滚滚响雷来了。轰隆隆!一阵接着一阵。闪电,雷鸣,交织重叠着,天空布满了冒着火光的巨网。巨网忽而亮,忽而暗,像在捕捞人间丢失的东西。山摇地动了,地面炸裂了似的,一声巨响连着一声巨响。哗啦!山体垮了。嗵!巨石掉落。一道道电光闪耀,一把把利剑横出,无情地挥向一座座山体,砍向岩石。大地阵痛了,颤抖着,咆哮着,降临出另一个孩子似的。

  好个恐怖的夜晚!

  天亮了,雷声渐去,闪电平息。众猴早已爬起,奔跑着,喊叫着,一群群站在我的洞外,好似昨夜的惊恐还未散去。几个胆大的男猴踅进洞来,小心地叫着猴王,问安。昨晚,我害怕不已,抖动不已,周身疼痛不堪。见着他们,我定定神,装作若无其事,朝他们大不咧咧地摆摆手,示意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他们望着我,受惊似的赶忙后退几米,尖叫起来,彼此望着,指着我,相互比画着,吹胡子瞪眼,动作奇怪。我盯着慌乱一团的他们,他们瞅着我。他们继续尖叫着,继续慌乱着。

  怎么了?

  我低下头,朝自己身上看,惊呆了……

  我身上光溜溜的,肌肤洁净,没有一根难看的黄毛,一具完完全全的人类形体。我一跃而起,竟直立挺拔地站着,头脑发晕了。惊慌失措中,我明白了一个事实,一夜雷声把我从猴子变成了人。

  裸窗外,阳光照耀着世界,很现实,也很毒辣。

  冯北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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