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植物降糖茶”竟含西药成分

　　同蒋毅交谈时，杨瑛说话声音很小很温柔，但谈吐专业。她介绍说，自己的降糖茶是姥姥时乃珍留下的偏方，是纯植物提取物，不含任何西药成分，可以根治糖尿病

　　北京一家商务会馆里摆着一排针灸按摩推拿床，墙上挂有锦旗和字画，会客桌上摆着茶盘。一名从广东深圳赶来的男子蒋毅终于见到了他心目中的“神医”杨瑛，他热切地称呼这位50多岁戴眼镜的短发女子为杨医生、杨教授，也喊她“神仙姐姐”，甚至用“朝圣”等字眼来表达对她的崇敬。

　　蒋毅患有糖尿病，在朋友推荐下喝了杨瑛的“降糖茶”，降糖效果极其明显，此行到北京，一是来拜会神医，二是想多买几包降糖茶给自己和家人服用。

　　同蒋毅交谈时，杨瑛说话声音很小很温柔，但谈吐专业。她介绍说，自己的降糖茶是根据姥姥时乃珍留下的偏方配制，是纯植物提取物，不含任何西药成分，可以根治糖尿病。

　　因为自己服用此茶确有成效，蒋毅十分信任杨瑛的专业能力，并且觉得这款降糖茶蕴藏着巨大的商机，还准备和“神仙姐姐”谈谈商业合作。

　　神秘的杨教授

　　杨瑛自称生于中医世家，是“名医”时乃珍的外孙女。她在北京市东城区的一家商务会馆里提供推拿、按摩、针灸、刮痧等服务。客人如果患有糖尿病，或者其家人朋友患糖尿病，她便向他们推荐自己的降糖茶。

　　顾客反馈，这款降糖茶效果很好，他们之间口口相传，杨瑛的顾客越来越多。她不仅零售给个体消费者，还卖给一些民营的医院、诊所，也去各地游学讲学，讲学时，现场悬挂着大标语“欢迎杨教授莅临指导”对她表示欢迎。杨瑛有时在朋友圈称自己正在参加某重要的会议，并配上会议现场图、和顾客交流的图，也常说自己最近又去服务了哪位大领导，特别忙。

　　蒋毅因为生意往来认识了在深圳一家医疗公司工作的朋友，2018年10月，他通过这位朋友知道了杨瑛。朋友称，杨瑛是他所在那家医疗公司的联合创始人，公司宣传墙上还悬挂有杨瑛辉煌的简介。

　　简介显示，杨瑛是某国国王的保健医生，现任某军区总医院教授、某量子医学研究院副院长，对糖尿病治疗很有研究，对治疗骨质、风湿、痛风、中风病有独门绝技，在同行中享有“定海神针”的美誉。朋友还告诉蒋毅，杨瑛这样的“神医”身份是保密级别，无法公开搜索。

　　杨瑛销售降糖茶的价格为1280元一大包，蒋毅陆续花费了1万余元购买。后来，因为有明显的降糖效果，蒋毅开始直接联系杨瑛购买。

　　2019年底，蒋毅第一次前往北京见到杨瑛，杨瑛仔细说明了这款降糖茶的功效，她称这款茶对Ⅰ型糖尿病的治愈率为85%以上，对Ⅱ型糖尿病治愈率为97.3%以上。蒋毅又花了4290元购买了10中包“降糖茶”，每中包含有30小包，共计180克。小包里是褐色的小颗粒，杨瑛说都是纯植物提取的，每天晚上用热水冲一小包即可。“降糖茶”包装为透明塑料袋，除了贴有“降糖茶”三字外，无成分标识也无生产厂家。

　　蒋毅的哥哥、父亲服用过降糖茶后也认为效果好。蒋毅觉得这款茶效果这么好，却还没有正式走入市场，仅仅以民间偏方的形式进行销售，这是个巨大的商机。他想对这款降糖茶做商业化推广，找食品厂贴牌包装，推向市场进行销售。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妻子，妻子对他说，“你好好了解一下再说”。

　　蒋毅将投资的想法告诉杨瑛，杨瑛答复说，这是民间偏方，没有任何手续，进入市场销售，需要蒋毅自己找机构进行审批。

　　2019年12月底，蒋毅委托一家公司对降糖茶重新包装，并同步开展商标注册、办理生产销售审批手续等工作。向市场推广前，蒋毅对降糖茶按照食品保健品标准检测进行了成分检测，检测结果显示，没有问题。

　　2020年3月，蒋毅和妻子一同前往北京，两人折服于杨瑛专业的谈吐，与杨瑛商定以每包400元的价格购进降糖茶1300包。

　　“纯植物的降糖茶”里有西药

　　蒋毅收到货后，货物由他委托的公司重新包装并改名后给四川、黑龙江、北京、广东等地具有食品经营许可证的公司进行推广。

　　在推广试用的过程中，各地的消费者反馈比较好，有人说因为糖尿病并发症导致视力模糊，喝完降糖茶之后血糖下降，视力模糊的并发症也消除了。

　　但也有人反馈，喝降糖茶后出现拉肚子、乏力等症状。蒋毅也将此问题反馈给杨瑛，杨瑛回复说“可能是肠道有问题，有一个修复过程”，或者回复“体质不同，乏力就少吃，拉肚子就不要吃凉的和辣椒”，等等。蒋毅还反馈说，降糖茶服用一段时间后血糖会反弹，加量服用效果也不明显，杨瑛则让他改变饮食结构。

　　蒋毅的一个朋友说这茶疗效“太好”，怀疑其中添加了西药成分。2020年8月，蒋毅委托第三方进行更全面的检测。报告显示，在降糖茶内检测出了西药成分“格列本脲”（一种磺酰脲类降糖药）。蒋毅立即暂停了降糖茶的推广和销售。

　　蒋毅夫妇电话联系杨瑛，杨瑛说：“降糖茶就是纯植物提取的，有可能是植物提取后形成的格列本脲，绝不可能是人工添加的。”但是夫妇俩已经有所怀疑。对此，杨瑛还说，“是你们的检测报告有问题”，建议多找几家检测机构试试。

　　蒋毅自己查阅相关资料后得知，“格列本脲”是人工合成的药物成分，无法从植物中提取获得。几天后，第二份检测报告显示，该降糖茶中有“二甲双胍”（为治疗Ⅱ型糖尿病的一线药物）成分，原来这二者才是“降糖茶”能降糖的真正原因。于是，蒋毅直接去到商务会馆找杨瑛，对方依旧坚持“纯植物”的说法，直到蒋毅拿出检测报告给她看。

　　之后，杨瑛承认，每200公斤降糖茶里加了500克西药成分，但不可能检测出来。蒋毅对她说，他都已经检测出西药成分了，要求她退货并退款。杨瑛通过微信和银行转账退给蒋毅83万元。蒋毅又质问杨瑛这个成分存在是否合法，杨瑛依仍然回复说“合法的，含有的不多，都是植物里含有的成分”，还说“有的人比较矫情，他要是怕，我们可以退货，就别吃了”……

　　在蒋毅的不断追问下，杨瑛推脱说自己在办退休手续，她哥哥给了她一栋小别墅，9月要去云南修养，甚至自称心脏病犯了，不再见蒋毅。

　　2020年9月4日，蒋毅到派出所报警，举报杨瑛销售有毒有害食品。

　　其实，杨瑛看到蒋毅发来的报告后，她也在2020年9月15日花了5000元对降糖茶做了检测。报告显示，降糖茶中含有黄芪、玄参等27种中药成分，西药成分含有格列苯脲0.012%，同时还检出重金属。尽管杨瑛已经知道“降糖茶”有西药成分，但蒋毅不要的那些货物还堆在自己这里，出于经济利益考虑，她仍然继续向各老客户销售降糖茶。

　　有位2018年通过诊所理疗师认识杨瑛的老顾客给她婆婆用了降糖茶后有效果，就向身边人推荐，她问了几次该茶是否有西药成分，杨瑛说绝对没有，但当她要求杨瑛签协议保证没有西药成分时，杨瑛却拒绝了。这位老顾客最后一次收货时间是2020年11月9日。

　　检察机关提起刑事附带民事公益诉讼

　　2020年11月10日16时许，民警在商务会馆里将杨瑛抓获。在民警面前，杨瑛还辩称屋内的降糖茶都是送人的。涉案降糖茶及包装袋、包装工具等作案工具已部分起获并扣押在案，民警在杨瑛办公地点和家中查获的降糖茶总质量为238.6公斤。同年12月18日，杨瑛因涉嫌销售有毒、有害食品罪被批准逮捕。

　　据杨瑛供述，2014年，她注册成立了一家从事健康信息咨询事务的公司，准许经营时间自2014年至2017年。期限届满后，杨瑛未再向有关部门报备，属于非法经营，杨瑛及该公司不具备销售食品、药品、保健品的资质。

　　杨瑛本人也患有糖尿病，在参加一次健康讲座时得知有人在卖降糖茶，自己服用后觉得效果不错，2018年10月起，便以90元一中包的价格购买已分装的降糖茶产品然后直接销售。2020年8月后，杨瑛开始购买大包装未分装降糖茶产品，再购入标签、小包装袋和塑封机等器材让妹妹加工成小包装后出售。杨瑛还找了几个中介，帮忙卖茶和拉客户去她那里针灸按摩。她叮嘱过中介，“要是那种比较爱找事的人，就不要来了，我们也不赚他这个钱，最好是那种有什么问题都能私下解决的这种人，再推荐到我这里来”。

　　而杨瑛的就诊记录显示，她2018年至2020年一直因糖尿病就医，一个对外声称自己的降糖茶能根治糖尿病的“神医”却在医院定期拿药就诊。2020年6月，杨瑛的微信聊天记录显示，她自己还购买其他的降糖产品以应对自己的糖尿病，并称自己血糖控制不佳。

　　实际上，“神医”杨瑛连从医资质都没有，店里的医师资格证是她2010年花费5000元从私人手里买的假证。也没有“时乃珍”这么一个人，杨瑛只是知道有个李时珍，就编了个“时乃珍”，说是她姥姥。

　　微信聊天记录显示，早在2019年12月，杨瑛就知道这茶有问题，她问卖她降糖茶的人，“您那个降糖茶里放了西药吗？患者化验报告显示有西药成分”，对方回复说“这个茶不是我的，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多种药在一起，会产生另外成分”。向杨瑛出售“降糖茶”的人已另案处理，目前案件还在审理中。

　　2021年6月17日，北京医学会出具的医疗问题专家咨询意见书证实，不当服用含有“格列苯脲”和“二甲双胍”成分的食品会对人体及特殊体质人群造成多达11种的危害，其中包括可能会对人体造成低血糖、低血糖休克、肝肾功能损害等后果，对特殊体质人群可能造成过敏反应、低血糖中毒或乳酸中毒等后果。

　　经北京市东城区检察院审查，自2019年12月起，有证据证明杨瑛知道或应当知道其销售的降糖茶中含有违禁西药成分，因此刑事部分犯罪数额以此为起点认定。2019年12月至2020年11月，被告人杨瑛大量购进散装降糖茶，并通过网络联系、发送快递等方式，对外销售上述降糖茶，销售金额共计95万余元。经检测，杨瑛销售的降糖茶中含有非法添加的西药成分“格列苯脲”和“二甲双胍”。

　　承办此案的东城区检察院检察官汪珮琳认为，“民以食为天，食以安为先”，食品安全是关系每个人身体健康和生命安全的民生大事，“这个案子为什么社会危害性相对较大，是因为杨瑛利用大量糖尿病患者的保健需求，虚构身份、能力和疗效，在没有任何资质许可的情况下开店行医，涉及北京、河北、贵州等地的众多消费者，甚至外出游学讲学，广泛宣传降糖茶。更过分的是，凭借患者对她的信任，还随意更改患者本来的服药医嘱”。

　　“杨瑛卖降糖茶也不仅仅为了利益，她打造的‘神医’人设是在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她发的参加会议的照片是在网上找的新闻图片。”汪珮琳记得有一次提讯杨瑛时自己胃不太舒服，杨瑛仿佛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人设中，说“检察官胃不好，我可以给你个方子”。

　　2021年7月28曰，东城区检察院指控杨瑛涉嫌销售有毒、有害食品罪，提起刑事附带民事公益诉讼。

　　今年1月18日，东城区法院公开开庭审理了此案。1月26日，法院对此案作出一审判决，采纳检察机关所指控的犯罪事实及提出的量刑建议，为维护社会公共利益，支持刑事附带民事公益诉讼请求，认定杨瑛犯销售有毒、有害食品罪，判处有期徒刑十年，并处罚金20万元，同时判令其自判决生效之日起30日内支付惩罚性赔偿金326.6万元，在国家级媒体上就其销售不符合食品安全标准的食品的行为向社会公开赔礼道歉、消除危险。杨瑛未提出上诉，判决已生效。（文中涉案人员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