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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我和先生、女儿回上海看望父亲,那一年父亲63岁。父亲喜欢我们叫他“老头子”,还经常搬出纪晓岚的老梗,曰:万寿无疆之谓老,顶天立地之谓头,经纶满腹之谓子。
其实,他1米69的身高,只能算是立地,万寿无疆,不过是个愿望。至于满腹经纶,还是换成满腹“唠叨”比较好。
那天晚上,老头子自己做了一桌好菜,烫一瓶绍兴黄酒。我陪他喝上一杯,他话就来了。他说:“也不知道是谁把咱们家的号码给卖了,天天有人打骚扰电话。什么地产公司啊,旅游公司啊,一天早晨5点打过来,被我好好教育了一顿。”
我说:“您就把固话拆了吧。我们家的就拆了。除了销售和骗子,根本没人打。每个月还白交月租费。”
老头子瞥了眼放在沙发旁的电话,咂了咂嘴巴说:“还是留着吧,家里有个电话,才像个家。再说了,我还得拿它找手机。要不然,每天都不记得放哪了。”
我和先生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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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家里的电话,可以追溯到20世纪90年代。装一部固话的价格,等同于现在的一部苹果手机。平时,那部红色的电话,都要用块小方巾盖着,是家里的重点保护对象。现在那块小方巾还在,仍摆在电话旁边当抹布。先生说:“爸爸真是个念旧的人呢。”
2014年,我和先生在上海注册结婚,接着回先生的老家办婚礼。临行前,老头子的腰突然犯了病,下不来床,只能眼巴巴地让我独自和先生回去。“我们上海小囡,都是贵养的。嫁过去,你不要欺负她。”
先生乖巧地说:“爸爸,您放心吧。”我也说:“爸,我们又不是常住在那里的,他生意都在这边,您就放心吧。”可疼我的老头子又怎么能全然放心呢。
婚礼之后,回到上海,我给老头子放结婚录像,他看到我给公婆跪拜奉茶那一段,眼泪忽然就下来了。我说:“哭什么呀?”老头子拉过我的手说:“那天我等不到你电话,就知道你肯定受委屈了。”
2015年,我给老头子买了部有答录功能的电话机。老头子很是喜欢。他的自动回答,好像只录给我一个人。他说:“囡囡啊,是你伐?我现在不在家。不是去锻炼,就是去买菜了,一会儿就能回来,听到嘟的一声,把你要说的话留下来好了。”
这一年,我怀孕了。老头子喜滋滋地整理出客房,买了新被褥,想让我回家养胎。然而第一胎,婆婆还是希望生在婆家。
怀胎七月,天气暴热,我大着肚子给老公洗衣服,不巧发现了他和某个年轻女孩的大头贴。我和他吵了架。他先是道歉,后来恼羞成怒,摔门而去。
那天晚上,我给老头子打了电话。听着他的声音,满心委屈涌出来,却停在嘴巴里。讲给他有什么用呢?他也只能跟着乱操心。于是我只和他聊了会儿天,说说当地的空气和水果。
半晌,我在电话里静了一会儿,说:“我困了,爸,下次再聊吧。”
他问:“那个……你还有什么话没说吧?”
我说:“没。”
他听了,慢慢地说:“养孩子啊,吃得好,呼吸得好是重要,但最重要的,还是要心情好。我这几天都在家。闷了烦了,找我老头子说说话。”
电话挂断之前,我听到话筒里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他是后悔同意,把女儿嫁得这么远吧。
3
2016年,女兒刚满一岁,我便带她回到上海。老头子见到,一直笑,嘴里念叨着:“养得蛮好,养得蛮好。”
那天,我们去饭店吃饭。老头子喝了酒,话就多了。他拉着我先生说:“我跟你讲,你不要以为你在老家,我就没办法了。你要再敢欺负我女儿,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先生听了无奈一笑。回程的路上,先生有些不悦。他开着车,女儿睡在后座上,他说:“都多久以前的事了,还和老人说干什么?”
“我从来没说过。”
“那他这么说我?”
我靠在车窗上,有点懒得回答。我说:“等女儿长大,你或许会懂吧。”
那一年的年末,老头子突发急性肺栓塞去世。人走得很快,没什么痛苦,然而没能见他最后一面的我,却痛不欲生。老头子的那套房子,先生建议我把它卖掉,我没有同意。他又建议我租出去,反正放着也是放着。我也不想。
后来,物业转来一些账单,其中就有固话的月租费。先生看了,说:“电话怎么还没拆啊?又没有人用。”我说:“先留着吧。”
我想把它保留得久一点,再久一点,让老头子的余温,尽可能久地,停留在人间。
(摘自《妇女》2018年11期)
岑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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