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驯养了我们的感情
- 来源:视野 smarty:if $article.tag?>
- 关键字:植物,驯养,感情 smarty:/if?>
- 发布时间:2023-06-30 12:58
沈书枝
秋天时看高畑勋的《辉夜姬物语》,很受感动。尤其喜欢的,是辉夜姬(那时同伴们叫她“竹子”)在乡下山野中快快长大的部分。我所喜欢的,是四季物候鲜明的迁替,和小孩子们一起在自然中劳作与玩耍的情景。春天的梅花、山雀、蝴蝶、玉兰,夏天的萱草和甜瓜,秋天山中的果实与雉鸡,都与活泼可贵的人生相连。作为一个乡下长大的小孩子,当我看见他们跳过溪涧中的石头,从山中小路上走过,一边挥舞着树枝唱“鸟儿虫子和野兽,青草树木和花,带着春天夏天秋天冬天快快到来”,一边指认着路边的“青草!”“树木!”“花!”的时候,感到我生命中的某一部分情感委实与之相通,这便是自然所给予的教育。
我的家乡在安徽南部地区,属于芜湖与宣城的交界,沿着村口水塘往上走二三里路,便是以桃花潭和宣纸著称的泾县。那地方多水塘,多水田,一条通往乡镇的大路,蜿蜒在碧色田畈间,聚群而居的村子远近相望,依地势的便利散布在大路两边。童年过到一大半时,男女外出打工的风气才刚刚在本地兴起,因此当我小的时候,村子里还充满劳动的生气与活力,不像如今那样空落。从春到秋的光阴里,大人们不辞辛苦,早晚在田间劳作,耳濡目染的结果,是小孩子在上学而外,也都学会承担起家里力所能及的事情。只是那事情常在广袤的田畈与山野之间,因此往往兼具了劳动与游戏的双重意义。
春天田畈为野风吹绿时,我们三五成群挎着篮子去田里挑黄花菜(稻槎菜,一种开细小黄花的菊科植物,根茎折断时流出白色乳汁,有苦味),回来丢到猪笼屋里喂猪吃。在空田旁边,种了紫云英的田中繁花如云。我们一边挑菜,一边在花田埂上摘紫云英花来玩,串成长长的花链,绕到颈子和耳朵上,觉得很好看。或是三月三时,去田埂上掐棉花蒿子(鼠曲草)和野艾蒿,回来交给妈妈,看她把蒿子洗净切碎,拌到加了热水的米粉里,用油煎成三月三的粑粑给我们吃。年年山上映山红花开,每当这时,村子里大半的小孩子都要结队去泾县的山上,清早带着篮子,去一边掐蕨蕨禾子(初生的蕨菜),一边摘映山红的花来吃。
上学和放学的路上,我们找一切可以吃的东西来吃,野蔷薇初生的嫩茎,或是“马姑娘娘”(白茅)和斑茅裹在茅衣中的嫩心。暮春天气醺和,野蔷薇花开落成片,我们随手拔一枝刚刚发枝的野竹笋,拔去叶芯,把野蔷薇的花插进去,然后举着这一枝开花的竹子一路喜笑颜开地边走边看。初夏时去田里摸螺蛳,盛夏塘水干涸,又去塘里摸鱼摸蚌壳。瓜田中西瓜开花的清早,跟着大人踏着露水去摘雄花,然后赶在太阳还未升起之前,一朵一朵去给雌花擦粉。就连割稻打稻这样辛苦的事,也还可以在偷懒的片刻里,用镰刀挖土,捏成盘碗,扯下田里的草花放上面,用一根草茎拌来拌去,装作炒菜吃。或者随手抓一只到处乱飞的蝗虫,在遍地匆匆乱爬的蜘蛛前划一刀,看它吓得退后,匆匆掉头往另一个方向爬去。秋天上山打毛栗子,冬天喜欢大雪,看远山从乌青变得白了头,连牛棚里的牛都瑟瑟发抖,我们踩着雪,走到田畈里的稻草堆下,去拉还未被雪水浸湿的稻草回来给牛吃。化雪时偶尔屋檐下结了长长的冰凌,这时便显得很珍贵,我们要争相拿竹篙把它敲下来,当作武器在手里玩。
如这样关于野外的童年的故事,还有许多许多。然而沉默的山和田野所给予我的情感,实则远不止这些了。它教我知道许多事情,使我对这花草鸟兽的世界怀着一种朴素而诚实的情感,而不至于在面对自然时,所见的只是一片仿佛无生命的世界,而无所察觉。当我还是小孩子时,只是极寻常地跟着姐妹与同伴们在田间山上游荡,并不知道这一部分童年生活对以后的我来说,是多么重要的心灵的源泉与滋养。这份自然意识的苏醒,一直要等到我离开家乡,去往城市读书和工作以后。那时我在南京工作,日常所认识的,不过街头最常见的悬铃木等寥寥数种而已。春天丁香花开,海棠花开,我在树下徘徊,爱它们的芳香与颜色,却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心里未免很怅然了。直到两三年后,我去南大读研,在网上认识了一些懂得很多植物的朋友,情况才逐渐不同。最初我看着他们的照片认植物,而后也开始投入其中。校园中草木繁盛,我于观察和记忆中明白一种关于自然的道理:随着四时节序的流转,生活中随处可见的细微的野草花,从萌蘖至开放至凋零,每一时间里不同的模样与特点,都是耐人寻味的东西。春天时城墙上紫堇的姿态,草丛中阿拉伯婆婆纳和早开堇菜散落如星星般的蓝紫色的花,梅雨时的雨水和街边成束售卖的栀子,或是秋天桂花如水的香气,冬日里枇杷攒在碧叶之间的细小白花,和雪后南天竹朱红的小圆果子,我观察着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并将它们记在日记中。
与此同时,我回望过去,才发觉童年与少年生活之可怀可贵。虽然也喜欢城市中的植物,然而我最喜欢的,始终还是小时在乡里所见、与从前生活密切相关的野草花。每当夏秋之际的清早,在城市里什么角落看见鸭跖草如小兔子耳朵般的两片蓝色小花,哪怕是开在很破败的环境中,我的心里也会涌起诸般温柔,因为家里菜园门口和田埂上有这小花,夏天的清早露水零瀼,流湿有光。
相较于小时候在山野中的游戏和劳动,现在我所做的,更接近于个人博物学知识的获取。刘华杰在《天涯芳草》里将博物学知识分为“公共知识”与“个人知识”两类,个人知识先转化为诸如“名实对应”之类的公共知识,然后再由公共知识转变为个人知识或默会知识。他强调个人知识的意义,认为“‘个人知识’是个看起来矛盾的概念,但它非常重要,它揭示了知识的实际存在形式。我们甚至可以说得极端点儿:‘公共知识’并不是知识,唯有个人知识才进入了生活世界,才是你的、我的具体知识”。具体到博物学的个人知识,大概就是多去野外和自然中观察吧。目睹一种植物所带来的直观感受的明晰与深刻,也许是看一百次图谱都比不上的。这不仅仅是因为植物的大小、花朵的形态还有植物的生境,只有亲眼观察才会有更真实、更准确的认知,更重要的,可能还是在自然中行走、观察、寻找这个过程。因为注入了情感,它有一点儿像《小王子》中狐狸所说的“驯养”,在行走与寻找的过程中,植物驯养了我们的感情。而野地与自然的变化多端,使人常常不能肯定此行是否一定会遇见某种植物,或者即使遇见,是否又正值花期,也很难猜到是否会遇见什么出乎意料的花草或有趣的人事。这些丰富的不确定的东西,正是博物学观察的快乐之一,包括那些贫乏无所发现的漫长而疲累的爬山过程,因为也许下一秒,就会看见一种心仪已久的植物,因为太过兴奋而叫着跑过去,全然忘记了自己前一秒还在心里抱怨,觉得所有的辛苦都是值得的了。这种关于草木鸟兽的个人知识,大概才是博物学对我们普通人最有吸引力的所在吧。(丁强摘自中信出版社《目客001:花朵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