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汹涌,我们每个人都有一枚“定海神针”——简述定海“海岸线诗群”诗歌

  • 来源:江南诗
  • 关键字:大海,记忆,抒写
  • 发布时间:2022-12-06 13:50

  “大海是我们集体的记忆,更是抒写的偏重。”

  人离岛孤悬愈久,好像会产生对幻美冲动和语言简洁的相互交融。这显然不是预设的,通常会是持续的经营。小岛人,大陆人,城市人除了居住的地域环境不同,相对的生活节奏会更缓慢些,这对写作是有好处的,大海给了我们凝炼、简短、舒缓和深远片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同声相应,大家都生活在一座岛屿,同个小城,虽然平时碰面的机会也不多,如四周的白浪,在簇拥、碰杯、呈现后一次次各自沉沦于动荡的尘世。而为了诗,每年都会有五六次的约定,去某个僻远的小岛采风;给某次“横空”的主题组稿;为某种意象底色争论不休。沿着海岸线看潮涨汐落,波澜壮阔,把平庸的生活诗意化,在文字外的空间里彼此辉映思悟与抒情,不定期编印《诗岛》诗刊。“海岸线”,既是一种空间与时间交错的境像,那里存在着我们熟悉的场景和与生俱来的神往,也是成就文字的情感热源和抒情上游。

  诗歌存活于小岛,除了彼此水乳交融的兴趣,更重要的是能在取向和出行之外,把某种不合时宜的况味存留于此,并注入惊喜和温度。长话短说,还是谈谈这些诗与这群诗人吧。

  浪花的手指在废墟上跳舞。

  群鱼和风暴在同一个纬度上重叠

  一盏单薄的渔火,“焚烧金属般的鳞片”

  让洄游重新有了意义。

  ——虞兵科《海水每天在喂养岛屿》 

  诗人老虞我曾经给取过一个绰号叫“虎头鱼”,也有人叫他“诗人书记”。他年轻时候捕过鱼,现在是某社区的基层干部,多年来游弋于诗与民间的烟火之间,以海水为布景,从庞杂的生活中捕获微不足道小片段,在乡情日记本里一句句像鱼鳞排列起来,让诗歌这门古老的技艺,焕发了新的闪光点。

  这个时代的群岛已不是“舳舻蔽岸、旌旗蔽空、万舸齐发”。曾经的渔歌号子和“渔猎煮海图”不再是多层次的细节与情怀,半岛化的大桥横架其中,一朵浪花,一抹湛蓝,一处港湾,正在成为共富翩跹的阈值,行云流水般的航道上,“艺术家”们堆起一座座鲜活的“沙雕”,而虞兵科仍然在观照以往历史的同时,将诗歌作为“浮标”,在不断变迁的场景里标注身份和胎记,在通往理想的彼岸途中,为历史的变奏写下70后一代人真实的生存现实、历史过往和视点注目。因此,他的诗更注重把独白投向于对自然的倾诉,对经历的拆解,对记忆的复述,像眼前自鸣得意的大海,在潮涨汐落中呈现自己的逗留行迹。

  “无法抵御潮水的节节溃退/浪涛一再涨起欲望/在悬崖前低下头颅/浪花盛开或凋零,涛声拒绝复活”,固执由来已久,情感的强度或如浪花盛开与凋零,或如涛声拒绝复活,生存的执念里没有犹豫的声响、退却的转瞬,读这样的诗,让我想起奥克塔维奥·帕斯《诗是什么》中的一句断言:“不论打开的或者关闭的,诗要求写它的诗人留下馈赠,要求读它的诗人得以诞生。”这样的表达方式,是诗人“虎头鱼”在蔚蓝世界深处中找到栖息之地的救赎的“拟象”,尽管面对惊涛骇浪的画面,他仍能从容递交一份饱满却又分歧性十足的精神履历。在他的句里行间,我们能读出他复式的铺张,简约的思忖,用直接和逻辑性,构画出一抹绮丽的意象。

  职业媒体人,作为当地报社的资深编辑,姚碧波具有临阵捕捉和洞悉的驾驭能力,善于对外界存在的物象进行辨识与探究。他的诗意空间,宛如潮流阵线,逍遥、丰盈、冷暖兼有且绷紧微澜。“每一株野草,就像奔腾的河流/在恒久的土地上/闪烁着独有的灵性光芒//如果仔细观察,再大的风/也改变不了一株野草/对土地保持着弯曲的姿态和深情”。万物皆有灵,写草其实是在书写生命,哪怕这个生命是如此的卑微,也拥有执着和爱。正如姚碧波所说:“诗,源于生命。我的诗是出于对生命的一次历程,对语言的一种期待。”诗的语言表现,自然也是他的一种历程,一种尝试,一次追求。这里所选的3首短诗都是他今年以来写的,纯粹、简炼,但富有内涵和张力。姚碧波是一个实验性较强的诗人,21岁时就提出了“纯口语主义”,并在《诗歌报月刊》(现改名为《诗歌月刊》)推出的“中国诗坛1989年实验诗集团”展示,他认为诗首先应给人以一种轻松的格调,能够唤起人的某种经验感觉,而不是以一种“变形”去制造另一种“变形”。这些年,他一直在探索着,尤其是把日常生活转化为诗意的提炼上。

  鲸的长鸣,如此悠扬和深沉,能把人带   入大海的深处

  在那苍茫的浩淼间,让我产生一种向往

  我也要像鲸一样,在大海上长鸣

  任由自己的情感,发出孤独的、悲怆的   长鸣

  这种在缥缈之地响起的声音,带着美丽   的哀愁

  就像梦境中出现的,能让我沉醉其中难   以自拔

  ——姚碧波《鲸》 

  姚碧波生于海岛、长于海岛,对海岛有着特殊的情感,他自觉地把大海和海岛作为创作的主要题材。大海和海岛跟他的生命紧紧联系在一起。于是他在生命的探索、反思、追求之中,形成的生命意蕴,总是通过以大海和海岛中特定的物象为意象来多层次地深入表现,在诗中让我们领略到他的生命意蕴。长诗《鲸》无疑是这方面的代表。鲸是海中之王,极具神秘色彩。以“鲸”这个特定物象为表现形式,通过对“鲸”的生存环境、生存形态和生存经历的描述,以及在诗中他与鲸互相呼应,渴望“任由自己的情感,发出孤独的、悲怆的长鸣”,反映的是姚碧波的生命理念和生存意蕴。这首长诗既有哲学深度,又有美学想象。

  储慧是定海海岸线诗社为数不多的女诗人,她的诗如一面撕痕累累的帆,在近义的“海”(现实)与 “诗”(写作)之间不断招展,向虚空的时间与假意的蔚蓝迎风支撑起直行的航线。她诗里有黑色般强烈的隐匿意念,有游鱼般穿越急流的超验勇气,有浪花般突发的激情照映,也有临阵江湖的置疑和稍许窒闷,惊涛裂岸般构为荒谬与动荡的处境。许多诗友都对她的写作赞赏有加,诗人沈健对她的诗歌作出过中肯的评述(《诗性生长力的一次成功分蘖》):“……女性的孤绝反抗、情感的复调争吵,幽暗中展开的是一片波伏娃式的思辨开阔地……显然,这是一场审美出轨,一次精神跨越,一种从既有抒情主干旁逸而出的诗学‘分蘖’,转变虽不大,但方向十分明确……她的词句依然是那么热烈,那么锋利,她的心灵搅拌力依然是那么纤细、深邃,她的自我安魂曲依然那么因布满肉感的褶皱而矛盾重重。在‘世界日新月异’里,她‘坚持固步自封’,以女性特有的细微、周全‘抚摸’着万物‘根部弯曲的由来和痛楚’,向卑微的存在输送人间温情。这种细致到极点的感恩、珍爱与惜缘,也是其他前辈诗人笔下极少见到的要件与元素。”“去破损的盔甲里获悉片刻的欢愉/需要勇气/而我不是你内心的风暴眼//夜再一次降落大地/而你却凌驾于黑暗之上”(储慧《穿越芦苇的手掌》),“阳光在虚度的光阴里/一错再错,宛如一只误入泥潭的破靴/越陷越深”(储慧《深入虎穴……》),反观她这类悖论式的抒叙,将觉与悟分离,从中感受到触觉、自觉、察觉与警觉的诗学勇气与修辞胆识。“让一串串诗稿探入堆霓固藻的梦里,亭台楼阁环筑,竿竿碧竹篁荫密布,就显储慧晶状沉郁的吟哦,樱唇贝齿,遍地清凉,则仔细聆听,或许会有一尾琴鸟衔来箜篌和风,诗况沟壑纵横,在峰回路转的景致里,而从书写到抒发,由曲江姿态潋滟的妆奁洄游……略布施吮唱,一灯胸廓,两讴泠鸢似泉沸,棋粒叮叮然,语句排兵布阵,乃诗映团光。”(《在追古抚今中寻找前世今生的词义》一文中唐明评储慧的诗)

  俞跃辉是个近年刚刚回归的诗人,曾停笔十几年,如今兴致正浓。他的诗歌直抒胸臆,写法让我想起德国戏剧家的诗,这种创作的技巧有个非常明显的特点,就是一方面原原本本地贴近现实,细致地刻画;另一方面却在不动声色地“离间”生活,并用 “现实”这块布景来保持对“现实的隔阂”。“布莱希特戏剧与诗最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戏剧理论即‘陌生化效果’(Verfremdungs Effekt)。Verfremdung在德语中是一个非常富有表现力的词,具有间离、疏离、陌生、异化等多重涵义。” “毛峙山如夜色中蹲伏的猫/后背微微耸起/随时准备扑向虚空//构成渔村的回忆从夜景入笔/那时候,灯火微醺/涛声掠过她的白发/像雪线上浮动的茅草/有几根折弯,但白得耀目/与老屋低矮的墙根重叠/我分不清脸色与石头的表情/这午夜的丁香/原始而无望/在门庭外静默着”(俞跃辉《夏夜,陪着母亲在老家的海边》),动与静双轨并进,将时空设置成“平常”化,却不经意间勾勒出记忆的画面层次。俞跃辉以其回归者的姿态,从其烂熟的海岛、渔村笔调中跳了出来,用不一样的笔触表达对母亲、家乡和少年的回望和纪念,那是多么百转千回的爱。“华灯初上,赶赴一场神圣的仪式/循着春天植物的清香/心肺在轻轻地起伏、欢唱/花朵和绿叶被黑色遮蔽/又在那微微路灯的光亮中呈现/就像一些事物懵懂地张开眼睛。”

  褪去那些花里胡哨的形容,生活便更显诗意。对那些忙于翻新,制造新奇与效果的写作者来说,将诗歌视为有限的艺术,填写生活中的细节恰恰是历久弥新的传承与守望。

  姚崎锋平时居住在渔村乡下,他习惯也喜欢这样的生活方式。组稿时他有些犹豫,他说自己的诗歌属于消解性写作,除了直觉,没有什么技巧和想象力,像散落在民间无人问津的草木,只有司空见惯、十分平常的小小景象,把那些简单的、投影式的念头收集起来,营造出自己的寓言世界。这让我想起同一类诗人波兰的希姆博斯卡,从生命的角度对存世于眼前的摆设、被空置的现象作的最鲜明的表态,“完全抛开政治主题,从日常生活中最容易被人忽略的地方下笔,写最常见的东西,但又能写得别有见地”。

  梅雨

  正在洗涤村庄的一切

  我们一起说过的话也长出了青苔

     ——

  姚崎锋《梅雨》

  冷暖相知,看得出诗人在构思和布局上的独到之处,透过梅雨、村庄和对话,来倾诉光阴、记忆和情感的漂流。“波浪起伏的家园,船是羊群/在你的指引下,抵达水草鲜美的牧场”(姚崎锋《灯塔》),家园、船、牧场用“指引”与”“抵达”两个动词来牵栓,那刺目的灯塔之光变得如此井然,把读者一下子从动荡引入安逸的场景。

  我一直把诗人岛岛的人与诗归属隐逸的那一类,其人在我们诗群里略显“安静和离奇的懒散”,而诗如同“浪花轻巧转身在汉语里”。他喜欢写短诗,用词较为吝啬,节省着呈现给我们的是一些高度概括的灵动结晶。如果是画家,他一定是画龙点睛的那种;如果是工匠,他会给材料足够的底色,用瞒天过海的技术来精致过滤内心的感受。在他的诗中,短常常不是保留,而是在敞开度与隐藏度之间,迅捷、准确地过滤出自我的激越状态。这组《十二色》通过辐射、转义、渗透甚至是偏离等方式,为我们诠释了诗人眼里的色既包涵着现实生活中的直觉、表义、抒情、思考、呈现,也展示了审美、知性、顿悟等多维性的袒露。“向着青瓦问卦/不问来世,只问/余生//草木从来不说/风把它带到人间/在残败的冬日,你看得清/它生长的喻意”(岛岛《之青》),这大千世界,颜色的油彩证明不了是谁的调门还是魂,但诗歌能生“意”读他的每句诗,都能体会到这种具有强烈的象征性,且有丰富隐喻功能的真实体验,再回头读一下《之红》:“如今我们都偏爱/用蓝白边的茶碗/盛半山坡回流的溪水/煮一壶红/一坐,至暮年”,“通过文字(形式)这一手段,重新人为地安排物与物之间的关系,迫使读者跟从诗人的视线,去‘发现’并不存在于实有世界之中的物与物之间奇妙的关系,再通过诗人眼中建立起来的这种关系,反观诗人的内心世界,体会其情感变动的微妙曲线。”(田晓菲语)

  佳祎是晚报副刊编辑,她写诗也写散文,平时喜欢离岛四处闲走,因此她的诗具有“游记式”的追溯感,文字里透露出“找寻但有可疑的辨识”性。她有两个方向:一是从群岛向大陆进发,另一个是跳岛而行,在“置身于江湖的版面”和“踏着浪花中的自己”间穿越。看看她诗歌的题目:《夜归人》《日子慢慢沉淀》《半生微澜》《海岸线徒步》《杨梅坑,适合观云望海》,我们可以清楚发现她对行走的热爱。

  寻找着适合自己的位置

  即使换个名字,换种身份

  把走过的路,重头再走一遍

  还是会感受到最初的美妙

     ——缪佳祎《日子慢慢沉淀》

  读佳祎的诗似乎是在与一个满怀温情、睿智洒脱、神情飞扬的朋友对话,平速中带有暖意,像轻柔的拂拭,掸去阅者内心劳碌无为的奈何。跟着她的诉说,去洞察草芥的萌动,潮水的激荡,路途的安顿,拨弄尘世间尚未清晰的隐秘纹理与生活的细枝末节,将那热烈和令人震颤的光芒投射到她的诗句和生活的兴趣之中。对她来说,“向一颗星学习一束光的意义”(曼德尔施塔姆诗句),观照自然就是人生最美的一首诗,是澄明心智的安慰。

  素素 “涉诗不深”,从事诗歌写作只有两三年时间,但她的进步已经让人感觉到一种从近景到远景的激励和震悚。“风来了/它就可以放肆地勾引/整个荒野”(素素《蒲公英在等风来》),偶然有惊鸿一瞥,这对初写者来说,非常难得。希望她能体会到现实只是磊落的对手,时刻保持较量和耐心去瓦解生存处境那些风化的虚情、假意。

  这次定海海岸线诗群在《江南诗》集体亮相,不同程度展示了诗群同仁写作的诸多弱点,就像我,虽是烂泥一堆,却有涂墙封壁的勇气,来一起参与从视线时间中丢失的存在,跟着大海,去浪花丛里群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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