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你坐七望八而脑筋一点不糊涂,能写洋洋万言的救世宏论,可敢回答一个问题:了解自己吗?不可能一点也不了解,但是,透彻吗?可预测自己的思想和感情走向吗?姑且拿以下一个例子做检测:一件最近不知怎么喜欢得不得了的东西,或人或书或风景或游戏,这“喜欢”可延续多久?何时兴味索然?何时掉头不顾?我承认,无时无刻不与之周旋的“我”,亲密无间的“我”,依然看不透,难以完全把握。
我常常被“习惯”钳制。
一些极细微的内心反应,使我警觉这一偏差。在家里,有许多年,都是老妻替我盛饭、舀汤,我坐在扶手椅上当大爷,没感觉有什么不对。直到一天,她不理我空下来的碗。我一惊,什么不对呢?生气了?抗议了? 心里冒起极微妙的“ 耿耿”。加以检讨,遂为自己的岂有此理吃惊。推想下去,一位素来豪爽的朋友,每次上茶楼和咖啡馆,埋单非他莫属,谁去抢都自讨没趣。久了,单子放在桌上,所有朋友都不碰,有他呢。许多年过去,现代信陵君突然不请客了,要AA 制,一众老友表面唯唯,背后骂他,哼,翻脸不认人,从前我们捧他的场,都忘记了。还有,你20 年来资助一位亲戚,直到他的孩子自立,你停止了,怨言随之而来。原来,“升米养恩,斗米养仇”这一古谚,不是揭示表面的世态炎凉,而是指向普遍的人性——一旦成为习惯,就变为理所当然,若它突遇阻碍,被骤然改变,梗在人心那点“叽咕”,即鲁迅所说的“ 皮袍下面藏着的 “小”就膨胀,若不及早省察、纠正,它迟早会吃掉理性。
我常常被“一眼看到”所误导。
有一次,坐巴士经过陡坡,单线车道上停着一辆厢型车,连紧急停车灯也没打开。巴士过不去,停在它后面。司机不急,乘客们开始抗议。我的座位靠近司机,我火气越来越大,对司机嚷:等什么?报警嘛!后头的乘客说:对,没一点公德心,派拖车来拖走。司机摇摇头,只按了几下喇叭。我转而责备司机:你上班按小时算,当然不在乎,我们都要赶路呢!司机对我解释说,一般情况下,人家是有十分紧急的事,见多了。果然,一个年轻人背着老人从屋内出来,放进车里,对巴士司机打了一个抱歉的手势,说:“对不起,我爸摔了。” 年轻人把车开走,乘客们都没说话,我也是,但在心里对司机说:错怪了。
我常常被“激情”所蒙蔽。把壮观的涨潮视作天长地久,而忽略退潮以后的荒芜。或者轻看余烬的能量,没有想到它有一天在风里复活,哪怕为时不久。
我常常被记忆所欺骗。
不晓得出于视角和见识的局限, 铭刻于心的映像未必是真实的。我曾咬定,50 多年前一次集会上实现最具戏剧性的翻转,将斗人者变为被斗者的主角是A。事过 30 年,我邂逅A,向他求证,他否认。我暗里讥笑他逃避历史责任。再过20 年,才辨别清楚是另一位。他和A 之所以被我弄混,因其都是军人子弟。
尼采说:“人对自己了解到什么程度,他对世界也就了解到什么程度。”他的意思,该不是指了解自己等于了解世界。而是指:审视自我、解剖自己的能力越高,认识外部世界的把握越大。自恋、自我中心、自我膨胀的人物,和自省恰是南辕北辙。
原来,孔夫子的从心所欲、不逾矩,是以“了解自己”为前提的。假若连“欲”的边界也懵然,诸如喝酒,几杯为度,几杯会烂醉,“不越界”从何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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