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课堂

  • 来源:清明
  • 关键字:山野,课堂,戏剧
  • 发布时间:2023-07-24 19:49

  江锦灵

  双向的沥青道,变奏成单行的水泥路,顺势弧出一条小径,通往当地人日常昵称为芙蓉山的地方。外地人鲜知,更别说涉足。导航定位不了,江西的上傅村一座毫不起眼却能洗眸的山野,建构成自然课堂:夜空为黑板,星光为板书。

  越往前掘进,小径越瘦,越软,越不在意棱角和造型,如同从纷繁人间私奔而出,怀揣返璞归真的梦,逐渐野成泥质山径。开始并不习惯地引领一阵平整和坚硬的脚步,随着我们敬畏状和朝圣感的虔诚适时抒发,山径也就不再计较。续上风吟虫鸣的讲述,五六盏网购的电子灯笼,增加夜行者的信心,也渲染夜色的浓郁,不断抵达山林深处。

  为制造某种戏剧效果,除了一两名策划者,其他人根本不知行程的目的地。也无需打听,任悬念在心床滋生。

  毫不矜持的芭茅不得不欢迎我们,但有时直接挡道,率脱地撩拨与挑衅。估计很久没被人光顾,泥径特别卖力地牵引我们的脚步。一盏强光电筒在队伍前头冲锋,努力开掘深重的夜色。内心隐约察觉夜林饱含精神矿藏。微光在各式灯笼里跃动,如同一阵阵心跳,山兽在隐秘角落窥探,据说野猪并未入眠,有可能伺机而动。

  一群暂时隐藏社会身份的人,聊着地上的事,更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把近处的愿景往远处聊。有人提到以后还要上山扎营,帐篷露宿,不知野猪探听到什么底细没有?会不会向各个山头传递情报?

  插秧与收割,被我们修辞成稻田写诗。用力气和才华重新发掘人与大地的关系,交出阶段性成果。

  我们的手脚离开真实的泥土久矣!人与土地已有深重的隔膜。很多人想浸润于泥土气息,却又不想被泥土沾身,这是矛盾心理。于是人类发明水泥、瓷砖等防护盾,在一定程度迫使土地与人类保持距离,貌似解决了矛盾。可真的讲和了吗?

  是时候来一次深刻的对话,是时候达成心灵的协议。

  篝火素描出夜色肌理,时已至秋,居然素描出几点萤火。萤火虫是下凡的星星,长着微光的翅膀,恰好赐予我们仰望夜空的支点,把常规的飞翔拔高几许,仿佛诠释什么叫秋高气爽。

  再往上,星星陆续显现,像萤火虫逗引而出。村庄轮廓在不远处安详,周遭不时传达友好的风,风的褶皱镌刻大自然和岁月的密码。

  在幽夜,在篝火旁,在星空下,仿佛坐入宇宙腹地,从文学到生态,从对抗到和解,无不围绕土地缓缓地生成。

  山径越发曲折、影绰、竹子与树木越发高耸而密集,天空忽而变得狭窄,窄成长条状。微虫鸣,像极了流浪而失眠的歌手,痴情吟唱久违的民谣,或被惊扰而激起的控诉。不经意地,山林被打开一个口子,小心翼翼塞进人造光。隐隐嗅到牛粪的异味,经白天的阳光和夜晚的湿冷共同沤出的气息,暂且当成自然作坊产出的原生风味。

  夜色和风暂时背叛所处的季节,变得宽容体贴。开掘不到半小时,山林适时赐予一片空地,似乎为了对仗,也呈上一片星空,星芒欲滴。幽黑的毛竹是山林的小分队,不约而同探身,欲承接什么。

  说是空地,其实只是人类以为的空,野草织得跟地毯似的,充盈得很,其间藏匿或安睡众多昆虫和微生物,以及我们永远不知晓的幽窑情节。

  星光楚楚动人,领队示意大家短暂关闭电灯和屏光,静静仰望天空三分钟,以这种仪式向大自然和宇宙致敬。星空犹如长出无数眼睛,更加深情凝望我们,仿佛不约而同聚焦这片山林的一隅。

  又像凝视我一人,钻石般的星光落满眼眶。

  我应比大家仰望时间长一些。星光如字,写满哲思和幽情。若闭眼,还能看清过往乃至未来。

  上傅已像演奏很多次的乐谱,每个节奏型和音符都了然于胸,比如清亮于鸡鸣中的静,仿佛能治愈近视的清,以及无需关心夕阳西下可蹲坐桥头田埂的闲。

  被山坳拢靠的稻田,白天被镰刀和打谷机收割,先前还被稻飞虱和野猪掠夺,皆无怨言,秉持土地一如既往的沉默与坦然,逆来顺受,或是自然素养。

  一条坦荡簇新的公路,一厢情愿鞭策着村庄,谁料村民不为所动,依然保持原先节奏,家犬一般安然,家猫一样慵懒,以及物质上的刚刚好。夕阳退场后,夜色会从山顶淌下,把村夜晕染得更加繁复而料峭。若屏蔽电灯,点缀虫鸣,会误以为此乃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古村。

  领队建议重燃灯光,灯笼有序摆在鲜草更密的空地,大家围拢,或站立,或席地而坐,回忆走夜路的情景。

  忆起独自走夜路上学的,分享与恋人携手浪漫的,驾车遭遇长衣黑发女巫实则穿汉服姑娘的,与亲人走夜路回家的……

  星空定然铭记故事,夜色也在倾听,仿佛反馈富有质地的纹理。当抬眸于黑暗,感到夜色重了几分。潜伏山林的虫兽也在听。人间在外,村庄待眠于不远处。那是短暂性且独一无二的时光。

  这片星空与几十号人互为拥有,纯粹、安宁而惊艳。毛竹在周边摇曳,似乎从未撤离的伴奏,藏满风的呼吸和虫兽的鼾声。

  篝火的舞台就是收割后的稻田。稻子集体退场,目光与火光为其举行迟来的告别仪式。还未褪尽水分的稻草,充当天然沙发,空气中发射熟稔的稻香。

  稍远一些,是虫鸣和流水声。更广阔的外围,是宁静的山村,乃至早已熟谙的乡愁。风,像反水的探子,树叶和火苗以手势打暗号,溅出的火舌子如抛出的秧苗,栽向夜空的稻田,蓦然仰视,星辰如秧苗般布局。

  不无疲倦的身体,淘洗在夜色里,篝火洗涤秋凉。心绪被煨热。投进篝火的薯,也被煨热。异乡弥漫着老家的味道。

  皮肤与稻秆摩擦,打谷机有节奏响起,是童年的触觉和听觉。收割之余,又投入挖红薯、客串篾匠的系列活动。

  稻田与村庄之间,溪水静流,一下两下的虫鸣如同从溪流漂洗过,这是我躺在稻草上捕获的信息,是父辈乃至祖辈体会不到的浪漫。所有的缺失,都被夜色补偿;所有的静好,都被灯火加冕。

  与大自然互动,不少人仍停留在生涩、尴尬甚至应酬等心理维度,缺乏耐心的沟通。做自然赤子,还是社会骄子?是生命哲学。对于生命而言,亲自然派比亲社会派或许更能抵达真意。

  人类社会是植根于自然环境的,也就必然留存并营造可供人们回忆的桃花园、灵魂的自留地。不然,人类社会生存的基石与合法性将会倍受挑战。

  相信天地间存在不少被忽略的上傅村。上傅,可谓社会人对乡村愿景的一个缩影,此地安全无虞地容许我们逗留一段时光,已算大度,但并无长期接纳之意。无可厚非,毕竟我们也无厮守之心,应懂得适可而止,彼此尊重与珍惜,悄然回到人间。

  责任编辑 徐巧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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