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志红:我不会强迫自己保持正能量

  Yi真正面临原生家庭严重侵扰的人,可能永远都意识不到自己处在危险中,多数“原生家庭”不完美的人,则可能在放大他们的怨恨。完美家庭可能不会存在,怨恨却没有止境,这件事如何才能找到圆满一点的解决之道?

  W在现实中,很多人会觉得看了我的文章之后,最初获得了一种巨大的解放。因为在完全没有这样想之前,人会认为一切都是自己导致的,这个责任就太重了。当他了解苦难原来和养育连在一起,负担一下就下去很多。可以说很多在第一时间获得巨大轻松和释放感的人,他们在成长过程中的的确确遭受过极大痛苦。但接下来还有另外的部分。我讲到的是归因,但不是归罪。我看到很多人的确会有归罪的过程,包括恨父母的过程,有时候旷日持久,持续几年甚至十几年都是很常见的事情,人会希望把自己的责任推卸掉。但更多的人在讨论这件事的时候还是希望,能了解自己在关系和相处之中的问题。

  02 Yi你在书中提到了自己的成长史,从河北农村一个多子女家庭中走出,内在的驱动、学业的顺利、家庭的支持,这三者在1980年代的农村,相当于汇聚各种稀缺资源于一身,今天的年轻人有很多认为1970年代生人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是运气最好的一代人,而自己面临高房价、高强度竞争,卷也卷不过,那就躺平吧。从结婚率、生育率等指标可以看出,新生代貌似不太想背负太多。对此,你怎么看?

  W我绝对不会认为70后是幸运的一代,因为小时候很匮乏很贫穷。想读一本书都是非常困难的,我考上北京大学之后,经常遇见各种各样的天才,我经常感慨,这人太牛了,太厉害了,但所有的天才,我只要问他们一句,你在进入北大之前,读过一些人文类的书没有,所有人都垂头丧气的。就算是有,也远远不够。有时我在想,如果我是现在的孩子,随便拿个手机也可以看到超一流的头脑和知识,这是何等幸运。在2007年写《为何家会伤人》的时候,我已经33岁。而且那时候还谈不上形成自己的思想,只不过是出了本书而已。我觉得这种空白是人生很大的浪费。柯维有一本书叫《高效能人士的七个习惯》,里面就提到,如果你不能创造性地活着,你就会成为社会文化的镜子,别人怎么活你也怎么活。内卷和躺平,我觉得是社会缺乏个性化自我导致的结果。当你有了自我以后,知道自己要什么,就不会别人要什么你也要什么,和别人一样,所以一起去卷。如果你能个性化地活着,最后就会发现这个世界比你想象的宽广,条条道路通罗马。创造性地活着除了跟个人觉悟有关,也因为社会土壤缺乏宽松一些的条件鼓励你不用跟其他人一样。不管是在过去还是现在,很少能听到父母跟孩子说一句,“不要管别人,去做你自己”,我们整体的社会环境对于成功的定义,确实还是比较狭窄的。

  03 Yi回望过去出版的书籍内容,哪些认知是你觉得需要修补和再阐述的?

  W在思考过程中,我觉得自己是在不断完善,也在不断迭代和升级。我觉得自己的自洽性一直都存在着,好像没有说过去有什么东西需要改变,然后再重新修订。这部分目前还比较少。

  04 Yi你也在找其他精神分析师给自己做精神分析,这个过程中你有哪些启发?

  W是,我的分析最早是从2014年开始,已经七年半了。我从分析里也看到真的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虽然我已经受益巨大,但基本的人格结构,要改变起来真的非常困难。就比如我老说自己“烂好人”,老想改变,去按照自己的感觉而活。但我只是能在工作和学习思考中做到这一点。在人际关系里,特别是亲密关系里,我一直做不到,一直过度为别人考虑。直到现在,做了长期精神分析之后,我才逐渐碰触到自己内在的根源。说起来也简单,真的是在过程中不断碰触我和我妈妈的关系。甚至我的分析师都有点受不了,我整天谈和妈妈的关系,但每次结果都是我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这里。要从过度为别人考虑的状态,变成以自己感觉为中心,构建真实的实体状态,过程相当不容易。而且就算我改了,也不能指望自己像谷爱凌那样。她被养得很好,人生就像一场盛宴。有时你可能得承认的一个东西是,这也是命运。命运让你投生在一个家庭里,成为家庭的一部分,然后你和父母的命运有了很深的连接和纠缠。就像我的父母,他们已经尽了自己全部的力量,这也像是一种命运,是难以改变的力量。05

  Yi在专业性的训练下,心理咨询师通常有对情绪管理的自我要求,不能表现以及展示负面的情绪。这种压抑性会困扰到你吗?

  W我在这方面没有这样去要求自己。跟一般的分析师相比,我在微博和自媒体上过度活跃,这一点也被业内人士批评过。过去有这么一句话,就是真理最初是一点点,后来我们就围绕真理盖了个大厦,最后大家就说这个大厦的每一块砖瓦都神圣不可侵犯。我觉得精神分析有类似的趋势,大家的条条框框、各种东西越来越多,其实都是后来的人以各种各样的学问和体制来规制它。最初的精神分析是个性化的,弗洛伊德的自由度就非常高。所以有人就讲,用现在的精神分析师的这些伦理去要求弗洛伊德的话,你会发现弗洛伊德触犯了很多伦理,这是很荒唐的部分。我希望自己在不违反重要原则的基础之上能自由一点。所以我经常说自己是精神分析取向的咨询师,但我不是精神分析师,也没有我自己的精神分析师那样严格的要求。还有用另外一句话来讲是,到底是成为一个精神分析师重要,还是成为一个心理咨询师重要,或者是成为一个人更重要。我觉得成为一个人更重要。所以我不会强迫自己保持正能量,就如实地观察人性,观察自己的所思所想。06

  Yi现在大家都很热衷于谈论自己碰上的PUA、情感操控、打压、控制……是这些权力关系一直存在于关系之中,只是因为媒介变化被聚焦了还是说确实是一种时代变化?

  W我不认为是一种时代变化。很多对于过去的情感生活田园牧歌式的描绘,我是不接受的。我也不认同现代社会太焦虑了,有现代病,大家才这样。包括我有时见到同行,大家也有类似的说法,我就会问他们,你在过去看到的农村面貌好还是现在好?大家总说一些貌似对的话,但实际经不起深究。过去农村自杀率很高,女性的自杀率尤其高。现在已经好多了。过去自杀的、相残的,还有虐待孩子的,这种事太多了。07

  Yi你感觉当代年轻人的亲密关系是否比以前更急功近利了?

  W亲密关系中大家是不是更加急功近利了?我觉得不妨这样讲,是有了更多对自我的尊重。比如现在讲女权的觉醒,过去女性被当作“他者”,被婚姻盘剥。现在女性越来越有个体意识,也不着急结婚,不断反思我到底想要什么。在过去我们都是被社会文化裹挟,别人做什么自己也做什么。人无形中就是社会文化的镜子,至于是不是更急功近利,我认为是现在的年轻人更有自我了。08

  Yi你在《圆桌派》第四季有一期节目里提过一嘴,你说现在越来越不知道爱是什么,但没有具体展开讲。你对“爱”的理解有什么困惑?

  W过去我们觉得爱情激动人心,对它有很深的渴望。我过去也是这样觉得,但当我逐渐在婚姻中观察的时候就发现,太多人是在以爱的名义剥夺他人,以爱的名义行自私之事。在这个基础之上,我说越来越不懂爱是什么。而且我也的确发现,如果以一个“烂好人”的方式进入到亲密关系中,最后可能会很惨,很难看。自己活得不好,对方也不买账。所以到底爱是什么?我的疑问建立在这样一个思考之上。关于“爱是什么”,理论上我是知道的。精神分析的经典理论就讲在孩子36个月的时候,妈妈陪伴了孩子3年,这种外在的、稳定的、爱的客体就被内化到了孩子心中来。与之相伴的是孩子个性化和自我的诞生。这是关于亲密关系中“爱”的一种深刻表达—我心中住下了爱,同时也有了自我。09

  Yi有没有什么早年你深信不疑,但是现在却表示怀疑的事情?

  W作为媒体人,有一个东西我得承认,我们会本能地站在弱势群体的一边。比如医闹,但是经过这么多年,我越来越发现,很多医闹、校闹的人本身还是有问题的,他们不少是在无理取闹,就像巨婴,希望社会像圣母一样承担一切。我2001年进入《广州日报》工作,我也希望自己是个有良心的媒体人。这是一个有点难以开口的部分,就好像在说是不是个体要承担更多的东西,但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认为我们把太多责任放在了所谓的强势一方。10

  Yi假如世界上任意一个死去的人可以活过来回答一个问题,你希望问谁,问他什么?

  W我希望能问问埃及的前总统萨达特。他获得大量军援,能力出众,在任期间作了很多让人意外的决定,跟苏联绝交,跟美国和好,后来又出其不意打以色列。对于从事心理学研究的人,他是一个有魅力的样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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