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存昕:出精品从传承开始

  主旋律作品不能理解为单纯的教化、宣传或灌输,其应该表达大多数人的向往和情感需求。人们希望看到光,希望看到温暖和良知,希望互相理解,我们的创作着眼点就是去写出这种向往美好的心愿。

  “文艺的核心是美、品格和精神。我们每天在做的事情,就是让观众走进剧场,感受文化和艺术的力量。”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以下简称“北京人艺”)演员、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濮存昕对《瞭望东方周刊》说。

  近期,北京人艺院庆纪念版《蔡文姬》亮相舞台,濮存昕与徐帆、杨立新时隔多年再次共同演绎了这部郭沫若于1959年创作的经典。这座以“人民”命名的艺术剧院在6月迎来了70周年院庆,北京人艺为此推出纪念演出季,濮存昕承担了5个剧目的演出任务,除了《蔡文姬》外,还有《白鹿原》《茶馆》《阮玲玉》和新版《雷雨》。

  濮存昕将经典剧目的演出视为北京人艺的传承。近期,他参与录制了中央广播电视总台大型文化节目《从延安出发》,演绎的片段也是经典之作《雷雨》。

  “吸引观众走进剧场,通过文化消费让社会主义文艺的繁荣走向良性循环,这需要文艺工作者出精品。出精品则从传承开始,在经典中扎下根来,向前辈学习,吸取养分去创造新的成果。”濮存昕说。

  “试想200年后《雷雨》仍在上演”

  《瞭望东方周刊》:2021年你导演了新版《雷雨》,这部话剧跨越了不同的历史时期,每个时期的创作者想给观众诠释的侧重点都不同,在新版《雷雨》里你融入了哪些自己的解读?

  濮存昕:文学艺术关注人,文艺工作者应该奉献出的精品,也是对人的精彩解读——人的信仰、生活方式,人所经历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我们不仅是播种机、战斗队和宣传队,我们为人民提供形象的艺术创造,带领人民走进剧场去阅读生活。

  每一代艺术家,都会用自己的心灵去解读这个世界,但是仍要参照和传承经典,再去表达态度,这样的创新才有韧性,有影响力和光芒。

  《雷雨》是常演不衰的经典之作,为创作新版《雷雨》,我们翻出1934年的老剧本,发现了1956年修订后的版本中删除的部分,这些部分我们今天可以拿来借鉴,去解读曹禺先生在《雷雨》中的言外之意。

  《雷雨》尊重人的生命,和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的文学作品一样,主要探讨人的存在。无论如何揭露或剖析人物,曹禺先生对笔下的每个人都怀有怜悯之心,包括周朴园在内,这些人物都在一个走不出的困境中挣扎。

  对所有人物加以同情,是新版《雷雨》创作中特别关照的一个主题。我认为曹禺先生如果能够感知他的后生这样认识《雷雨》,他会高兴的。

  《瞭望东方周刊》:此次北京人艺的院庆纪念演出中,剧院的新老演员共同演绎多部经典,你对于传承接力棒的青年演员有何期待?

  濮存昕:于是之老师曾说,希望北京人艺的演员和艺术家们成为学者型演员和艺术家,有见识、有解读能力、有表现能力,熟悉历史、了解社会,而不是仅靠天性的直觉和本能创作。

  青年文艺工作者应有扎实的基本功训练、培养出好的创作方式,从而在良好的剧团生态里获得机会。他们的基本功、判断力、理解力和想象力,都来自那些老演员用真情实感演绎的经典角色之中。

  我曾试想《雷雨》和《茶馆》是不是200年后还在演出。北京人艺建院初期就创作出了《雷雨》《茶馆》《蔡文姬》这样的经典,上一代演员演出来,成为下一代的模范,年轻的演员扎下根去学习,继续演给年轻观众。随着时代变化,经典也不能完全是老样子,所以我们学老戏的同时也在创新。这就是北京人艺的文脉传承。

  “北京人艺也从延安走来”

  《瞭望东方周刊》:对你来说,北京人艺意味着什么?

  濮存昕:北京人艺是我的家。北京人艺1952年建院,我父亲是人艺第一代演员、导演。我1953年出生,从小就在剧院长大,做完功课便乐此不疲地去看《英雄万岁》里的道具炮,摆弄《霓虹灯下的哨兵》里的道具枪。

  北京人艺也是我命运的拯救者。如果我不搞文艺,可能还是个边疆的农民,或者在城市里做个待业青年。我青年时代下乡,后来辗转回到北京,北京人艺录取我的那一天,我的心情是记忆中少有的风清日朗。是北京人艺接纳了我,让我一直能够演戏、站在舞台中间。

  《瞭望东方周刊》:在毛泽东同志《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80周年之际,北京人艺举办了纪念座谈会,你也参与了文化节目《从延安出发》的录制,有什么体会?

  濮存昕:我们和80年前所处时代已经不同,但作为文艺工作者,要不忘初始、不忘由来,不要忘记我们的姓氏。

  北京人艺走过70年仍然有一口“气”,这口“气”不只是从1952年建院开始的,而是从延安出发的。今天的社会主义文艺正是从延安那个艰苦时代走来。北京人艺的老院长欧阳山尊先生、老演员田冲老师都参加过延安文艺座谈会,我父亲和蓝天野老师经历过北平的地下斗争,很多抗日干部、老革命在剧院成立后都成了精英团队中的一员,创造了高山仰止的艺术辉煌。

  为了民族的觉醒、知识的普及,延安时期的前辈艺术家排演了各样剧目,使老百姓能够提升文化素质。在新时代,我们为人民奉献的艺术精品,不仅要传播知识,还要传播文明,去充盈人们的审美、品格和精神。

  《瞭望东方周刊》:在延安时期涌现出的艺术家中,是否有让你印象深刻、有所启发的人?

  濮存昕:我经常想起作曲家冼星海。1939年,冼星海带着合唱队在最简陋的乐队伴奏下,在延安首演了《黄河大合唱》。第二年,冼星海受中央派遣从延安前往莫斯科为纪录片《延安与八路军》进行后期制作与配乐。苏德战争爆发后,他工作受阻,一路漂泊辗转,在哈萨克斯坦度过了生命最后几年。

  冼星海从没有听过气势恢弘的交响乐伴奏下的《黄河大合唱》,每当我听到《黄河大合唱》,想到这一点便会感慨万分。我特别想在2025年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时,再一次朗诵《黄河大合唱》中的《黄河之水天上来》,以此纪念冼星海,纪念抗战胜利。

  “向往美好是一种文脉”

  《瞭望东方周刊》:主旋律创作是近年来文艺创作的热点,对此你有何思考?

  濮存昕:主旋律作品不能理解为单纯的教化、宣传或灌输,其应该表达大多数人的向往和情感需求。人们希望看到光,希望看到温暖和良知,希望互相理解,我们的创作着眼点就是去写出这种向往美好的心愿。

  《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都有一个主题——出走。出走的动力就是对人性光芒、自由和美好的向往。所以,向往美好也是艺术创作的一种文脉,我们应该把这种向往确立为创作信念,然后脚踏实地、入木三分地刻画细节。

  这个过程就像在光的照耀下去发现事物的层次和色彩,它有明处也有暗处,如果没有光,就什么都看不到。光也是从黑暗走出来的,明和暗相辅相成,这是文化的良知。

  我们吃过苦,才知道今天得来不易,对于我们共同奋斗的成果,我们呵护它,珍惜它。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时,是革命文艺发展的时期,通过文艺唤起人们去创造新的生活。先烈们用生命和鲜血换来了一个新世界,人们得以过上新的生活,我们后来则把新的生活变为好的生活,变成富裕起来、强大起来的生活。这是今天我们寻找光芒的目光所向。

  《瞭望东方周刊》:在当下时代,文艺创作如何给予人们力量?

  濮存昕:我们从事文艺工作,不仅是为了养家糊口,更是为了传递文化和艺术的力量,使人的心灵受到影响、塑造人的品格。

  在剧场,我们希望用艺术的力量去影响观众,把每一句台词说好,把每个角色演得生动,让观众感受到真实感,观众因此而激发的理解与想象,会让他难以忘却舞台上的故事和人物,还有这个戏所表达的意图。

  来到剧场就像翻开一卷书,观众通过戏剧这种“形象文学”,来解读人,解读生活,解读时代、社会和历史。我们每天乐此不疲地演出,就是为了把对美好的信仰传递给所有观众。

  我们天天在想,如何让更多的人走进剧场。每场演出的观众不到1000人,我演100场才能影响不到10万人。这就像拿着镰刀一刀一刀割麦子,到今天干了40年。在这个几千万人口的城市里,如果街头有陌生人对我说“我看过你的话剧”,那会让我感到光荣,说明我把那种艺术的力量传递给了他。

  “‘云端’与剧场并不矛盾”

  《瞭望东方周刊》:近年来你也参与到了“戏剧进校园”的实践中,如何更好地开展青少年的戏剧审美教育,使青少年感受到你所说的“文化和艺术的力量”?

  濮存昕:戏剧教育首先是语言教育,需要孩子们广读课文并且大声朗读出来。朗读会让孩子对我们的语言文字有亲近感,提升表达力,使他们成长为能通过语言影响别人思想的青年。

  有了语言表达力,再走向戏剧,引导孩子揣测和体验各种各样的人物。中小学的校园戏剧重点是“玩起来”。戏剧首先有个“戏”字,是假定的、假扮的、假装的。在校园里,不必去排演《雷雨》,因为孩子可能难以理解那些复杂的人性,但可以演《茶馆》,让孩子们去体验晚清社会变迁下三教九流的生活。

  我自己参加过一些校园戏剧的排演,用5天时间给山里的孩子排课本剧。我编了一个《草船借箭》,诸葛亮和鲁肃要坐小船,当地的村民就真搬了小船来,孩子们一起做道具,演得很认真,也体验了戏剧的乐趣。他们是小学三年级和五年级的同学,但从此就可以去阅读三国故事了。所以,校园戏剧也开启了孩子们的另一种阅读方式。

  《瞭望东方周刊》:如今很多戏剧从业者正在通过新媒体让观众感受戏剧的魅力,你也开设了自己的公众号和视频号。不久前的世界读书日,你还举办了莎士比亚剧本线上朗读分享会。你认为“云端”与剧场之间未来会是什么关系?

  濮存昕:科技再怎么发展,人总要眼对眼、面对面、心贴心地相处。新媒体时代的拷贝艺术或者线上直播,其实仍然无法替代剧场体验的魅力。

  在剧场,观众可以选择关注舞台上的任何一个地方,可以关注配角,可以关注布景细节,也可以闭上眼睛去感受音乐和台词。

  同时,演员的每一场表演也是不一样的。为什么梅兰芳先生的戏观众们百看不厌?因为观众在关注他舞台上每场演出不同的状态和创新,如果观众听到了一个新鲜的转音,那个瞬间就能够被观众记一辈子。这就是舞台的魅力。

  莎士比亚把舞台的演员们比作精灵,他们可以幻化出各种各样的生命样式。可以说,剧场是一个创作与欣赏的特殊空间,其中有无数珍奇。我相信科技发展到虚拟技术极度发达时,剧场体验会显得更加弥足珍贵。随着社会的进步、文明的提高和文化消费需求的提升,戏剧会越来越“值钱”,作为戏剧人,要做的就是拿出精品来,不断勇攀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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