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有个“河狸公主”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史佳庆 编辑顾佳贇

　　“看到‘河狸食堂’项目的种树行动推进到家门口，河狸们激动地在水里翻跟头，让我们感受到它们真的好开心。” 阿勒泰地区自然保护协会创始人、会长初雯雯说。

　　阿勒泰地区，地处新疆北部，与俄罗斯、哈萨克斯坦、蒙古国三国接壤，地貌类型复杂多样，是雪豹、河狸、马鹿、貂熊等许多野生动物的家园。2023年6月25日，天气晴朗。阿勒泰地区自然保护协会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公安厅食品药品环境犯罪侦查局、阿勒泰地区林业和草原局等单位联合野放了两只小狐狸。

　　“这是我们2022年救助的赤狐孤儿小姐妹，看到它们被放归，我又开心又不舍。”阿勒泰地区自然保护协会创始人、会长初雯雯告诉《瞭望东方周刊》，“想到它们刚被民警捡到时弱小无助的模样，眼泪就不由自主流下来。小狐狸还没我的手掌大，身上都是跳蚤、线虫和蜱虫，眼睛还没睁开，从没有看到过自己的妈妈。”

　　救助人员勘查现场后还原了小狐狸的悲惨身世：狐狸妈妈在外面误食了中毒的老鼠，已经毒发，但还是挣扎着“回家”，地上痕迹显示它强撑着爬行了500多米，直到洞口才断了气。两只小狐狸在洞口依偎在逐渐变冷的妈妈怀里，靠着妈妈剩下的一点点奶水，坚持到了被发现。

　　救助的初期，初雯雯几乎整夜拿着奶瓶守着它们。冬去春来，小狐狸们顺利长大成为活泼健康的姐妹花。

　　从2018年从事野生动物保护工作以来，像这样的救助与放归，初雯雯和她的伙伴们已经历了无数次……

　　“狲五空”

　　在狐狸小姐妹放归之前的6月13日，“狲五空”——一只经过了4个月救治的网红兔狲被成功放归。

　　2月13日，一只饥饿的小兔狲闯入牧民家牛圈。牧民了解到兔狲是国家二级保护野生动物，立刻向阿勒泰边境管理支队富蕴县边境管理大队吐尔洪边境派出所报警。派出所接警后第一时间开展救助。

　　经检查发现，该兔狲感染寄生虫，还存在腹泻、肠黏膜脱落、贫血、重度营养不良等症状，健康状况极其糟糕，体重仅1.9公斤，远低于平均数据。正值寒冬，当地气温一般在零下二三十摄氏度，积雪很厚，综合评估该兔狲很难在野外过冬，吐尔洪边境派出所决定将其转移至阿勒泰地区自然保护协会（以下简称“协会”）进行救治。

　　“狲五空”幸运地成为富蕴县野生动物救助中心野放训练区的第一个用户。2021年，协会发起了“河狸方舟”公益众筹项目，目标是建设一座专业化野生动物救助中心。项目得到了富蕴县政府和全国数万名网友的支持。2022年，在新建野生动物救助中心基础上，富蕴县又开展了陆生野生动物疫源疫病防治救助工作站建设。

　　“‘狲五空’名字怎么来的呢？它因为雪太大了找不到吃的，就决定去捕猎牧民家的牛，小小的身体大大的梦想！结果‘五进牛圈，两手空空（肚子空空）’，还被牧民逮住，‘扭送’到警察那里。救助视频传到网上，笑坏了许多网友，就有了这个有趣的名字。”初雯雯说，“接纳‘狲五空’的救助病房是100多万名中国自然保护者的心血凝聚，我们的兽舍目前有7个病房，每个房间都分内舍外舍，白天病号们在院子里晒太阳，晚上回到温暖的房间里恢复体力。”

　　从社交平台上一系列“狲五空”视频可以看到，它进了病房就把脸埋到饭盆，终于吃上了梦想中的牛肉。住院4个月，它最爱“干饭”，体重增到了3公斤多，第二大爱好是趴在台子上看雪。虽然毛绒绒仿佛小猫咪，但救助人员始终注意不与兔狲发生不必要的接触，以免影响日后放归。

　　观察到“狲五空”身体已经恢复后，协会立即对其进行野放训练，包括捕猎训练（使用活鼠等放入模拟野外环境中，让其自行寻找并捕猎）、隐蔽训练（在圈舍内进行环境丰容提供不同隐蔽物供其练习）、人类敏感度建立（保留野生动物与人类保持警惕距离的天性）。

　　放归时，“狲五空”并无丝毫留恋，瞬间从转运箱中冲出，奔向了熟悉的大自然。

　　常年在野外工作，初雯雯见多了野生动物的风风雨雨、生生死死，为它们能活下来并继续自由飞翔、奔跑而欣慰，也常为没有能坚持下去的小生命而落泪。“我们的工作看起来很艰苦，其实也很简单。希望能为更多关注自然保护、想参与自然保护的朋友提供经验和示范。”初雯雯感慨。

　　“河狸公主”

　　初雯雯出生于1994年。30多年前，她的父亲作为援疆研究生来到阿勒泰，从事河狸研究保护工作。从小跟随父亲在野外工作，初雯雯不仅熟悉了河狸的生活习性，也了解它们面临的生存危机。2017年，从北京林业大学毕业后，初雯雯成为中国林业出版社的编辑，工作之余，翻看自己拍过的阿勒泰野生动物的照片，她感受到了“使命的召唤”。

　　2018年，初雯雯辞掉北京的工作，回到阿勒泰，和两个伙伴一起创立了阿勒泰地区自然保护协会。

　　蒙新河狸属于河狸亚种，分布在阿勒泰地区的乌伦古河流域。观测记录显示，中国境内大约生活着600多只，全世界共900多只，属濒危物种，国家一级保护野生动物。为救助比大熊猫（野生及圈养大熊猫总数超过2000只）还稀少的蒙新河狸，初雯雯等发起了为河狸种植灌木柳恢复栖息地的公益项目——“河狸食堂”，累计超过百万名网友志愿加入到这一造林行动中来，她也被网友亲切地称为“河狸公主”。

　　“河狸食堂”项目开始以来，蒙新河狸的种群数量增长了20%。该项目作为国内自然保护领域公众协作人数最多的公益项目，入选了联合国“生物多样性100+全球典型案例”。协会的每一次成长进步都有全国网友和志愿者的支持，大家自发形成了自然保护网友社群“河狸军团”。

　　据初雯雯介绍，河狸一年两次的大调查工作（夏季和冬季调查）目的是通过记录河狸生存情况、行为观测、种群分布变化、天敌情况、栖息地植被分布情况等内容，建立系统的河狸观测体系，最终形成科研成果，为自然保护工作的决策建立可靠依据。

　　“夏季时，乌伦古河流域大部分区域不能行车，我们要背着研究工具徒步完成调查，途中遭遇蚊虫叮咬、河谷降温、洪水阻碍都是平常事。”初雯雯说，“我们必须在保证人员安全的情况下按时完成调查工作。一次徒步过程中，负责背干粮的同事摔倒了，包里的花露水和馕混在了一起，身在野外，不吃饭就没有体力赶到下个补给点，大家一跺脚还是吃完了那顿‘花露水泡馕’。牧羊犬咬住同事衣服不撒嘴；零下48.5摄氏度时车辆陷入雪里……这样的困难时刻很多，回忆起来都是小事，但当时都是惊心动魄。”

　　在河狸调查的过程中，工作人员给每个河狸家族编上号码。“这是很有意义的事，我们能看到河狸家族添丁，青年河狸另立门户。河狸的生活充满生机，也常遇到困难。看到‘河狸食堂’项目的种树行动推进到家门口，河狸们激动地在水里翻跟头，让我们感受到它们真的好开心。在这份工作中，我们是旁观者，也是守护者。”初雯雯说，“与‘河狸军团’一路同行，有心酸有窘迫，也有越来越多的幸福。我始终能看到过去那些流泪的自己——五年前为了喂救助的野生动物，溜回姥姥家把冰柜搬空；在河边种树怎么都种不活，满头大包满手水泡，手疼又心疼；抱着因为没有设备救助而死去的小河狸，哭喊着‘我们一定会有一个野生动物救助中心’……”

　　“河狸公主”初雯雯和团队扎根阿勒泰，为河狸们修巢穴、建树木“食堂”。在当地政府及全国网友支持下，种下70余万棵灌木柳树苗，发展500余名牧民成为自然保护巡护员，建成了阿尔泰山在中国境内第一所专业野生动物救助中心……最为关键的是，在初雯雯和协会伙伴的感召下，超过100万名中国“90后”陆续加入到相关自然保护志愿活动中来。

　　2022年，在五四青年节到来之际，共青团中央、全国青联共同颁授第26届“中国青年五四奖章”，全国青联委员初雯雯获得表彰。

　　 “三鹫姥爷”

　　初雯雯和团队把野生动物救助故事拍摄成短视频向“河狸军团”汇报工作，这些有哭点有笑点的内容在社交平台广泛传播，带来了更多人对野生动物保护的关注。

　　2022年冬天，富蕴县林业和草原局工作人员在野外发现一只秃鹫（国家一级保护野生动物），天气太冷，原本站在树上的秃鹫冻僵了，栽倒在地。

　　据初雯雯介绍，秃鹫春夏繁殖于蒙古国靠近新疆一侧，冬季食物匮乏时向东南或西南迁徙至越冬地，一般在8月中下旬到9月中旬就要启程南下，而本次救助对象在12月依然滞留在阿尔泰山，很可能是当年幼鸟或体弱掉队个体，如果没有得到救助，或短暂救助后放归，那么它很有可能在南迁途中无法穿过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翻越天山山脉，成为迁徙途中死亡的一员。

　　初雯雯把秃鹫带回了协会。当时救助中心禽类病房还没彻底建好，她就把秃鹫安置在自己的洗手间。“它脚上满是冻疮，体重不到6公斤，胃里吐出来的，只有人类的垃圾，包括一堆塑料拖鞋碎片，身体弱得站不起来，整个是濒死状态。”初雯雯回忆。

　　因为这是初雯雯团队成功救助的第三只秃鹫，“河狸军团”网友就结合电视剧《武林外传》梗给它起名叫“三鹫姥爷”。“当时，我一拍脑袋就对网友许愿说，只要‘三鹫姥爷’活下来，那我就继续单身两年。”初雯雯说。

　　“几个月里，我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看‘三鹫姥爷’伤情如何，饭量有没有变化，粑粑颜色是否异常。日子一天天过去，它的胃口越来越大，肉吃得越来越多，精神头越来越好，开始变得精力旺盛，每天在笼舍里面来回蹦跶，我知道它回家的时间也即将到来。”初雯雯说。

　　2023年3月的一个深夜，初雯雯团队趁“三鹫姥爷”睡得正香，为它戴上了电子表（北斗定位系统）并最后一次称重，9公斤多的体重说明秃鹫已符合放归条件。

　　“三鹫姥爷”在一个晴朗的日子展翅而去。很快，定位器传来信息，它已经到达蒙古国境内的栖息地。“从行进轨迹看，它要在那里安家养娃了。” 初雯雯说，“想到这个在中国新疆获得了救助的小生命，终于活下来并能繁衍后代，我们就感到自豪，这是中国的自然保护工作为区域生物多样性保护作出的积极贡献。”

　　救助“三鹫姥爷”是初雯雯第二次“许愿单身”。

　　2021年5月，一只秃鹫被送到协会救助，它状态极糟，头抬不起来，缩成一团。“凑近一闻，它身上散发出一种熟悉的臭味，这是因误食而中毒的动物才会有的气味。中毒的猛禽最难救活，成功率比中彩票还低。”初雯雯回忆道，“但是我们没有放弃它，买药、注射、输液、观测……忙了3天3夜没怎么合眼。”

　　看到秃鹫站起来的一瞬，初雯雯激动地哭了。在抖音上，她对网友半开玩笑地说：“我愿用单身两年，换你（秃鹫）能活下来。”治疗起了效果，很快秃鹫体力恢复，每天能吃两三公斤羊肉，甚至开始“拆家”。

　　初雯雯团队在社交平台上分享的野生动物保护故事，在许多人尤其是青少年的心里种下了保护自然的种子。“人和野生动物都是美丽地球上的一部分，我们必须也一定能和谐相处。为了这个目标，我会永远努力，无怨无悔。”初雯雯说。

　　近年来，中国一直在加强野生动物保护力度，用最严密法治、最严格执法，守护珍贵、濒危野生动。党的十八大以来，中国颁布、修订了20多部生物多样性相关法律法规，覆盖野生动植物和重要生态系统保护、生物安全等领域。此外，中国率先在国际上提出和实施了生态保护红线制度，初步划定的全国生态保护红线面积，不低于陆域国土面积的25%，有力保护了珍贵、濒危物种及其栖息地。

　　“国家对于生态保护的重视让我们无比振奋、充满干劲，我期待着野生动物保护的中国方案能成为全世界的宝贵财富。”初雯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