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诗: 让钝化的生命感觉丰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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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21-07-04 14:27
在目下的社会生态中, “发现儿童” 是一个尴尬的话题。一方面, “儿童” 已然不再是边缘的话题。随着物质生活日渐富足, 中产阶级们的主要焦虑由纯粹的“财富焦虑” 转移为“下一代焦虑”。从表面看, 儿童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社会关注, 但事实上这一社会趋势非但没能真正地走进儿童, 反而进一步地将儿童驱逐出儿童世界。很大原因在于大众所普遍认知的“儿童” 观念是一个狭义上的窄化概念, 它过度放大了外在的知识性教育的重要性, 而弃置了儿童内在精神世界存在的必要性。
在此社会背景之下, 谈论儿童诗是应时且必要的。借由儿童诗的讨论, 我们需要进一步思考的是儿童的精神内核是什么, 儿童诗如何规避低幼化倾向, 其文学性是什么, 以及在这个追求思想深度的时代背景下, 儿童诗具有什么阅读价值?
一
在现当代文学发生的伊始, 儿童的发现就是十足重要的议题之一。在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们看来, 要实现“立人” 的社会理想就必须先重估旧有的价值体系, 而一切价值体系的重估都必须建立在对人的重新阐释的基础之上。因而重新厘定“人” 应有的内含群体是其改革的基本思维方式, 其中儿童就成为了他们追求思想解放的一大途径。
这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观点来自周作人。周作人可谓是发现儿童的第一人, 《儿童的书》和《关于儿童的书》等文章系统地阐释了其儿童观的内涵。在周作人看来, 儿童文学的意义乃“在于保存本真, 以儿童为本位”。
具体来说, “儿童本位” 首先强调的是儿童乃独立之个体, 即 “盖儿童者大人之胚体, 而非大人之缩影。” 对儿童之个体性的确认意味着儿童精神世界的存在既不受限于年龄, 也不受限于后天科学知识, 其本能地存在着属己的精神空间。其次, 儿童文学的意义恰在于以文学的方式言说这一独特空间。在此认知的基础之上, 周作人将儿童文学分为童话、儿歌、神话、歌谣以及神话小说五大类型。而评价儿童文学优劣的一大标准在于其是否能够尊重儿童的独立个性, 是否能够契合儿童的心理发展特性, 以及是否能够由此推动儿童自然本性的健康发展。
在当代的语境之下重温周作人的儿童文学观, 会发现丝毫没有落伍或者违和之感, 甚至即便时间已过去了近百年, 但“儿童本位” 的观念某种程度上仍尚未彻底实现,需努力实践的理念。
二
探讨儿童诗的文学性, 首先需要厘定儿童诗的范畴。以写作者分类的话, 儿童诗可以分为两类, 分别是儿童所创作的诗歌, 以及成人所创作的与儿童相关的诗歌。就前者而言, 儿童作为创作主体, 自然是最为直接的情感表达, 暂且不作为本文的讨论范畴。笔者更为感兴趣的是, 成人所创作的儿童诗如何抵达儿童的精神空间?
我们不妨以日本儿童作家金子美玲的儿童诗为例。
例如《奇怪的事》一诗: 我奇怪得不得了, /从乌云里落下来的雨, /怎么会闪着银光? ……我奇怪得不得了/怎么问谁, 谁都笑着说/“那是当然的啦”?
成人在创作儿童诗时如何借助文学的方式抵达儿童的精神空间?我想金子美玲的这首《奇怪的事》就给出了很经典的回答。如果小说理论与诗歌理论在某种意义上相通的话, 那么金子美玲的儿童诗创作是十分契合詹姆斯·伍德在《小说机杼》一书中提出的“自由间接体” 理论。詹姆斯·伍德认为, 作者应该“从作者的标识中解放出来” “通过角色的眼睛看事物” “进到角色里面去”。同样的, 金子美玲在诗中也虚拟性地建构了一位叙述者“我”, 以“我”, 即儿童,作为诗歌的视角, 对天空飘落雨滴、蚕蛹蜕变、葫芦花开花等自然现象的存在提出疑问。这些自然现象对于隐含作者金子美玲来说当然是不足以惊怪的, 甚至可以理性地阐述其背后的自然原理。但创作儿童诗意味着需搁置成年人思维, 假以儿童思维, 重新审视现实存在。
和成人思维相比, 儿童思维的特质在于好奇性、想象性、跳跃性、以及游戏性, 其中, 儿童思维是儿童诗写作的基础, 诗歌语言和表达方式的选择都是建立在思维方式基础之上的。例如《好奇的事》一诗中, 在描述葫芦花开花时, 诗人用了拟声词“啪” 来呈现葫芦开花的瞬间, 而这无疑是贴切儿童的想象性思维的。同样的, 诗歌第一至第三节分别叙述了三种自然现象, 但这三种自然现象之间是没有必然的内在逻辑关系的, 它可能是儿童在一个时间单位内自然而然的、无需理由的思维联系, 亦可能是儿童在不同时间思维的拼凑。金子美玲的可贵之处恰在于此, 她巧妙地隐匿了隐含作者的存在, 没有僭越的非分之想, 尊重并且还原了儿童思维本身特性, 而这无疑是契合“儿童本位” 理念的。
此外, 遵循“儿童本位” 的儿童诗创作除了尊重儿童的思维特质以外, 还应该尊重儿童的情感特质, 即对儿童多元化情感的理解与包容。并且, 需注意的是, 这种情感既包含着儿童在嬉戏时共通的快乐, 也包含着儿童个体出于不同的经历所可能遭遇的悲伤、痛苦、孤独等情绪。例如, 金子美玲《露珠》一诗, “对谁都不要说, 好吗? /清晨庭院的角落里/花儿悄悄掉眼泪的事情。” 再如《玻璃》一诗, “如果山是玻璃做的/我就可以看到东京吧/———/像坐了火车去了东京的哥哥那样。” 相比于俏皮的《奇怪的事》, 《露珠》和《玻璃》则显得更为沉重, 金子美玲没有将哀愁与忧伤霸道地作为成人的情感特权, 而是正视儿童精神空间的完整性, 他们同样拥有感知成人式沉重情感的可能性。这种多元情感的尊重与包容体现的是儿童诗创作中的真实性原则, 而这样一种真实性实际上是支撑起儿童诗的灵魂支柱, 也只有借由一颗赤诚的心,才能够真正抵达儿童的精神空间。
三
如果说儿童诗的创作需以儿童思维为基础, 那么, 作为文学作品的儿童诗是不是就等同于儿童思维的直接体现? 如果不是, 那么儿童诗又如何规避低幼化的可能倾向呢? 而作为读者的我们, 阅读儿童诗的意义何在呢?
儿童诗虽然是以儿童作为叙述视角, 但这并不意味着诗人可以不在场, 相反, 儿童诗中的诗人是以不在场的方式来反向确认其在场性。很大原因在于言语的建构本质上属于一个文学性的创作过程, 而非本能性的行为。这意味诗人主体是不可缺席的, 只是相较于其他类型的诗歌, 儿童诗的诗人显得更为隐蔽而已。
以金子美玲的代表诗作《全都喜欢上》为例。这首儿童诗表面上叙述的是儿童渴求生活某些具体的事物时, 非常纯粹的、直接的情感抒发。不妨细细揣摩一下诗人言说的方式。第一次表达“我好想喜欢啊” 这一情感时, 罗列的是“比如葱, 还有西红柿, 还有鱼”, 这三样事物不是游戏所需的玩具, 而是饮食日常, 呈现的是对于某种烟火气息的迷恋, 而这种迷恋是建立在 “妈妈” 这一情感纽带之上的。按照弗洛伊德理论, 欲望的本质是匮乏———即便成年了, 但“我” 的精神世界里仍恒久地存在着某种匮乏。诗的后半部分以复沓的方式再一次地表达“我好想喜欢啊”, 这不是简淡的思维重复, 而是存在着螺旋式的上升。在第二次情感抒发时, 诗人罗列的不再是饮食日常,而是距离饮食日常更为遥远的“医生, 还有乌鸦”。“我” 喜爱日常常见之物, 这无可厚非, 但“我” 为什么去喜爱“医生, 还有乌鸦” 呢? 借用海明威的冰山理论, “冰山运动之雄伟壮观, 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在水面上。” 此处, 诗人在意识层面所指向的是“医生, 还有乌鸦”, 但潜意识里指向的实际上是疾病, 以及疾病所带来的死亡。紧接着解释道, “因为世界的全部/都是上天创造的。” 这意味着“我” 在接纳世界的全部, 这其中有生命的快乐, 也包括生命的苦痛。故而,此处对于疾病与死亡的“喜欢” 显然不是纯粹的情感抒发, 在儿童视角的背后, 实际上充盈着诗人本身的成年体悟。这近乎是一种令人心碎的回望姿态, 在尝遍人生百味之后的诗人不断地回望儿童生活, 即便那生活千疮百孔, 但诗人仍旧试图以一种天真的姿态来达成某种和解。这种天真既是生命向上的奋进方式, 亦是让人心碎的抗争方式。
金子美玲《全都喜欢上》一诗的启示在于对于成熟的诗作来说,儿童诗除了面向儿童群体, 抒写儿童生活、儿童情感以外, 实际上,儿童诗还可以面向成人群体。此时, 与其他类型的诗作相比, 儿童诗独特的文学性在于由儿童视角所带来的陌生感。这是其一。例如,《好奇的事》一诗中, 雨是“闪着银光” 的, 葫芦花开花时是有声音的, 这些在成人看来“这是当然的” 万物, 重新被赋予了生命的灵性, 而成人也借由儿童诗的阅读唤醒了被社会意识所压抑的种种钝化的生命体感, 人的生命感觉由此变得丰盈。其二, 儿童诗独特的文学性在于其对于“轻” 与“重” 的权衡, 既可以化重为轻, 亦可以化轻为重。借由儿童诗, 成人得以重新权衡生命中的种种事件, 听到了旧日被漠视的花开声音, 看到了旧日不曾看到的雨滴色彩, 想到了旧日所恐惧的记忆。并且它提供了一种处理生命苦难的崭新的可能性, 即以孩童式的天真与之拥抱。于此,情感的厚度全然超越了知识性厚度的意义。
此时再回过头来重新理解“儿童本位” 会发现, 所谓的“儿童本位” 理念的提出并不仅仅是出于捍卫儿童个体之独特性, 本质上乃是立足于捍卫人之独特性而言。儿童诗的写作首先抵达的是儿童的精神空间, 但这还不是终点, 它还应该再深入一些, 以期抵达人的精神空间。而作为读者的我们, 不妨以敞开的姿态阅读儿童诗, 探寻诗人隐秘的足迹, 聆听来自生命深处的叮咚脆响。
(作者单位: 福建厦门松柏中学)
责任编辑李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