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阳光将我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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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22-07-27 14:56
小A 坐在我的斜前方,她其实比我高半头,因为怕影响其他同学学习, 班主任把我们几个不听话的男生调到了最后一排。这里是班里的一块飞地, 我们可以传纸条, 看闲书, 或者趴着睡觉。铃声响起的时候,我从课桌上爬起来,揉了揉发麻的胳膊,漫不经心地瞟了小A 一眼。
她正低头收拾着课桌上的书, 然后直起身子等待老师下课的指令。我注视她的背影已经长达一年: 我能捕捉到她肩膀的每一次轻微晃动, 这晃动产生的余波会让我心生涟漪。我会随着她的视线望向窗外, 阳光下寂静的校园,飞过的群鸟有幸进入她的眼帘。爱慕在我的心中跋山涉水,但在教室里,她和我相隔仅仅两米。
这两米是我跨越不了的崇山峻岭, 我的心空旷而潮湿, 如雨布倾听雨声。我注视逆光中她耳边灿烂的细发,用目光完成一次次爱抚。我低头,躲避自己的爱情。抬起头, 又期待一次目光的相遇。
她离开了教室, 融入到外面同学们的喧闹之中。我坐在教室里没有出去, 我不想成为她的追随者, 虽然没有人会知道。是的, 我想保持我的骄傲。
小B ,我的哥们儿,走过来挤在我的凳子上。他用手拍了拍我的脸:你看你,脸上全是印子。我笑笑, 我知道我的脸因为刚才趴在课桌上睡觉,一定留下了书脊、文具盒甚至圆规的痕迹。我揉揉自己的脸,想找一句脏话骂他多管闲事。小B 有事相求地笑着说: 你觉得小A 咋样? 我沉默,以为朋友看破了我的心思。小B 接着说:我喜欢她,写了封信,想今天中午下学就给她。多年之后我才明白, 这一刻我经历了此生的第一次心头重击。长久地沉溺于幻想, 就会突然遭遇破灭。我们的心犹如耕种的大地, 一遍遍被划伤,又一遍遍在伤口上万物生长。
即将表达爱情的小B 想向我寻求些精神力量, 那个年代中学里的爱情就是: 你想往前一步,也可能满盘皆输。因而,会犹豫,要试探。爱情常常在一个人的花园里盛开又荒芜, 她不知道,也没有其他人知道。
我应该是鼓励了小B, 中午放学, 他抱着书包尾随小A 走了。那时候中午放学是要回家吃午饭的, 我在正午的人流中回家。白花花的阳光下,在我眼里满街都是些没有爱情的人们。否则, 为什么骑摩托的人会猛按喇叭? 为什么他们不洗干净他们的衬衫? 为什么正午的评书里一直在讲勾心斗角的《三国演义》? 我是这人群中的一员。此刻, 十七岁的我对生活再无所求。
爸爸妈妈在工厂里加班, 我回到宿舍区的单元房, 一个人在厨房里煮方便面。那时候县城里刚刚用上煤气罐, 看蓝色的火苗闪动, 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了小说里开煤气自杀的故事。面煮好, 我关了煤气。吃了两口, 又返回厨房拧了拧煤气罐。
我吃着饭, 有一种直觉, 觉得她会来。我的耳朵异常敏感,期待她的出现。我们没有约过,但每天会在上学的路上碰上。我们的目光偶尔也会碰上,她会笑一下,然后恢复严肃。窗外,工厂里铁器碰撞的声音传来, 提示我那是成年人栖身的地方。我分不清远处是在举行婚礼还是葬礼, 乐班在吹奏着《上海滩》的主题曲。还有晋汾大理石厂的广告声, 邻居责骂孩子的声音。有人开了录音机,在听《血染的风采》。
突然,楼下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没有听错,是小A 的声音。那样理直气壮, 好像在叫我下去论理。毫不避讳,正大光明。
我和她站在楼下的空地上, 小区里最显眼的所在。她换了白色的衬衫, 这让我很奇怪。那时候, 没有人会中午换衣服。我开口: 找我干什么? 小A: 我看你在不在家。我不知道接下来应该说什么,她也是。两个人在正午沉默,让灼人的太阳成为主角。一队送葬的队伍过来,是在送刚被人用刀扎死的县城大哥。走在前面的乐班还在吹奏“ 浪奔浪流”, 我们目送送葬的队伍离去。我叹一口气, 她笑了笑, 理了一下被汗水浸湿的鬓角, 转身走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来找我, 我没有多说一句话, 也没有去追她。我站在原地,一个人接受阳光的拥抱。犹如一个雪人, 我在正午融化, 过去的我片甲不留,现在的我刀枪不入。
后来我离开了汾阳, 在深圳工作了二十三年。我很少回家, 但每次在超市里看到汾酒的时候, 心还是会颤动一下。偶尔回去汾阳, 我会在夜里出门, 在黑暗中走过我走过的街道。我不想碰到熟人, 也不想和正午的阳光正面相遇。在深圳, 我习惯了周末去香港闲逛。我活动的半径是东南亚,去那里出差,去那里度假。我不知道自己想忘记什么, 我甚至也没有想到要忘记。有一页被翻过去了,那就翻过去吧。
上次回汾阳, 是在我们中学校庆的时候。我们班大聚会, 我还是回去了。小B 现在安徽工作, 随他回来的人喊他“ 首长”。小A 一直在县城里生活, 已经是母亲。多年不见, 我跟她话反而多了。她一直笑着听, 她的沉默还是那样丰富。
那天, 不知道为什么, 她后来一个人走到餐厅外面。不知道为什么, 我跟了出去。正午的阳光下, 我点了一支烟, 望着她。她鬓角的乱发浸湿在汗水中, 如同少女时代。我问她:高二的时候, 有天中午, 你是不是来我家找过我?她看着我,不避闪我的目光:没有。
之后,她笑笑说:那天有人给了我一封信,我去你家,以为你也有这样的信会给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转身回了餐厅。又是正午时分, 刀枪不入的我如雪人般融化, 露出十七岁时的原形。
(摘自台海出版社《贾想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