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不变的是那些至为深沉普遍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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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21-07-10 16:43
作为一名摄影记者和图片编辑,我有幸在“百年·百姓”大展筹备初期参与了专家团队的来稿筛选工作。在2021 年4 月初短短的十多天里,我翻看了几万幅来稿。最后,我向大展组委会提交近700 位投稿者的近9 千幅作品。我知道这个数量远远大于组委会当初给我限定的初选数量,但是许多影像确实无法割舍,太多影像莫名地击中我生命旅程中的某个柔软的痛点,打破了通常意义上优秀摄影作品的标准。
6 月8 日“百年·百姓”开展的时候,很遗憾,我正好不在北京,但是我一直关注着这次大展的相关报道,关注着哪些影像被最终选出,成为铭记这一百年的共同记忆。同时我也经常在想,最终被挑选出的照片固然非常重要,但是对我来说,沉浸在民间影像的海洋中那种激动中带着眩晕的感受,也是我职业生涯中非常珍贵的一段体验。感谢《中国摄影》的约稿,我能与更多的人分享这段体验,提起笔,我最先想到的就是初选时让我印象深刻的望向镜头的目光。
望向镜头的目光
一望无垠的田野上,身穿同款红色大衣的三位女性略带拘谨地望着镜头。照片的文件名叫“喜庆春节”,这红色大衣多半是她们为了过年特意添置的。从衣服的款式推测,照片大约拍摄于上世纪末、本世纪初。她们望向镜头的目光,柔和中带着期盼,一如身上的红色,在被薄雾笼罩的平原上,热烈而不张扬。我被这目光吸引,反复端详着,猜度着背后的故事。不知她们是从南方务工结伴回乡的姐妹,还是曾经无话不谈的同学,她们看似彼此相熟却又不像城里的姑娘那样搂搂抱抱,又或者对面的摄影师一放下相机,三人就会咯咯地笑作一团。
在这些跨越百年的照片中,来自不同时代的目光望向镜头、仿佛也望着我们:惊恐的、麻木的、严肃的、羞涩的、平静的、期盼的、略带得意的……一张拍摄于1958 年的黑白照片里,居于中心位置的年轻人紧锁眉头地注视着前方,照片说明中写道“怒视洋记者的中国人”。我们无从得知,他的愤怒是指向“洋记者” 还是“洋记者的拍照行为”,不过,他身边几位年轻人的表情倒像是好奇多过愤怒。那时,中国传统的照相机工业刚刚起步,照相对大部分人来说,是被迫面对“他者”的观看,而照片外化了他人眼中我们的模样,那是我们从未看到的自己。
时代变迁,从封闭走向开放,我们对照相机、摄影,甚至外面世界的了解不可同日而语,迎向镜头的目光从愤怒、躲闪到今天随时随地的从容。借由他者的目光,我们审视自己的目光也在不断改变着,从不知所措地在照片中看见自己的模样,到熟练地挑出一张张自拍照分享到社交媒体,我们学着观看与被看,学着用这一套语法去建构自己,不再是曾经被西方摄影术打量、解释、定义的“东方面孔”,相反,创造着也许是世界上最多的自拍照,“我要你看见我想要被看见的样子”。
被看见的“百姓”
在摄影行为不断丰富的20 世纪后半叶至今,越来越多的人拥有了照相的能力与权力,也意味着越来越多的普通人和他们的生活有可能被 “看见”,甚至被端详。尽管这些毫无野心的日常影像,在按下快门的时刻,只想着留给自己。
从家国情怀转向“细小叙事”并不仅仅发生在摄影实践当中,文学、艺术、历史、哲学纷纷将目光投向了“小人物”和“日常生活”。社会情绪的转向,让我们对宏大叙事之外的细小生命投去了更多的关注。而这上万张来自普通人家的私人照片,恰似一本百年的家庭相册,记录着一段又一段平凡生活中的高光时刻:毕业、参军、结婚、生子、欢聚、团圆,做了一套新衣服、添置了一台彩色电视、拿到了录取通知书、第一次走出国门。和这些瞬间一起被精心保存的还有主人公当时情不自禁地欢呼:快看,这精彩的生活,多么值得被拍下来。
和他者的叙事不同,在这些日常的照片中,我们很少看见苦难、挣扎,或者哪怕是困惑,人们更愿意留下温暖与慰籍。但我们并不会无知地以为生活就只有一场又一场的婚礼、一次又一次的欢聚,不会以为一个百年的家族就这样“愉快”地走到今天。那些“照相机” 缺席的瞬间,那些不会被坦然地贴进家庭相册的时刻,那些日常照相行为建构之外的生活,压根就不需要拍下来以作留念或者提醒,因为那些是我们无论如何不会忘却的。
日常就是不断地重复,无论欢愉还是悲伤。一位公检法系统的退休老人整理了贯穿他几十年职业生涯的照片,学习、开会、下乡、合影、集体春游、大众体育竞赛……这些和另一位大概和他相差近二十来岁、在商场工作的老人发来的照片几乎没有不同。日常的雷同随着历史的沉浮不断上演,我们需要在琐屑之事中寻找着不变的抵抗。
不经意的“可靠”
如果说,佚名照(不知拍摄者和被摄者)中文字的缺失,让观者不得不调动更多的感性体验,去凝视这些照片本身,从而使其呈现出一种新的被观看的可能。那这些有名有姓,可以追溯根源的日常照片,常常会牵扯出观者更细碎的情感。
不过作为摄影最重要的记录功能,时间等信息在大部分的私人照片中常常模糊不清。 “这张照片什么时候拍的?”“儿子是(19) 93 年结婚的?”在大量来稿的说明中,我们看到被标记出来的一个又一个问号。对很多人来说,时间并不是一个精确的阿拉伯数字,它是由一件又一件生活事件组织起来的秩序感, “照片上的这棵树,是老二出生那年种下的”,但正是这些“模糊”的瞬间给予了历史更多可靠的回忆。所谓“记载时特别经意,固可使这记载信实,亦可使这记载格外不实;经意便难免于有作用,有作用便失史料之信实(《史学方法导论》)。”相比刻意、被赋予了“为历史留下底片”之责任的摄影,来自民间的私人照片仿佛获得了某种不被解说的自由与真实。
只是,一旦它们走进公共领域,成为不同人群共同的观看,可能就是另一番境遇了。历史人类学家王明珂用一张日常的合影解释何为社会表征与本相时写道:“我们在这张照片中,见到穿着与未穿传统民族服饰的人们,我们见到墙上的大字‘团结、进步’,但我们难以察觉的则是它们背后的本相—— 近代国族主义及其内涵的二元特质。” 这正是那些躺在私人相簿里的照片所拒绝的,它被从属于自己的时间秩序里剥离了出来,成为其他人的意义。
但,照片从来都是“一个交汇之地,拍照的人、被拍的人、看照片的人,以及使用照片的人,他们的种种兴趣和利害关系常常是相互矛盾的,这些矛盾既掩盖也强化了摄影图像本身所具有的歧义(《另一种讲述的方式》)。” 好在,历史沉浮,那些深埋于人性中“至为深沉、普遍的感情(《图像与意义》)”早已被证明是日常生活中永恒的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