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伏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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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22-01-04 19:27
何述强,广西罗城人,仫佬族,“仫佬族散文三杰”之一。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音乐家协会理事,鲁迅文学院第九届高研班学员。现为广西音乐家协会常务副主席,广西作协散文创作委员会副主任,广西散文学会会长。出版有《山梦为城》《凤兮仫佬》《隔岸灯火》等。
一转眼,我在中越边境的大新县五山乡扶贫已经满两年了。这两年来,相当一部分村民的房子装修得越来越漂亮了,有些屯的活动场所也得到了改善。但田野依旧,岭树依旧,山色依旧,天空依旧,这些在我看来没有多大的改变。
两年前的一天,我从南宁到大新县城,经过全茗镇进入五山乡境内。全茗镇平地多一点,进入五山乡境内,山越来越多,平地明显减少。一路上看到山边依然绿意青葱的农作物,主要是玉米。毕竟是从未到过的地方,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害怕会到达一个彻底荒凉的地方。两年半的时间将在那样一个地方度过,内心的无力感油然而生。离开一个熟悉的环境到一个陌生的环境,适应和建立新的人际关系,心中真的是一点底都没有。从繁华和喧嚣的地方到寂寥的乡间,从首府的机关工作人员到驻村干部,这种环境和角色的转换对我意味着挑战。我能否在这场内心的战争中获得胜利?或者打个平手?或者丢盔弃甲,望风而逃?不得而知,真正来了才知道。我自幼生长在乡野,但现在已经无法适应乡野的孤独。我有点埋怨自己当初的决定太草率,没有经过仔细的利弊权衡,没有想到后果。但凡事都精打细算,人生又有什么意义呢?这样的自我安慰显然只足够支撑一会儿,我仍然对前路感到茫然,对自己先前毫不犹豫做出的决定感到后怕。两年半,这时间说起来不长也不短。不同于平常的旅游和采风活动,这是真刀真枪的驻村工作。我是个后知后觉者,就连后怕这样的体验,也来得很迟很迟。
刚到五山乡,前面几天特别难受。我突然感到一种被抛置的荒凉,一种久远的孤独感。清代两江总督于成龙初仕我的家乡罗城县时,夜晚一个人赤着脚,披头散发,一手拿着书卷,一手拿着酒杯,高咏唐诗,伤情处,已不知杯中之物是酒是泪。这样的体验我算是有所触及了。
我小时候生活在农村,一直到十二岁。但那是童年的农村,满是草露芬芳的记忆。我离开农村已经很久,就像鸟儿离开天空很久一样,尽管翅膀还在,再次飞翔的时候,难免会有几分惶恐和不安。还会飞,但要适应一段时间,拍打几下翅膀,鸣叫几声。拥有乡村童年的人都会有类似的感觉,乡村是我们幸福的乐园,是记忆里广袤的田野,是我们跟一切事物初相识的重要场所,是初心诞生的地方。在那里,我们获得第一口空气、第一口乳汁、第一口清水;听到第一个故事,结识第一个文字;看到第一滴眼泪,听到第一声叹息。到处都是甘甜的乳汁,到处都是青草,到处都是亮汪汪的水。天上是无穷无尽翻涌的云。站在夜晚的晒坪上可以看到满天星斗和冰莹澄澈的月亮,可以听到清脆透亮的、湿漉漉的蛙唱虫鸣。露水的清晨,迷雾的黄昏,森林、草坡、菜园,一切都是那样的美丽。
离开村庄后每次返回都是匆匆忙忙。很少能在故乡的村庄凝神静气仰望星空。过惯了城市生活,内心那片田野渐渐模糊、隐伏。这次驻村扶贫算是对乡村的一次回归吧,尽管不是生我养我的那个乡村。短暂的不适也就是三四天,我很快就摆脱了心理危机,不知不觉融入了乡村的生活。
那天从县城经全茗镇进入五山乡境内,第一站就是就职的三合村。三合村十个自然屯零星地分布在县道的两侧。要经过三合村才能够到达乡政府。三合村村委就在路边。村委离乡政府两三公里。也就是说,未到乡政府,我就看到了三合村的房子。当时很震撼,这么一个深山里,居然处处是林立的楼房,像市镇一样。这哪里是需要扶贫的贫困村?几乎是清一色的砖混结构的两层楼房,有些还是三层,有些简单装修,有些已经装修得富丽堂皇,闪闪发光。从楼房来说,跟县城旁边的房子没有什么区别。这就是农村城镇化的外在表象吗?
后来我才知道,这里的耕地极为有限,缺少地表水,一下雨就内涝,村民早就意识到靠土地刨食走上富裕生活难度很大,于是劳务输出成为最佳选择,县城最苦最累最脏的活几乎都是五山人在干。他们在县城打工,不时回来照顾村里的田地、老人和小孩。挣了钱,他们舍不得花,首先想到的是盖一间好房子。当地有一句话这样描述五山人:“挣了一块钱,一毛钱用来吃饭,九毛钱用来盖房子。”因此村里的很多楼房被叫作打工楼。更有甚者,被叫成“血楼”。因为有些村民,为了盖房子甚至去卖血。幸好,卖血建房的历史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由于地处中越边境,不少村民装修房子请越南工匠来帮忙。一方面是越南工匠工价低,用的材料可靠;另一方面是他们做工精致,风格美观。三合村很多楼房都有美丽的图案,有缤纷的色彩,属于越南风格。越南曾经是法国殖民地,所以越南的建筑风格带有法国建筑特点。这样的建筑风格,被越南工匠带到三合村。位于公路边的种老屯有一方美丽的池塘,池塘上的那座凉亭,色彩艳丽,柱子结实,一看就知道做足了功夫。正是请越南工匠建造的,池塘边敷上彩色的油漆的坚固的栏杆也是。屯里的人告诉我,几年了,油漆都没有褪色。为了做这个小小的工程,越南工匠在村里住了好几个月,他们并不赶工,尤其是不因为工价低而草率应付。他们遵循建筑的规律,每一道工序都保证足够的时间,很多材料是从越南买过来的,包括油漆,他们不太相信中国的油漆。
种老屯池塘与新建篮球场之间有五十米的道路没有硬化,还是泥巴路。下雨天村民要到球场很不方便。我了解这个情况后,发动青年作家搞了一次募捐活动,共筹措了三万元建了一条“青年作家路”。路铺成之后,请著名作家鬼子书写路名,打算刻在一块从山上抬下来的大石头上。这是一块有故事的石头。种老屯有个老人在山上凿了一方大石头,打算在他百年之后下葬时用作压墓石,以守护他安息后的宁静。但是等到他去世时,他的后人似乎没有办法把这块巨石抬下山,于是这块石头便被抛弃在山上,日晒雨淋,渐渐积累了历史感和沧桑感。我在征得他的后人同意后,组织了三十个村民从山上抬下这块石头。抬石的场面十分壮观,触动了人们阔别已久的乡村集体劳动的记忆。为了保证书法在石头上呈现的准确性,我们决计请石匠手刻。经过半年的寻找,整个大新县已经找不到能够手刻的工匠了,这门手艺已经消失。现在流行电脑刻碑,电钻刻碑。一切都走技术,走便捷,讲速度,讲效率。后来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头,他颤巍巍地坐在石头上,说他可以刻,但我们还是不敢把任务交给他,毕竟刻碑是技术活,也是力气活。民间各种工艺在急遽消失,手工刻碑这门技艺也一样。
电钻的声音是机器运转的声音,声嘶力竭,是噪音,而手刻的声音“叮叮铮铮”“铮铮叮叮”,那是美妙的田园乐曲,那才是我们的久远的乡愁。
后来终于通过各种渠道找到了一位刻碑的师傅。他是与大新毗邻的天等县人,在南宁市某师范学校当美术老师。刻碑是他年轻时候的副业,应该说也是祖传的一门技艺。尽管他后来考上了艺术学院,当了老师,但是这门工艺他没有丢开。刻碑师傅来种老屯工作了整整两个工作日。整个村庄,早晨、正午、下午和黄昏时分,人们都听到叮叮铮铮的金石之声。全村的老人,小孩,怀抱婴孩的妇女,都跑去看李茂存师傅刻碑,都觉得很新奇。那些手上抓着一把青菜的,竟然静悄悄地带着微笑在旁边坐了很久。老人们拄着拐杖,站在旁边看得入迷。显然,乡村的事物和熟悉的声音又回归了。我查阅县志知道,过去这一带的石匠很了得。至今村中仍然遗留有不少做工精致的石水缸、石盆、石猪槽,残存的石柱上刻有精美的图案。这说明,自古以来,这里就不缺少金石之声,只是后来丢失了。那些牵牛耕种回来的人,也会和牛一起,站在李师傅刻碑的路旁,仔细观看一番才安心回家。那些挑担子的、奶孩子的,也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大家都被这种叮叮铮铮的熟悉、亲切的声音吸引,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甚至别的村屯的人,也有赶来观看的。不是同时来,而是来了一批走一批,来了一个走一个。这种手工刻碑充满着劳动的迷人气息,仿佛花香一样弥漫在村庄四周。原来令人何等熟悉的事物,现在消失已久。重新来临,大家都感到如此陌生和亲切,唤醒很多遥远的记忆。
李师傅向我介绍,他来刻碑之前检查了原来碑刻的金属器具,那是他从乡村带到城里的,多年不用了,有点生锈。他很担心这些锈迹斑斑的工具完不成这次刻字任务。于是他通过网络购置了一套全新的刻碑工具,从图片上来看,这一套刻碑的工具非常精美,文字介绍也妙笔生花。他收到了快递过来的工具之后也满心欢喜,因为的确是很漂亮,每一种规格的錾子都有,完全是过去那一整套刻碑工具的复制,形式上不存在任何问题。他很高兴地带着这套崭新的工具以及奔向乡村的快乐心情出发了。同时也留了个心眼,在旧工具中挑了一把小錾子一同带来。到了真正让那些崭新的工具接触坚硬的石头的时候,他发现,那些新买的工具好像不怎么给力,口子很快翻卷。用磨刀石磨了,再用,还是不行。不能怪工具,对吧?是因为这里的石头太硬了!这样的工具只适合刻软石头!李师傅边敲锤子边觉得好笑。幸亏没有笑出声音来。当然笑出声来也是情有可原的。那些看起来如此精美的工具居然如此软弱,不堪一击,无法对付那块坚硬的石头,无法为完成刻石任务提供有效的工具保证。李师傅感到很遗憾。最后还是二三十年前那一套老工具中的那一把生锈的小小的錾子发挥了作用。那把小小的錾子才可以对付坚硬的石头。能用的就是那把錾子!那把生锈的錾子!从这个刻碑的工具,我们就知道现在商品经济得到了迅猛的发展,各种物质都不缺乏。但是这些发展的背后,隐藏着某种虚弱和不真实。我们失去了一种担当、一种诚信。只能做到外观上的美丽,但是无法保证内在的品质。因为我们要急遽发展,争分夺秒,我们要全面铺开,所以也顾不上品质的失落了。我不知道别的产品有没有这种情况,但是这个刻碑师傅,他新买的工具无法使用。而最后完成刻碑任务,得靠过去的一把小小的生锈的老錾子。这绝非虚构!那一把小小的錾子,孤苦伶仃的样子,很寂寞的样子,根本看不出它内在的坚定和力量。但是它却拥有足够的硬度和气度,完成了气势磅礴五个大字的镌刻,它还完成了落款小字和印章准确性的呈现。碑刻好后要填上深绿色的油漆,最后村民选择的也是越南油漆。
房子可以很快地城镇化,但是农村社会不一定跟得上它的步伐。似乎是各在各的轨道上行进。有交叉,也有遇合。村道上有外出务工者开回的小车,也有牧归的老牛。有推着儿童车带小孩兜风的村妇,也有挑着玉米秆、青草、带秆的谷物回家的村民。三合村保留着可贵的惜物传统。玉米秆收回家,用简易的机器轧成粉末用来做猪饲料。楼房前后摆放着蒙着尘土的古旧的农具、盛着雨水的石器,它们没有被遗弃。有形的城镇化的背后,隐藏着一个仍然没有逝去的村庄。那个村庄在崭新的楼房间穿行,在铺设水泥的村道上穿行。像风一样,渗透在簇新的村庄的每一个角落。豪华精美、色彩艳丽的楼房前面,倚放着刚从山上砍下来的木柴,木柴上还留有青青的树叶。我喜欢寻访村庄中那些壮族干栏结构的老房子,现在已经没有人居住了,在风雨中摇摇欲坠。传统房子是上面住人,下面住牲口。石头的基础,木头的框架,再辅以竹子和稻草,敷上泥巴做墙壁,然后盖上瓦。这些老房子透出一种纯朴的气息。它们的气息跟现在的砖混结构水泥楼房很不一样。有些老房子墙壁漏风已久,都没有补上泥巴。《诗经》里面说人们到年底要用泥巴来补房子,我就想,这些老房子在《诗经》时代就已经有了,它们在中华大地上存在了几千年。现在这些寂寞的、空空荡荡的老房子已经没有人给它们敷上田野的新泥了,但是我仍然非常喜欢它们,觉得有文化内涵,质朴原始的模样可以涵养心灵的生机。一个地方的传统住房必然有一个地方的特色。它的形成,不是一朝一夕的。当地人几百年上千年结合当地的地形、地质、土壤、气候、材料等方面的因素,不断改进,最后确立了最适合人居的结构样式。它们能够抵御各种自然灾害的侵蚀,是经得住时间推敲的。但是急遽的城镇化,容许不了村庄宁静的吐纳。已经把老祖宗留下的房子强行驱出历史舞台。许多泥瓦房都被视为危房,必须推倒重建。我们也看到,由于粗制滥造,很多水泥楼房从刚建好就开始漏水。相比之下,有些住了上百年的老房子,都还没有出现什么大问题,并且冬暖夏凉。
除了这些零零星星的老房子之外,三合村给我印象最深的画面是傍晚路上的归人。有从山上、从野外放牧赶牛回家的,有从田野里劳作归来的,有从地里干活回来的……都是从田野、从山上回家,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是:没有一个回家的人是空着手!他们都要拿着一些东西,一根木头、一截竹子、一把青菜、几株野菜、一捧青草、几片树叶,或者一条青枝。总之,他们都不会空着手回家。我想到那些燕子,为了建自己的巢,飞到外面衔来一根根的小树枝和草。三合村的人也像这些可爱的燕子一样,用心、用情,从外面衔来一根根的草木,细心地建设、呵护自己的家园。尽管他们都已经住上砖混结构的楼房,他们拿回的东西不一定用得上,甚至与他们楼房的精致装修、冰箱家电等极不和谐。放在楼房里面多少有点尴尬。很可能只能放在楼下的杂物房,或者倚靠在菜园边,但他们依然保持着这样的习惯。他们拾掇这些从野地带回的东西,一方面是在丰富完善他们物质意义的村庄和家园;另一方面,我认为他们是在不知不觉中维护着他们精神意义的村庄和家园。无论村庄怎样改变,都不能缺少这些从旷野中带回的有大地温度的基本素材。这些与人类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东西。它们不一定在物质上发挥太大的作用,甚至已经用不上,只能默默地被储备、收藏。但是在精神上,它们一直是重要支撑。这些不起眼的一草一木,构成砖混楼房林立的当下村庄里另一个隐伏的村庄,那是他们的精神故乡,那是夜晚给他们睡得安稳的东西,那是滋养生命的重要事物。
责任编辑 练彩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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