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兆和与萧琼:一生一世马蹄莲

  

  蒋兆和与萧琼

  相遇

  世间的相遇都是缘分,只是,有的成了风景,有的,则在心里生根发芽。仅仅是眼角余光中的一瞥,蒋兆和的心,已停止漂泊。

  1939年寒冬的一天,他受邀为京城名医、书法大家萧龙友画像,萧老坐定后,他凝视片刻开始运笔,落在纸上的第一笔是一点干墨,围着这点干墨,又勾勒几笔,眼睛的轮廓便赫然显现。再抬眼时,突然感到身后有一道灼热的目光,下意识望过去,是一个女子,好漂亮!

  萧琼曾说:“结婚前,我是爱蒋先生的画;结婚后,我是爱蒋先生的人。

  她正是萧龙友的“女公子”萧琼。听说蒋兆和来给父亲画像,好一通央求,母亲才允许她来观看。这个“用毛笔画人像”的“怪才”,她早有耳闻,几天前,看到《立言画刊》刊登出“预约蒋兆和画集”的消息时,好奇之余,她还邮寄了5元钱作为支持。

  柔和像云雾一样悄然袭身,一个画得专心,一个看得入神。身后,萧家的佣人一边捂嘴嘻笑,一边冲她打着哑谜指指点点。顺着手势看过去,原来,他的脚上,是一双露了脚后跟的袜子!萧琼不以为然,他的才气令她折服,他清癯的颊、明亮的眼,还有那份从容和自信,都为他罩上了一层别样的光环。

  画像非常成功,蒋兆和被萧龙友称为“难得的天才”。35岁的天才却从此有了心事,他忘不了那道目光,匆匆一瞥,萧琼的文静娴雅、柳叶弯眉已深刻在脑海,但他清楚地知道,他们之间的距离无异于飞鸟与海鱼。

  命运对他可谓刻薄,家庭先天不足,16岁便背井离乡孤身流浪,经常三餐不继、居无定所,靠着顽强自学才在画画上有所建树。虽然徐悲鸿和齐白石都对他盛赞有加,但他画的那些在战争中流离失所的穷小子、苦婆娘,富人们是不会买的,只能靠给人画像维持温饱。而她呢,出身名门,秀外慧中,10岁就跟着大师学画,在北平艺专时是出了名的“校花”。据说,她扔掉的情书都是成叠成叠的,多少名家公子都被她拒之门外,想到这些,他沮丧了,心事就此埋进心底。

  以为再不会有交集,谁知,他竟意外收到朋友送的一份请柬,是萧琼的个人画展!他又见到了她,没有握手,没有寒暄,他压制住内心的激动恭敬地行礼,她也以微笑回敬。在一幅画前,他停下了,几笔墨色梨花,飞着一排燕子,还配了一行清秀的字:“正梨花开后,燕子飞时。”诗与画结合,颇像他的风格。一幅小画,令他浮想联翩,他读懂了画里的企盼:燕子来时,和平降临,战争结束。

  北平沦陷后,他们深受战争之苦,对侵略者的恨、对生活的希冀,只能通过画笔来抒发。这幅画标价40大洋,不顾囊中羞涩,他贴上了代表定购的红条子。画展结束,伙计开始送画、收钱,得知蒋兆和购买了一幅画时,萧琼的眼前,立刻浮现出他的破袜子。那幅画没有收钱,这是展品中唯一的例外。

  相识

  出于同情的送画之举点燃了蒋兆和的希望之火,几天后,萧琼收到一封信,寄信人是“竹竿巷胡同34号蒋兆和”,只是她的名字被写错了,“重华”(萧琼的字)写成了“仲华”。信被她搁置一边,一来,情书于她司空见惯,二来,她只是欣赏他的创作,仅此而已。她是完美主义者,对于爱情,宁缺勿滥。

  谁知,缘分天注定,就在这时,她订购的《蒋兆和画集》到了。“知我者不多,爱我者尤少,识吾画者皆天下之穷人,唯我所同情者,乃道旁之饿殍……”他的自序一下子打动了她,敬意油然而生。再往下翻,第一幅《拜新年》让她眼睛乍然湿了,画上是一个拱手作揖的女孩,题跋是:“过了一年又一年,重重心事不能言。向君拜拜祝努力,你我光明有一天。”

  光明、胜利遥遥无期,端详着那幅画,伤感和无奈袭来,萧琼想到了战乱中远在重庆的亲人,想到德高望重的父亲去天津出诊时被日本兵搜身的耻辱,她的情感,在画中得到呼应。尽管他眼中所观、笔下所画都是她所陌生的劳苦大众,但那无声的独白诉说着内心的痛苦和沦陷三年来北平人的期待,所有的爱与恨、求索与困厄全部浓缩在小小画册中。精神的沟通不需要语言,他的画感染了她。

  “在艺术的园地里,不能专以摹仿几朵唐宋的花卉,或明清的山水,就能代表一个国家民族而永远的优秀”,她赞同他的观点,国破家亡时,哪还有闲心去画山画水。惭愧之余,她毅然决定停笔,不再作画、卖画,“看先生的画,一腔热血,撼人心,令人敬佩,要画就画蒋先生那样的画!”

  上门说亲的人更多了,她依旧不聞不问,同样等不到回应的蒋兆和惆怅又失望,素来孤高的他,把激情全部放在了作画上。画册在沦陷区出版后,犹如一声闷雷,引起多方关注,他产生了画一幅大画的想法,敌机轰炸下的难民,其情之哀,其声之痛紧紧抓着他的心,他日夜思索、不停构想,他要“远师郑侠之遗笔,而后作流民图”。

  整整一年,一幅长近27米,高2米的《流民图》画卷终于完成了。展出前,他特意去请萧龙友为画展题词,内心里,仍然存着一丝渴望,他想让萧琼了解他的全部,艺术、执着,以及不屈不挠。

  1943年10月29日,《流民图》在太庙正殿展出,由于日军对文化界的控制,“流民”二字太刺眼,为顺利展出,只得改为《群像图》。萧琼搀着父亲来了,走近巨幅的画卷,她一下子被吸引了,活生生的气息像一个漩涡,将她牢牢卷入,铁蹄之下同胞们的境象被描摹得淋漓尽致。画面触目惊心,她震惊了,看到站在角落里的蒋兆和时,她的眼睛,顿时蒸腾出温热的霞光。

  面对单思的恋人,他却没有上前打招呼,因他刚刚得到消息,日本宪兵队要来了,画展要停。他内心惊惧,不知所措,连一个笑容都没顾得上给她。真的禁展了,《流民图》被街谈巷议,蒋兆和闭门不出,他成了萧琼和同学们谈论的焦点,他的事,她总想刨根问底。不知不觉中,他搅乱了她的心绪。

  所幸,有惊无险,几个月后,事态总算平息。不久,有朋友给蒋兆和做媒,他本想拒绝,听到萧琼也会出席时,立刻应允。北海公园的会面礼貌、客气,分别时,不顾身边人的尴尬,他一把抢过她的自行车。爱需要勇气、需要争取,他不能再错过。

  流民图

  那是有生以来最愉悦的一天,他的经历令她感动,等待三年的爱情之花终于含苞待放。然而,面对身份地位的悬殊,没有人愿意帮他去萧家说媒。爱惜他的齐白石听说后自告奋勇,终于有了下文。当他忐忑地问她:“琼,你不后悔吗?”她没有半点犹豫:“不后悔!”

  成婚

  1944年4月8日,他们结婚了,房子是租的,家具是她用开画展的钱置办的,他只拎来一只旧皮箱,里面除了当票,什么都没有。爱情所在,一切俱足,漂泊多年,40岁的他终于有了温暖的家。婚后第一件事,就是画她,那个身穿礼服、手捧马蹄莲的美丽瞬间,他要永久铭记。

  生活是从生火开始的,昔日的富家大小姐“挽发进厨房,洗手作羹汤”,她包揽了全部家务琐事,怕木讷的他受水霸欺负,大冬天里,总是她踏着雪拉着小车去井台买水。为了他,她可以放弃优雅。《流民图》禁展后,没有人找他画像,经济拮据,她靠卖陪嫁维持生活。他画的“苦画”没有人买,日子陷入困境,他决定去背煤,她温柔地安抚他:“我们合作开画展,我画山水,你补人物。”挺着大肚子,她日夜赶工,一画就是几个小时,腰直不起来了,腿僵硬了,几十张画,远山近树,都出自她的手笔,他的人物,仅是点缀。

  1947年,蒋兆和接到徐悲鸿的聘书,在北平艺专国画系兼任教授。1950年,他又任中央美术学院教授。他进入创作的新高潮,她为他高兴,除了带三个孩子,就是帮他去街巷市井寻找模特儿,最满意的《一篮春色卖遍人间》完成后,他们舒心欣赏、慢慢品味,艺术生活滋味绵长。

  后来,一场文化浩劫开始,“《流民图》是汉奸文艺”,他被列为重点批判对象。环境恶劣,小屋却深情,她担任了美院附中的中国画教员和书法教员,他们互相切磋,共同提高,经常为学术讨论到深夜。他突患心肌梗塞,她把床分开,想让他安静休息,他眼含渴望,说:“琼,不要分开吧。”她在,爱才在情才在,温暖才在幸福才在。

  随着运动深入,《流民图》被抄走了。作为“反革命”,他没有权利作画,为了给他一个自由安全的小天地,她像一堵墙,把他与“世”隔绝。在这个“世外桃源”里,他在《曹雪芹》画像里自由地抒发着情感。

  1979年,美院终于给他平反,复课后,他精神百倍地思考教学,把历史人物画的表现技法推向了新的巅峰。与此同时,她的书法也突飞猛进,作品多次出現在书法交流的展览会上。爱结出硕果,深圳美术馆、中国美术馆相继为他们举办了书画展,那捧象征一生一世的马蹄莲,他们没有辜负。

  “结婚前,我是爱蒋先生的画;结婚后,我是爱蒋先生的人。”经历过灾荒、饥饿、战乱、压迫,他的人生可谓“天凉好个秋”,然而,因为有她,他才能在泥淖中撷取花草鲜美、落英缤纷,才能在《病榻梦语》中感慨出“人生之最可贵者为‘情义二字”。

  1986年4月15日,他走了,在她的怀中,即使死亡,也灿烂从容。不可思议的是,15年后,她也选择同样的日子、同样的时辰告别人世,踏着千朵马蹄莲,追寻他而去,在那个叫轮回的渡口,有他深情的目光。

  “我想再去一次北海,那是我和兆和见面的地方……”美丽的故事,来生再续写。

潘彩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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