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来就高度近视,二十几岁时一只眼睛视网膜剥离,手术之后看东西都是扭曲的。四十几岁时另一只眼睛做完激光矫正,又有了夜盲的问题。除了晚上看不清,白天从亮处走进暗处,也要很久才能适应。譬如有一回在莫斯科,从艳阳高照的红场走进地下通道,他没扶好她,她一个踉跄,差点滚下十多级的台阶。还有一回游苏州园林,穿过一个小小的山洞,他虽然在前面引路,她却“哎呀”一声,头上撞出个大包。
所以他总是保持警觉,亦步亦趋地跟在她旁边,即使大白天,只要碰上一级级台阶,他都会小心拉着妻,一边走,一边口里低声念着:“一、二、三、四,到了,是平地了!”有时候在庭园里游玩,虽然妻说“我看得清,路窄,我自己走”,他还是会往前快步走一段,检查路面有没有高低落差,再站在不远处等待。
不明就里的朋友,都羡慕他们形影不离、鹣鲽情深。最体贴的还是女人,看见他随侍左右,好像失去了自由,很多女性朋友或学生会对他说:“您去游吧!尊夫人我来照顾,我扶着,没问题!”
但他还是不放心,因为他知道那种“扶”,不能是“虚扶”,而要“实扶”。也可以说不能像一般人礼貌地牵着,而是必须十分警惕,表面看似虚虚地挽着,其实暗中蓄劲儿,以备应付随时可能发生的闪失。
那确实需要真功夫,因为当她突然踩空,或者以为踩空而做出反射动作时,瞬间反弹的力量是极大的。他扶着的那只手必须像个固定的栏杆把手,立即撑住她。如果没有劲儿,非但扶不住,还可能两个人一起摔倒。
虽然他从中年就练出“扶”的本领,进入老年还是有些不能胜任。有一回他们去土耳其的帕多奇亚,除了坐热气球、住窑洞,还参观了许多地底的坑道。窄窄的通路,一层又一层,他除了在旁边扶持,注意地上的每个坑洞,还得在上面拉、在下面托。好几次,她突然失足,他虽然及时扶起,却伤了自己的腰。回家之后,痛得更厉害了。起初晚上散步他还照样坚持走在她的左侧,后来发现稍稍用力扶她,腰就痛,甚至疼得整夜难眠。他没说,只是改为走在她的右边。而且当黑暗巷道比较长的时候,他会试着问她:“你看得到马路的边缘吗?”
他发现待在黑暗中的时间长了,她就能适应。这时候他会改为牵着她的手,或者走在她的后面,隔几步,推她一下,好像两个小孩玩耍。有一回去邻居家做客,管家说:“常看见你先生不是拖着你,就是推着你,真有意思!”她则笑:“是我牵着他,他是我的导盲犬!”
这几十年养成的习惯,使得她不在身边的时候,他反而有些不适应了。每次一个人在外面上下楼梯,走到台阶边缘,他都会立刻停下脚步,好几回害得跟在后面的朋友差点撞成一团。
“做鬼我也会扶你!”有一天他对她说,“问题是,如果我走了,没人扶你,你摔跤怎么办?晚上就少出去吧!再不然你可以找个人陪侍左右,只是得早早叮囑他,要实扶,不能虚扶,不能装个样子!”
他终于扶不动了,严重的椎间盘滑脱造成脊髓腔狭窄,使他经常走着走着就突然寸步难行。于是总被他扶的她,不得不反过来扶他。
这一夜他又腰痛得厉害,翻过来覆过去睡不着,她也被弄醒了:“怎么还没睡?”
“想事情!”
“想什么?”
“想如果我走在你前面,我会等在奈何桥边,等你来,我扶你、你扶我,用我的眼睛、你的腰腿,一起走下面黑漆漆的黄泉路。”
一鸣
……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