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动者已就位

　　文／陈秋实

　　在人们诸多的观看冲动中，对“运动”的注视是最为原始的本能之一。通过观察外界运动着的事物，我们得以确立了自身所处的方位与状态。摄影的出现进一步加剧了这种观看冲动。在此之前，对于那些在运动中速度超越了我们肉眼观看能力的事物，我们只能依靠绘画与文字以回忆或对典型形象的构建去概括。“摄影”之后，我们则拥有了更清晰、更客观把握这些瞬间的能力。

　　基于科学技术的摄影，作为一种通过影像求“真”的工具，为我们提供了关于这个世界更多的知识，而理解这些知识的前提则在于掌握“摄影”这种现代器具的运作方式。从马雷（Étienne-Jules Marey）的重复曝光实验与迈布里奇（Eadweard J. Muybridge）的“连续摄影”研究开始，基于肉眼的感知体验被确定为可以被拆解的、一帧帧作为表象的信息。而这一帧帧的影像，又被人们以反向思考的方式揭示出运动之于影像的意义——连续不断展开的影像也形成了“运动”，成为动态影像。可以说从原始的感光药剂直到现在高达1/180000秒的高速快门，正是通过对运动这一事件的不断深入揭示，推动着摄影工业的进步。

　　由于在一段时间中发生的真实事件被压缩为一个静止的平面，现实中的前后因果关系被取消，关于运动的照片给我们带来了不同于现实中所获得的视觉体验，运动的瞬间成为一种关于时间或是事件的隐喻，也即是摄影观看的瞬间成为了过去之记忆和对未来之推想的交汇点。由此看，关于运动的照片是我们理解“摄影”最好的案例之一，因为它凸显出摄影最朴素简单的原理——让时间静止，这也是照片对现实最为有力的修辞。

　　借助摄影，体育运动无疑是在文化活动中被观念化最为彻底，也是最为成功的主题。体育运动不仅是我们可以看到的最为普遍的人类文化活动的证明，也是诸多历史故事与文化经验的载体。记录运动员冲线的瞬间，或是越过高杆的刹那，这些被视为运动之高潮的照片最受观者喜爱，而且往往成为超越历史情境的情感体验。这不仅是因为在运动中，人类与生俱来对力与美观念的追求在此展现得最为充分，同时它也包裹着关于竞争、胜利、成长、超越等内涵的投射。

　　实际上，摄影在截取运动瞬间同时，也在给予体育运动以新的阐述、推演、引导观念的空间。在这一空间中，肉眼在现实中养成的运动经验被照片重新组织利用，成为刺激观念与情感的有力起点。照片中身体姿态的象征含义，所处环境的符号含义，乃至周围观众的目光与情绪都成为被组织、增减的元素，成为体育摄影在制造、传播过程中最关键的操作环节。这种视觉的修辞一方面依赖于摄影技术所带来的视觉上的可能性，即从最早期达盖尔法制作的照片中大街上人由于运动而产生的虚影，到北京冬奥会赛场上由数十张照片拼接而成的运动员在空中完成动作全过程的堆栈影像；另一方面也取决于拍摄者对于运动或是体育比赛发展进程的截取与选择，这背后藏有更为复杂的审美、传播等因素的考量。在这种复合的结构中，关于运动的摄影并不只是追求对力与美的瞬间体验，更是一种复杂的视觉文化观念。如何通过摄影去展现体育运动的价值与内涵，才是决定哪些照片能够进入关于体育运动的摄影史的关键因素。

　　回顾有关新中国建立前后的体育摄影历史，在《晋察冀画报》的黑白照片中可以看到人们热情地在黄土山坡下的扬尘与泥土上进行各类现代体育项目比赛的场景，这与我们对当时的城市画刊中知识分子与上流社会从事运动的描画印象截然不同。查阅文献后则可以发现早在1937年召开的“八一”全苏区运动大会便将目的定为“把体育运动成为广大群众的运动，使每个工人、农民、 学生、红军指挥员、青年、成人、儿童、妇女都能在业余时间到运动场上活动。”新中国成立后中华全国体育总会将体育纳入“文化教育工作”及“卫生保健”范畴，服务于社会生产，在国民健康、国家建设、国防事业三个维度赋予其担当国家建设的历史使命。而在当年的《人民画报》等报刊中常可看见那些姿态挺拔、眼神坚定的运动员与一线工人们以相似的光线与构图出现在刊物的前后页。1995年国家体委制订实施奥运争光计划，目的是为了适应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发展，顺应国际竞技体育发展趋势和规律，试图以体育带动国家与世界的交流。而中国代表队在国际赛场争金夺银、青少年在训练馆中艰苦训练的纪实报道影像成为那个时代中体育摄影的高光题材。当下，各种商业广告与体育明星的赛场及其背后的花絮照片，使运动变成了一种有关“生活品质”的消费活动，体育在多媒体的传播中成为消费市场中的造星甚至造神板块。

　　近年，手机短视频与社交媒体中有关运动员个人成长与个性动作的图片与视频呈现出一种新的热度，以有别于传统的视角展现出新时代的运动员特有的自信风貌，显示出体育运动在当下传播语境中极大的娱乐话题性和社会影响力。体育运动也在新的影像传播中不再仅停留于那些充满共情的故事，而是广泛地作为一种社会活动与个人生活方式而被公众全面地认知，“运动”“运动员”的概念也因这些新的拍摄与传播方式被拓展。可以说，摄影与体育运动的组合，是技术与文化的交汇点。运动中被截取的影像使得我们知晓那些精彩动人的现实不仅是展演，更是一种叙事，而这种叙事依赖于摄影对于现实经验的拓展。

　　本期专题聚焦于不同主题、不同人群、不同拍摄方法中的体育运动，并试图呈现其背后的拍摄者所试图使用的视觉语言与情感出发点。专题涉及的题材主要包括：1950年代全国运动会团体操项目盛大的运动场面、1980年代运动员们在相机前昂扬向上的精神面貌；以街头摄影的方式关注自1990年代末至今仍时兴的“全民健身”，街头巷尾的群众体育活动；以图片故事的方式展现社会边缘群体坚持运动理想的影像记录；利用数字摄影技术去实现的超越现实观看经验、对体育运动背后社会现象与观念进行观察与表现的影像创作；与少数民族地区与农业生产生活相关的独特运动项目与竞技场地的持续拍摄，等等。在这些不同的作品中，每一种拍摄方式背后都蕴含着摄影师对所拍摄题材的社会价值判断，并试图使其与影像风格所蕴含的情感表象能力相统一。

　　本次专题我们采用了公开征稿的方式，在查阅投稿作品的过程中我们发现大部分关于体育运动的作品还是与人们的业余活动息息相关。这些影像中虽然没有专业的场地或是巧妙的摄影技术的衬托，但人们在运动中所展现的愉悦与放松，以及拍摄者朴素的视觉语言，让我们仿佛看到了一个社会积极向上的精神状态，也透射出国际赛场上不断突破自我的中国队背后强大的社会力量。

　　在2023亚运会来临之际，我们期待着运动员们在赛场上创造出更多鼓舞人心的佳绩，同样也期待着在忙碌的生活中，更多的人们可以通过体育运动强健自身体魄，享受运动的趣味。而无论是城市还是乡村，无论是高原还是沙滩，帮助我们将这些期待传递到每一个人眼中的有力工具，正是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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