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许经营，昂赛试验

　　 国家公园特许经营项目是指在园内开展的公众服务，目前仍处于小规模试点探索阶段。昂赛自然体验项目是其中颇受关注的“早鸟”。

　　服务一场自然体验的收入，45%接待向导拿，45%纳入社区基金，余下10%用于本地生态保护——这是三江源国家公园内昂赛乡雪豹自然体验项目（以下简称昂赛自然体验项目）的收入分配模式，也是我国首批国家公园特许经营试点项目之一。

　　国家公园特许经营项目是指在园内开展的公众服务，它一方面引领大众亲近自然，激发保护自然的热情，继而反馈生态保护；另一方面，为当地居民增加经济收入，实现绿水青山到金山银山的转化。目前，该项目仍处于小规模试点探索阶段。

　　昂赛自然体验项目是其中颇受关注的“早鸟”。它以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杂多县昂赛乡境内的优质自然生态，尤其是“雪山之王”雪豹的独特资源为支点，引入当地牧民参与，借力公益组织山水自然保护中心的技术支撑，走出了一条特色之路。

　　日前，《瞭望东方周刊》采访了该项目的体验者、牧民向导、策划设计者以及相关专家，受访者分享了各自的感想、实践与思考。以下是他们的讲述。

　　美好相遇

　　我叫鞠宇，在北京工作，一直很喜欢大自然。2022年暑期，我和丈夫、9岁的儿子自驾游16天。其中，4天3晚是参加昂赛自然体验项目。这个项目需要提前通过“大猫谷”网站预约。

　　桑周是我们的接待向导，一名本地藏族小伙子，汉语相当好，他开车到玉树城里接我们。他家在海拔4200米的山腰上，客房是集装箱改装的，干净整洁；他太太在山上的牧场放牧，每天骑着摩托车回来给我们做饭，饭食有荤有素有水果，奶茶随便喝。

　　每天一大早，我们带上望远镜、相机，由桑周开车，去不同的山谷、垭口转悠，看各种野生动植物，晚上才回来。遇到雪豹这种事得靠运气，我们并不强求。

　　和拟耧斗菜的美好相遇是我此行的一大收获。做攻略时，我在《三江源国家公园自然图鉴》书里看过照片，这是一种精灵般的高山植物，花朵是浪漫的紫色，7月正是花期，但在三江源转悠好几天都没有发现它的身影。

　　有一天经过某个拐弯处，似乎有丛紫色一闪而过，当时因为肚子疼，没有叫桑周停车。晚饭后，我自己遛达着往回找，拐了七八个弯还没找到，便打算回去了，突然听到有鸟叫，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只见一株拟耧斗菜长在岩石上，花开得正艳，太令人惊喜了！我手足并用，爬上去拍了照。

　　我儿子最欣喜的是亲眼见到了雄性马麝。这是一种神奇的食草动物，非常害羞，长着长长尖尖的两颗上犬齿，我和儿子此前看到它的照片时，哈哈大笑，“取笑”它该怎么吃草呢？

　　在山坡上偶遇雄马麝时，它扭头侧脸看着我们。望远镜里那两颗长长的牙齿是那么清晰，儿子当时可开心了：“哇！它真的长成这样子！太不可思议了！”

　　我丈夫印象最深的则是拍藏狐时遇到惊险一幕。藏狐妈妈带着4个宝宝住在一家牧场边上，我们在离它洞口十几米处停下来拍照，桑周趴在地上，用一个长筒相机拍。突然，牧场主人带着两只大狗过来了，藏狐妈妈“嗖”的一声跑了。

　　原来，牧场主人觉得我们形迹可疑，以为我们要抓小藏狐。那两只大狗特别凶，我们吓了一跳，桑周赶紧用藏语解释，对方知道是误会后，不好意思地走开了。但我觉得特别好，说明当地民众的动物保护意识非常强。

　　昂赛的环境真好，我从未见过那么干净的山和水，放眼所及，看不到塑料袋、烟头、饮料瓶。当地有很多像蒙古包一样的垃圾站，美观又干净。一想到自己在城里有时候连垃圾分类都做得不够到位，我就很惭愧。

　　这4天3晚我们共花费了6700元：向导费每天1000元，食宿费每人每天300元，性价比挺高。如果下次再去，希望能深入山里面走走看看，如果能亲身体验一下安装或检测红外相机就更好了。

　　体验结束后，我填了一份反馈单，给向导打了满分10分，项目总体评价打了9分。要说还有什么建议，主要是预约流程有些繁琐，预约入口应该再多一些，服务菜单可以再丰富些。

　　把活儿干好了

　　我叫桑周，今年28岁，家住昂赛乡日清村大峡谷内，是昂赛自然体验项目的一名接待向导。这个项目一共有22个向导，其中7个在我们村。

　　我的祖辈都住在这里，以放牧为生，现在整个村子都被划入三江源国家公园。

　　政府很支持这个项目。2020年，我家领到了一个42平方米的集装箱，收拾、布置好后提供给客人住。因为来这里的体验者越来越多，为了改善接待条件，政府还投入资金为每个向导家庭盖木屋，面积约80平方米。目前，昂赛乡已建好5个，有客厅、洗澡室、厕所，男女可以分开住。集装箱只有一个大空间，我很期待我家的木屋建成，客人来时优先住，平常可以自己使用。

　　政府提供了那么多支持，对我们只有一个要求：把接待这活儿干好！

　　为了当好向导，我花一个月时间考了驾照，还把家里的面包车升级成SUV。客人不喜欢喝这边的河水，因为矿物质多、有咸味，我特地在家门口打了井，花了3200元。

　　山水自然保护中心对我们帮助很大，每年提供三四次培训，帮我们提升接待水平，还帮助大家学习汉语，他们很专业，态度也很好。他们的工作站设在邻村，常驻有五六人，我们经常互相串门，关系很好。

　　第一次接待后，客人给山水自然保护中心反馈厕所的问题，这边厕所的条件跟城里差距很大。在山水自然保护中心的建议下，我把自家厕所条件也改善了。

　　大多数客人都是冲着雪豹来的。有时候运气不好，没能看到雪豹，作为向导，我心里很不好受，觉得客人大老远跑过来，没能帮他们达成心愿，很有压力。他们反而会安慰我，说没关系。

　　客人希望体验游牧民族的生活，尤其喜欢穿着我家的藏服拍照，他们还喜欢挤牛奶。我家养了74头牦牛，山上有几千亩的牧场，平常都是妻子在打理。

　　当向导4年，我一共接待了11拨客人共31个人，他们最长待了一星期，最短也有4天，我个人的收入约为2.8万元。我还有一份工作，当三江源国家公园的生态管护员，一年收入是2.16万元。

　　我很感谢这个项目给家里带来的变化。再过两三年，为了孩子上学，我们会搬到城里住，即便如此，我还是愿意继续做这份工作。

　　尝试新模式

　　我叫赵翔，是山水自然保护中心昂赛自然体验项目的负责人。

　　山水自然保护中心是从事生物多样性研究和保护的公益组织，2007年进驻三江源地区，2010年开始做雪豹研究和保护。2015年，三江源国家公园开始体制试点，这是件大事，作为一家自然保护机构，我们希望能参与到国家公园建设中来。

　　国家公园里生态保护第一，但也需要提供好的生态产品，满足人们的游憩需求，所以自然体验这事很重要。它区别于传统景区旅游的自然体验，应该讲述科学的、生态的故事，能够重塑人们对于自然的感情。此外，本地牧民是三江源地区的保护主体，还得考虑如何让他们参与进来。

　　因此，我们和地方政府、当地社区一起开发了昂赛自然体验项目，2018年正式启动，并拿到了首批国家公园特许经营的授权。

　　在这个项目里，山水自然保护中心只提供技术支持，不参与商业运营、不分钱，还投入了不少经费，项目主体是当地的牧民合作社。

　　我们主要做了这些事：进行生态监测与科学研究，比如这里有多少只雪豹，它们怎么生活，什么时候最可能出现；设计了自然体验路线；为社区和向导提供系列培训等。团队核心成员20余人，参与的志愿者有100多人。

　　三江源国家公园管理局以及地方政府给予自然体验项目很多支持，比如提供集装箱、建木屋。此外，政府在媒体上表态支持，对于项目开展是非常大的助力。

　　至2021年底，该项目接待了来自世界各地的177支自然体验团队，共计453人次，为昂赛乡社区带来176.8万元的总收益。其中，社区公共基金97.3万元，22名向导的家庭户均增收3.61万元。公共基金将用于昂赛乡全体牧民的医疗保险购买、困难家庭的补助和野生动物救助等。

　　95%的体验者都给出了非常积极的反馈，也有人提出具体建议，比如厕所问题。来自向导的反馈也很积极，他们很自豪能被选上，和体验者的互动又进一步提升了自信，物质上和精神上都有收获，都觉得未来更可期。

　　至于一次只有一名体验者，导致向导收入不高的问题，我们已经在研究解决方案：首先建议体验者组团预约；如果同期预约者足够多，建议随机拼团；当然，这些无法强求。我们还可调整、优化后端分配机制，未来可视情况对向导收入比例作一些提升。

　　在这个项目里，山水自然保护中心承担的社会职责是创新，我们想探索、示范一种可能性：在国家公园建设里，把当地社区和民众作为经营、运营和收益的全面主体，提供好的生态产品。过去的自然保护地旅游项目模式，大都是以企业或政府为主体，社区很少被作为主体纳入。

　　将来的国家公园，肯定会有各种模式。昂赛模式不一定能被完全复制，因为各地客观条件不一样，但它所倡导的社区力量参与的理念，是可以被广泛接纳、应用的。

　　这个项目越来越受到各方重视，发展速度越来越快，我反而有些担心。人越来越多，是否会干扰到生态系统？配套设施能否跟上？一个村庄一天接待50人还行，同时来500人怎么办，厕所就是个很大的问题……将来商业力量如果介入越来越多，可能会对生态保护产生不利影响，这需要引起注意。

　　三江源生态能保护得这么好，是因为这里传统文化中对于山和水的敬畏。除了提升管理水平，未来这里必须要加强跨学科的科学监测和研究工作，评估人类活动对于生态系统的影响，以及当地人的态度变化。千万不要因为发展旅游而忘记了保护生态的第一职责。

　　做好规范

　　我叫杨锐，是清华大学国家公园研究院院长，我们院由国家发展和改革委员会、清华大学共同发起成立，定位为国家公园和自然保护地领域的高端专业智库。昂赛自然体验项目是我比较关注的特许经营探索项目之一。

　　整体而言，这个项目是在国家公园里对于生态体验、自然教育的一种有益尝试。它很好地实践了以保护生态为前提，没有因此建设道路、旅馆、广场等破坏生态的设施。此外，当地牧民得到实实在在的好处，牧民们世世代代在这里生活，让他们过上越来越好的生活，本身就是国家公园建设的目标之一。

　　国家公园三大理念中的生态保护第一和全民公益性，在这个项目中都得到落实。

　　山水自然保护中心不以盈利为目的，他们的负责人曾告诉我，等将来牧民的经营、管理能力提升之后，会将项目完全转移到牧民手中，也就是完全本地化。通过一个外来组织一定阶段的帮助，牧民们将这些自然保护、自然体验、自然教育的知识完全转化成自己的能力，实现整个社区的受益，确实是值得点赞的。

　　特许经营是当下国家公园建设探讨的一个重要方面，已有多个试点项目在展开。如海南热带雨林国家公园，探索包括服务设施类、销售商品类、生态体验等共九大类近50种；武夷山国家公园将九曲溪竹筏游览、环保观光车等纳入特许经营范围，实行目录管理等。

　　眼下，要给特许经营做好规范。我总结了四个原则：

　　一是一定要坚持生态保护第一和最严格的保护，把特许经营项目对自然生态环境和人文遗产的影响降到最低。

　　二是社区优先受益权和优先经营权应得到保障，做到这一点，社区治理和社区共管就可变成最大亮点。

　　三是为保障国家公园的全民公益性和普惠性，要防止特许经营变成垄断经营，防止特许经营变成为少数人服务的楼堂会所。

　　四是整个决策过程要保持公开、公平、透明和可追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