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骨头”的未来

　　4月底，上海郊外的拍摄现场。反常的天气和角落的蜘蛛网，让周遭的一切显得萧条。中午时分，梁家辉稍作休息后，工作正式开始。

　　有一组特写，梁家辉站在地下室内的菱形磨砂玻璃前。暖黄色的灯光从远处照过来，他踩着尖头皮鞋，弯曲着膝盖和手臂，眼神坚定地望向镜头。“啪”，快门按下。一张黑白的剪影把时光拉回曾经辉煌的港台年代，而梁家辉无疑是其中的成功精英之一。

　　几个小时过去，气温又降了不少，风更大了。

　　“我还有未来吗？”他累了，自言自语了一句。随即，他换了一套服装，毫无怯意地握紧方向盘，继续让自己飞奔在镜头之下。当天拍摄结束后，他觉得自己不该说那句话，“演员的生活就是这样。聚光灯一来，除了踩足油门表现之外，不该有其他的情绪。”

　　尽管他不希望自己被称作“传奇”，但在穿越了电影的荣光与黯淡之后，今年65岁的梁家辉身上不可避免地显出传奇色彩。

　　他努力与时代彼此呼应，仍旧有着志向追求——保持专业的态度，拼尽全力完成每一次工作。

　　“演员的生活就是这样。”他说。

　　遨游

　　镜头一转。

　　梁家辉戴着银色近视眼镜坐在香港家中。他说话缓慢，伴随着聊天，边上的狗偶尔发出叫声，形成工作与生活场域之中的奇异对比。

　　当电脑屏幕熄灭，露出黑色的镜面，他会和自己对话，检阅走过的每一步。他将其归因于自己的童年经历，“能谈话的人不多，更多时候，自言自语也不错。”

　　能参与《我爱你》和《老江湖》，让他特别高兴。如果不是导演韩延，梁家辉也不会把自己和捡破烂的“老谢”结合在一起。因为这部戏，他的人生厚度似乎又丰盈了起来。

　　“从来没想过我会去演一个捡破烂的老头，而且伴随角色发生那么多事情。那种感觉就好像不是自己在演出，像是置身事外看另一个人的故事。突然有那么几幕，看起来演得还不错，一时间，会带来特别强烈的满足感。”看完成片，带着点小触动的梁家辉说。

　　《我爱你》里，有一场戏曾反复拍了很多次。梁家辉端着碗，颤颤巍巍地哭着和叶童表白，在那个不大的屋子里，情感弥漫不散。梁家辉说，即便他熟悉剧本，知晓剧情走向，但还是被那一幕场景打动。

　　一群“老戏骨”混在一起，一搭戏，默契就出来了。“这样的合作机会，第一是非常难得，几个人年龄加起来都过百了。第二是，大家都不是初出茅庐的状态，合作起来的气场特别对，有时候一个眼神，对方就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比起年轻的时候，梁家辉突出的颧骨和深邃的眼窝不那么明显了。人的外表是随着内心起变化的。他如今仍然是好看的，可是那些变化，还是多少象征了他所承担的责任，以及经历的沧桑。

　　梁家辉是水瓶座，以他对星象的了解，水瓶座的思维漂浮，偏向天马行空。“好像以前确实是，会因为一个词，或是别人的一句话，就突然转向另一个地方。”不过，慢慢地，他学会了平衡。

　　他说：“人生本就是这样，高高低低。每天的情绪变化太大，影响的不仅是自己，也会给别人带来麻烦。”

　　水瓶座亦有感性一面。采访间隙，梁家辉身后的电视里正播放着某处战争的新闻画面。他瞅了一眼，想到了那些因战争而流离失所的难民，眼眶湿润。

　　“我能做些什么呢？”他问自己。思考良久，情绪得以平复，他会捐些钱，也会默默祈祷。

　　很多事就这么过去了。梁家辉有自洽的逻辑，他关心世界，但也很快平复，找到平衡。

　　直到现在，梁家辉还有不少想要尝试的事等待开启。譬如，等一个“理想”中的角色。他希望，自己被每一位导演看到的时候，能够产生不一样的幻想。而后，赋予他一个量身定做的角色，成为点燃内心激情的火种。

　　延续

　　时间来到另一条平行线。

　　梁家辉与电影天生有种不解之缘。他的母亲是香港乐生戏院的接线员，从小耳濡目染。戏院忙的时候，他就跟在母亲身旁，一边看电影，一边伴随着滚动的银幕成长。往后的生活，大抵可算作是缘分的延续。

　　很难说，演戏对他而言是工作还是乐趣与享受。

　　1980年，梁家辉从香港理工大学毕业后，进入TVB艺员培训班。半年后，他觉得自己没法继续，干脆一走了之。离开后他才发现，自己像一只迷途的羔羊，不得不四处打工：办杂志、当模特、拍广告。直到1983年，他被李翰祥发掘，正式出道。

　　有时候，梁家辉自我调侃道，“要赚钱嘛。”如果不是这份职业，他或许和现在的生活相去甚远。

　　有时候，他从一个片场到另外一个片场，长达几个月的时间里，与现实生活割裂，成为角色。他对这种生涯充满敬意，什么也不管，就想着要做好这份工作，一度被人称为“梁十三”，意思是他一年能拍13部戏。

　　有时候，他对演员生涯感到满足。出道以来，他拍了近 150部电影。所有的对白，都成为脑海中锚定的记忆。无论是多少年前的台词，他都能瞬间调取。他说：“每一个角色赋予我的，像是生命里经历的一件事，遇到的一个人，忘不掉。”

　　随着时间的流逝，梁家辉愈加笃定。觉得没什么可遗憾、可害怕的，哪怕是被遗忘。“遗憾的应该是没有看到你作品的人。”这份自信之下，有些禅意。

　　他也会羡慕当下的环境，比起自己，他觉得新近的演员们更幸福。他们年轻、有冲劲，能够很快进入到电影行业来丰富自己的人生。但同时，快节奏的生活也更容易让人迷失。看到“他们”，梁家辉自感幸运，他好像从来没害怕过镜头，即便是出门便有人跟拍。

　　“如果有一天，梁家辉和人走在路上，没人认识了，也挺难受的。”他早就做好了这种打算，“不管是多出名的演员，总有被人遗忘的一天。”

　　和许多演员不同，梁家辉还有过一段潜藏着的经历——成为南极科考队的一员。

　　这是他迄今为止做过最有挑战性的一件事。他喜欢冒险，从小喜欢大自然，觉得人生在这个星球上，时间非常有限。如果有可能，他要去三极看一下：北极、南极和珠峰。

　　梁家辉从阿根廷最南端登船出发，经历了大浪，穿过季风带，到达南极。可回来之后，他把当初的照片、录像删得精光。他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展露于大众面前，害怕更多的人踏足之后，破坏了原本的环境。

　　“差点把自己脑子里的记忆全部毁掉。”他说，自己经常刻意不去回想那份美。当洁白的神性与静置的人类相互辉映，他像被什么暗器刺到一样，猛一下醒了。

　　现在，他每天会给自己一些时间，!"～#"分钟就好，放空自己，什么都不想，去享受当下活着的感受。

　　这是梁家辉不断定义与更新自己的方式。

　　“他只是我的一个角色而已”

　　$"年代，梁家辉与让"雅克的《情人》相遇，成为经典。现在回想起来，电影里羸弱的少爷只是他生涯中的某个角色而已。

　　“他让外国人知道，一个传统的中国男人应该是怎么样的。但其实，也只不过是我其中一个角色而已。增加了我的某一些层次，如果不是这部片子，我可能根本不会读到这么一个故事。”

　　每个角色制造的养分在日后逐渐蔓延，梁家辉渐渐成了“多面手”，任何角色都能应付自如。

　　同一句对白，尽管千人千面，可到了梁家辉这里，总有些不一样的东西出现。他是王家卫《东邪西毒》里风流倜傥的黄药师、刘镇伟《东成西就》里耍宝卖乖的段王爷、《寒战》中亦正亦邪的警察、《棋王》里一贫如洗的失败者，还有《新龙门客栈》里儒雅多情的周淮安。但无论哪类角色，都能很好地嵌入梁家辉的身体。绝大多数演员都是演的自己，而梁家辉——演的是市井、是庙堂、是他的生活与遭遇。他用自己的经历与感悟，演出了所有人。

　　“我觉得经验的累积是其中一个，但平常你对人物、对周边世界细腻的观察、吸收，也是蛮重要的。如果把它放大的话，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我们生存的每一个地方、身边每一个人，都可能是观察的对象。”他说，每一个人都可以有机会成为一个演员。前提是，得有一个经历的过程。角色之下，更多的是在于演员怎么样去演绎这个角色，以及演员自身的厚重感。

　　梁家辉还有个习惯，演戏之前，会给角色写一个小传记：详细记录着人物的性格、经历。这是《黑金》之后养成的，为了让自己能和角色“立起来”。

　　他从没觉得自己是明星，也没设想过要成为传奇。“那太灿烂了，我就想做个实在的‘演员’。”

　　他更不相信天赋，“每个人出生的时候都是一张白纸，你想要当什么，你肯定可以当，但是你必须在这个过程里付出你的努力。”

　　到了%&岁，他称自己是个半退休的演员。只是还有些使命感，希望继续可以把好作品端给观众，用尽全力与时代赛跑。

　　爱是答案

　　电影之外，梁家辉应该是个浪漫的人。

　　有时候，他会写诗给妻子，或是制造一些小惊喜。但他嘴上不说，向来内敛于心。他一直对自己忙于工作而缺席两个女儿的成长后悔。“她们零岁到三岁的时候，我都在不眠不休地拍戏，连续三年没有休过一天假。”说完，他笑着说： “还好现在上苍给我弥补过来了，她们都在身边。”#"!$年，他还带着双胞胎女儿出现在综艺节目上。

　　现在，梁家辉工作强度轻了很多，在过去的这些年里，他一边拍戏，一边生活。经纪人戏称：“回到香港家里就抓不到他人。”

　　梁家辉正享受当下的状态，也感叹命运的馈赠。

　　他家里有五只狗、两只鸟、两只巴西龟，他还养着一只猫和兔子，还有两百多条观赏鱼。一回到家里，梁家辉便忙碌起来，不是做家务，就是侍弄他的动物们。在屋里呆久了，他会走进自家的菜地，拔拔草，浇浇水，检查一下菜的长势。

　　拍完《我爱你》之后，他对爱这个字眼的理解多了一点。“爱是一种生命力。像是木棉花，当种子飞舞的时候，生命就飘散开来，落地生根。”梁家辉的故事正在趋于平静。但不论何时，当镜头指向之时，他那张脸上便会瞬间扬起激情。他的“传奇”人生早已与电影和镜头深深绑定，随之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