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隔离,我就越是怀念旅行。但我其实并不算一个喜欢旅行的人,我嫌麻烦。不像我的许多朋友,一年两次外出,精准如服药,到点就必须去。以前觉得收拾行装,购票乘机很麻烦,现在有了猫就更觉得麻烦。以前听说有些老太太在昆明住了一辈子没去过翠湖,觉得难以置信,现在会认为是家里人口众多,生活不易。
如果不去考虑所有的麻烦,旅行是对日常生活的反对。首先是剥离了工作,然后是剥离了熟悉,最后你的确知道自己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游荡,先前所有的一切都距离自己极为遥远,那就是自由的感觉。
平日里一个人总是会忍不住去想等我有了钱就能,等我换了工作就能,等我买了大房子就能,等我换了新汽车就能……这是以拥有作为基础的自由,以为自己一旦拥有了某些东西,心灵就会更少束缚,获得更多自由。旅行像是一把刀子,直接切断这些妄想,不单没有得到这些东西,反而要让你失去周围拥有和熟悉的一切,这时候人反而会觉得轻快起来,倒不是因为风景和风情。
有一次我途经法国海滨自由城,车子停在山道上,可以俯瞰那城边的碧蓝海水和点点白帆。法国人在这里停车放尿,所以空气里有浓烈的氨味。幸好海陆风很猛,吹得人恍恍惚惚。当时我有两种不同的念头,一种念头是眼前的一切都美得极为不真实,蓝色怎么会有那么多种层次?另一种念头是眼前的一切都和我无关,这里确乎存在某种生活,和我的生活完全不同,但现在我不在它们中的任何一个。
所以有那么一刻,风吹得我有些魂魄离体,我既不想立即上车下山进入那城里,也不想回望身后暂时远离的一切,它们都和我无关。于是我站在那风里,感受到了一种带着氨味的自由,越发感觉到时空无限绵延,自己飘浮在透明的空中,又沉入蓝色的海底,站立一瞬间又仿佛过去许多年,全靠那一丝氨味把我牵住留在人间。
这样的感觉很难在生活中找见,甚至很难在朋友圈找见。我看许多人虽然在记录自己的旅途,但无非是从一处咖啡厅换到另一处咖啡厅,从一处自助餐换到另一处自助餐,他们还是那样坐在桌前,连姿势都没有变过。网红才是最好的教师,无需布置作业,更不必用跑圈和教鞭威胁,人们自觉主动地学习他们的选择,他们的姿势,甚至是他们曾经用过的角度,然后对着手机摄像头复刻一遍。有无形的手在操控一切,对于许多人而言旅行同样意味着格式和规范,其中并没有漫无目的的游荡,只有完形填空。
我想,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去到一个新地方就已经足够值得欢喜。其中有些人却是在找寻,在生活之外找一个处所,在那里找寻自己的理想生活。所以,有些人会一次又一次地去大理,有些人则一次又一次地去海南。他们并非是在旅行,而是在回归,认为自己应该拥有某种静谧的田园生活,或者更适合生活在温暖湿润的海边。现实是什么呢?现实是投胎时的空降错误,落到了错误的地点,需要用旅行来做修正。
每个人对于旅行的期待并不相同,理解也大相径庭。但是大家的处境却是类似的,那就是许久都不曾外出旅行,想着要去什么地方走一走。在经历了那么多不许可之后,需要找个什么地方感受一下什么都许可是什么一种感觉。甚至连感觉都不需要,找个什么地方发下呆也是好的,因为什么都不去想也是一种奢侈,如同突然赦免了某种必须的义务。
不知道你有没有在旅途中看过云柱?就是那种夏日午后,你在某处海滨,又或者是某处山林,看见天空中升起巨大的云柱,耸立于天地之间,有些云柱边缘还会下雨,接地处变成雾气蒙蒙模糊不清的一片。长久凝视这些水汽形成的云柱,会感觉到它一点点变得坚实,变得沉重,最后会变成某种固体,仿佛长久以来一直那么存在。天和地本来在一起,是云柱把天空撑起来,稳稳当当罩在这个世界上。
同时,又有个声音在你心头大声提醒:都是液滴,都是气体,它会随风而散。那么我们称之为生活的东西,看似坚不可摧,永远如此,会不会也是因为我们凝视的时间过长?而旅行则是一种轻微的扰动,让这坚不可摧裂开一丝罅隙,让心飞出去让光透进来?
“那你相信光吗”,奥特曼如此问道。
(摘自微信公众号“槽边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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