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东南· 黎平

  贵州东南的一片翠色连绵的山谷里,传来一阵阵嘹亮而婉转的齐声歌唱,歌声惹得近旁的群鸟齐飞,又到了侗寨里唱大歌的时间。侗族大歌起源于春秋战国时期,这是一种多声部、无指挥、无伴奏的自然多人合声,相传最初的侗族大歌是人们对山间高低起伏的虫鸣鸟叫的一种模仿。明代邝露所著的《赤雅》中有载,“善音乐”的侗族人聚集在一起,以“长歌闭目,顿首摇足”的陶醉情态歌唱。直到现在,模仿自然的音韵仍是大歌的主要题材之一,与生活风貌和男女情爱一同被唱进歌里。对于没有自己民族文字的侗族人来说,侗族大歌的歌曲像一首首长诗,人们用古老的吟唱将它们口耳相传。

  尽管侗族大歌已经成为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之一,曾在城市的音乐厅里惊艳世人,也曾在法国艺术节上收获了“清泉般闪光的音乐,掠过古梦边缘的旋律”的赞誉,但唯有以侗族原始古朴的鼓楼、花桥、村寨为背景时,侗族大歌才更能让闻者感受到侗族人与人相谐,与自然相依的生命力。

  在苗族和侗族聚居的黔东南地区,有“苗族人住山头,侗族人住水头”的说法,世世代代的侗族人都把寨子修在临溪傍河的谷地生活。每座侗寨的筑建都始于标志性的鼓楼,以杉木凿榫衔接的结构既不费一钉一铆,又能长久保持稳固,排枋交叠而上有时甚至超过十层;四角、六角、八角的层层飞檐和其间的彩绘与雕塑呼应着。鼓楼是整座寨子的中心和象征,在四面通透的鼓楼底部,成群的侗族人聚坐在鼓楼的长凳上:冬日围火,夏日纳凉,有事议事,有闲唱唱大歌、吹吹芦笙、拉拉牛腿琴……

  纪藝·民艺研究室主理人熊纪平回忆起在侗寨中所见到的这样一幕场景:“我们在黎平地扪村听演奏牛腿琴的爷爷唱‘人不唱歌人快老,草不开花草快黄。’侗族人常常说‘饭养身,歌养心’。音乐对于他们来说是代代相传,流在血液里的。”

  今年八月,熊纪平和合肥工业大学讲师张小穗带领由九名大学生和四名社会成员组成的考察团走出城市,前往位于黔东南黎平县——中国侗族人口最多的县,也是侗族文化的主要发祥地,进行了一场关于侗族民艺的田野调查。比起在博物馆里面对少数民族文化的距离感,他们认为只有深入黎平侗寨的烟火之中,才能感受到更鲜活的侗族民俗风物,“虽然在黔东南,有些旅游业发达的地方已经很商业化了;但在比较偏僻闭塞的地方,原始的侗寨保存得相对完整,传统手工艺也仍在制作,仍在使用。”

  在熊纪平看来,侗寨的生活正好有当下城市人群最缺失的彼此信任和彼此关怀——唱歌跳舞的时候会自然而然地有人用芦笙、牛腿琴等乐器相和,建房竣工的上梁仪式全寨人都来帮忙,人们保持着以物换物或者以“下一次”作为交换的习惯,家家户户的大门都常年敞开着……在侗族有许多集体性活动,参与其中的人们心灵上又会因此获得更多共鸣,集体的连结会变得更紧密,熊纪平说:“我们在城市里待久了会有一种疏离感,但当地人很信任周围的一切,信任自然,信任食物,信任街坊邻里,他们的生活是充满安全感的。”

  诚然,因为有了这一方水土的庇佑,侗族人才能于青山绿水中自给自足地生活。在田野调查时,张小穗曾观察过一位六十多岁的女性手艺人的一天:她能在去田间抓鱼的路上随手从竹林里砍一根竹子做钓鱼竿,一路上渴了就着山泉饮,让桶中鱼免于暴晒的桶盖是她随手抓来的一把蕨类植物,烧鱼的香草料是她直接在山上采的……每当张小穗以为她就要束手无策时,对方于自然中的那份自如都能让她惊叹不已。

  “不光是生活中烧的菜、酿的酒、生病吃的草药是源于自然的,当地传统手工艺的原材料也都是从山上来的,比如造纸用的构树皮、藤编用的藤蔓、蓝染用的板蓝根叶子,所以人们常说 ‘黔地无闲草’。”张小穗还特别提到了侗族手工艺与自然时令之间的密切关联,人们所进行的各种手工艺皆顺应自然时令的流转变化,哪个物种成熟的时候宜造纸,哪个节气到来才适合染布,侗族人心中有一册与自然同步生长的日历。

  构皮纸、藤编、竹编、蓝染、制布、织花带、刺绣,这些自古老时代传承至今的手工艺都和侗族人的日常所用紧紧交织在一起,是人们每天穿着于身的蓝色布衣、绑在小腿上防虫蛇的绳带、外出劳作时盛放食物的篓与盒。这些手工艺都是为真实生活而作的,无一不渗透着侗族人简单内敛的审美和朴素务实的智慧。在当地人家中的角落里也处处都藏着取之于自然的妙思,考察者们发现用空心北瓜做成的水桶、丝瓜做成的蒸屉、树干凿出凹槽变成的梯子……熊纪平告诉我,从设计的角度来说,这是一种最自然、最直接的无意识设计,也是从一代又一代人的实践中沉淀下来的群体智慧结晶。

  虽然侗寨的生活恬适淡然得仿佛在 “桃花源”中,但访客们的到来还是为侗族人打通与世界的新的连结。因为几次三番的拜访而熟稔之后,侗家手艺人望向来访者的眼神里也生出了欢喜和信任,甚至有了更多的“自我认同”,这种人与人之间的连结也深深地触动着熊纪平和张小穗。

  “这个民族给人的感觉,是一种天然、野性和原始,是一种不受条条框框所约束的生命力。像泉水一样,纯净清冽,会不断地涌出新的东西,充满生机。”黎平最打动熊纪平和张小穗的,正是这赖以饮用的山泉水日日滋养的身与心,这片水土、这里的人、这里的民艺之间彼此共通的“泉水一般的灵气”。

  和来之前的想象有什么不同?

  韦贵川:这里的“水”让我感到惊讶,我在同属黔地的毕节老家是没见过这样多的小溪或是泉水的;正如“地扪”的含义——“泉水涌出的地方”,这里的一切生灵的脉络中富含着水。

  程国涛:亲身感觉的话,花桥并不长,但确实有很多人在此乘凉;河流并不宽,但是每每隔一段路,河流都会有个落差,水从落差处流下,发出小瀑布的声音;村里也不是全都是木房子,砖瓦、车也进入了这座古寨,但神奇的是,我们发现了许许多多下面是砖瓦房,上面却是木质房屋的神奇建筑。

  什么手工艺是让你印象最深刻的?

  张莹莹:我印象最深的是牛腿琴,真正感触到我的并非此工艺本身,而是工艺背后所蕴含的,属于手艺人的对于生活、生命的积极态度。他们热爱生活,所以热爱音乐;他们尊重生命的轮回,所以看淡死亡。正是这些豁达明朗的人生观念,让手艺人即使已人在晚年,依然能与老伴二人过着田园牧歌式的愉快生活。

  张洁菲:印象最深刻的手工艺是地扪手工造纸,幸运地看见了造纸的全过程。看见侗家人如何通过手工劳作和工具创造,将树皮加工成为手工纸。对于我们而言这是一个繁重的工艺,采摘树皮、分离韧皮纤维、熬煮、捶打、打散、纸药提取、浇纸法造纸、晒纸……而在地扪这是上了年纪的奶奶的工作,因为她们说这是最简单的,年轻人做更精细的工作。

  陈晓琪:在侗家人的手作中,我清晰地看见植物生命的流向。种棉花,纺成线,织成清凉的内衬;种蓝草,取蓝靛,染就一抹侗家蓝;种竹子,篾竹片,编织奇妙想象的容器;采构树皮,捣成泥,浇一张可用百年的纸。手作物的色彩、质感、纹理,植物潜藏的能量,通过侗家人的智慧,向我们一一展现。取之于自然,回归于自然。

  用一个词来形容黎平的侗寨?

  李凤杰:“从容”,在黎平侗寨遇见的每一个人都很从容,不紧不慢地过着自己的生活。走两个多小时上山干活的阿姨、一编就是一个半天的竹编爷爷、为做侗布反复蓝染十多次的阿姨、一针一线刺绣的老奶奶、一梭一梭织布的老奶奶等等。他们好像在享受与自己对话,从不急功近利。另外地扪的环境也给人这种感觉,一条河流慢慢流淌过寨,河里鲤鱼很悠闲,这里随处可见岁月沉淀下来的参天大树。总之,这里的生命都按着自己的节奏在时光里悠闲地走着,很安静、很自洽。

  罗兰:灵性。侗族人信仰万物有灵,黎平的侗寨体现了灵的存在。或许是见到四脚站在水里的戏台,光被水抛到戏台上,让杉木莹莹发光;知道了水塘旁的塘公祠沉睡着一位庇佑桑梓的青年英魂;目睹天光乍破时晨雾落满山谷,金光的包裹让村寨笼罩在太阳神的温柔之中。黎平的侗寨是被神灵护佑的福地,因为他们信仰神灵,所以神灵疼爱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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