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晚风冷峻处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拘束,生活,质量
  • 发布时间:2023-11-11 16:35

  沈 烨

  入夏之后,我迷上了看直播,不过,并未沉迷,毕竟,没什么时间,白天忙于生计,只能在临睡前刷一把,而周公也会及时带走我。看直播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有妻子小玉的功劳。她在春末时,与我长谈了一次,不是什么要紧事,但她似乎做了很久的挣扎,谈话的核心要义是要与我分房睡。这些年,她的睡眠质量越来越差,我的呼噜和翻身让她整夜处于“电闪雷鸣”中。我不假思索答应了,她先是有些惊讶,逐渐又多了喜色,最后释然地为我在书房榻榻米上铺好了床褥。

  过去,我按照小玉的作息生活,难免拘束,突然有了自己的空间和时间,竟变得不知所措,所幸,有直播间里的万千世界陪伴。那里面,有人在咆哮着卖货,有人在旁若无人地唱歌,有人在险滩里抓鱼抓黄鳝,有人把镜头投向还没有入睡的城市……奇奇怪怪的人生、不明所以的碰撞、无法妥帖安放的心都恰到好处地存在着。我徜徉在这些直播间里,努力伸展着自己,短暂的停留似乎疗愈了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夜晚。不过,终归还是会觉得无聊。

  有一晚,我刷到了一个叫“上夜班了”的直播间,两个三十多岁的女生正在聊天。我之所以停下了,是因为直播间的背景音乐是我喜欢的Smooth Jazz,加上两个女孩颜值在线,又透着知性美,与其他哄闹的直播间形成了鲜明对比。她俩正说起十多年前尚是大学生时的一次旅行。她们隐去了目的地,只说那是一个古镇。在古镇门口,她们遇上了一个招徕生意的民宿小老板,聊着天砍好价,住进了老板家一个临江的小房间。不过,当两人收拾好行李正准备休息一会儿时,却莫名其妙被民宿小老板敲开门,“请”出了民宿。两人只好重理行李,再寻住家。说到这儿,两个女孩开始相互调侃。至于被请走的原因,并未说起。从那一刻起,我的心堵堵的。

  她们皮了几句之后,画风逐渐正经起来,接下来的对话从刚才的故事出发,讨论了几个心理学话题,包括“知觉到的不公正”“沟通”“性别与受助”等。聊天的过程中,这几个专业术语出现在了屏幕上,让人一目了然。我好奇地点开了这个视频号的主页,发现两位主播是大学好友,所学专业是心理学,长头发的女孩目前是一家公司的HR,短发的女孩则是一位心理学博士,目前在大学任教。每周五晚,她们会开一场直播,用尽量通俗易懂的语言聊聊心理学,也聊聊我们的生活。这一晚,看直播的人大概有两百多个,大家在公屏上“扣”出各种问题,两个女孩会挑出一些做出解答。我考虑了很久,也打了一句话发在公屏上:旅行的目的地是沅溪吗?这一行字在屏幕左下角跃动,很快被其他热情的问题淹没了,随之消散的是匍匐在我面孔上的热意。看到自己发出的句子出现在屏幕上,我多少有一点尴尬,虽然这是个谁也不知道谁的虚拟世界。

  她们继续聊着天,我完全听不进去,只注意到有人送了“嘉年华”,不过,两位主播并没有为此“动容”,继续按照自己的节奏来。我也继续在公屏上追问:旅行的目的地是沅溪吗?一连发了六条,整个滚动字幕上堆满了这句话。无奈,两个女孩聊得起劲,一直没有留意屏幕。我不甘心,继续发问,之前的不好意思完全消散,赌徒心神往之的未知感占了上风,沅溪如一只有力的手控制着夜晚的节奏。十二点差几分,长发女孩向大家推荐完一部电影,直接“下播”了,留给我的只有“直播已结束”五个字。

  我整个人懵懵的,心上塞着的东西怎么也取不下来,手和脚麻麻的,以至于我从榻榻米上下来时膝盖猛地磕上了边柜一角,身子一斜继而撞倒了落地灯。“砰”的一声,夜似乎被惊醒了,我呆呆地望着跌落在地的黄光,已然忘了膝盖的疼痛。

  “怎么了?”小玉不知何时已经立在了书房门口,她一向那么轻柔。没等我回复,她已经弯下腰,扶起落地灯,融入了光的怀抱,她如此纤弱,恐怕会被夜晚吸走。我拉住了她。

  这晚,我让小玉睡在了我的身边。

  辗转反侧里,我好像梦到了沅溪。

  沅溪是一条溪,是一个古镇,是一块行政区域,也是一个符号。她从山中走来,时而欢快,时而温驯,她走过的地方,成了伟大的市集,成了遥远的思念。最早的时候,沅溪住在我的梦中;后来,我在她的裙袂里生活了三年;再后来,我却一直想把她丢下。

  我醒来后,沅溪如烟般弥漫在我的眼前,她好像在召唤我,在沉寂了多年之后。家里静悄悄的,吃过小玉留下的早餐,我开了四个多小时的车,倏地到了沅溪境内。在一个路口等红绿灯时,我才想起应该给小玉发条短信,我找了个借口,说外地有个项目要我去一趟,还得住一晚。她马上回复说:咱们不是说好了,你去参加今晚女儿的家长会吗?我顿时红了脸,我早把这事给忘了。这时红灯结束亮起了绿灯,我只好搁下手机,踩下油门,在沅溪的县道上飞驰。离古镇越来越近,分别的这十多年似乎不见了,从打开的车窗吹进来的风也变得熟悉。停好车之后,我赶紧拿上手机,准备回复小玉。小玉已经发来了一段话,体贴地替我解了围。她让我专心工作,女儿那边由她去解释。她还夸我能想着家里了,说我买的一大堆柴米油盐快递堆满了家门口。我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是自己晚上看直播卖货,跟着主播“3-2-1”的节奏,胡乱地下了好多单,至于买了什么,全不在记忆里。我给小玉发了一个微笑的表情,算是了了家中的牵挂。

  我第一次来沅溪是新世纪伊始,与大学同学一道,浩浩荡荡一群人,心无旁骛,闯进了这个完全原生态的古镇。我们是来写生的,跟着年轻的班主任坐了一天车,又在村里的祠堂里打了半个月地铺。回忆加满了滤镜,一切都变美了,连挤绿皮火车、东西被偷、被蚊虫叮咬都成了过去的几抹水痕。我数了一下,当时那群人中如今仍提着画笔的所剩无几,连那位年轻的班主任都转了仕途。一切都可以得到回答,随着青春的流逝,生活的各种难题开始逐渐清晰,而应对难题的从来不是画笔。不过,沅溪似乎一点儿也没有变。

  毕业后,我去了南方一个有海的城市,入职了一家报业集团的广告部。那会儿,纸媒正处于高速发展的黄金时期,很快,我就不干设计了,开始跑业务。短短七年,我赚了不少,赚到的钱足够我在房地产尚不红火时买下两套房。不过,我没有买房,而是带着钱带着我的姑娘来了沅溪。

  那个姑娘不是小玉。

  在沅溪写生的时候,溪边的风如低效麻醉剂注入了我的身体,缓了多年,在海风的熏陶下,麻药有了力量。我好像一直在等这一天的到来,等待着疲倦和悔痛积蓄成一把耀眼的刀。纸醉金迷的生活也有醒来的时候,我总是不经意地在网上搜索“沅溪”,我看上了江边的一幢楼,毫不犹豫地直接签下了十年的租约,准备开始过我期待中的生活——当个民宿老板,流连山水间。

  姑娘叫吕言,是广告部的同事,个头小小的,不爱说话,在她向我表白之前,我都没有注意过她。她表白的时候,我刚递了辞职信,她说她要跟我一起去沅溪,我觉得那个瞬间特别美,于是,我们在一起了。

  年轻的时候,美是偶然,偶然是美,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东西是感觉,是画笔碰触纸页时激起的无法言说的灵感。

  辞职后,我们没有急着往沅溪去,而是整天漫无目的地去看那个巨大的城市。那些年,我除了上班赚钱,从来没有仔细欣赏过城市的落日、街景或春天;陪客户的时候,整晚辗转于酒桌和KTV,喝了很多酒,却没有尽情地唱过一支歌。不过,我一直记得,我是个曾经要做画家的人。我想在走之前看够那个给予我荣光的城市。吕言照顾着我的生活,陪在我的身边,她不爱说话,我想,她是用沉默理解了我的一切。有一次,我在海边拍照,为了等一束光,坐在沙滩上,却睡着了,吕言就一直坐在我的身边,不言不语,等着我,直到我醒来,那时,天已经黑了大半。我没有等到那束光,只看到了她寂寂的侧影。她像一只安静的小鹿,在去往森林的路上,徘徊着。那一瞬,我发现自己爱上了她。一遍遍咀嚼之后,这种奇妙的感觉竟然没有一丝变化,那大概就是“爱”吧。

  在城市里逛腻了,我们就待在出租屋里,看通宵电影,疯狂地做爱,或者几天几夜不出门,只为给她画一张人像。离开的时候,吕言坚持不带上我为她画的那些画,她把它们铺在出租屋的地上,再剪去我签名的地方,用手轻轻抚过每一张画。屋内的光影变幻了许多面貌,她仍在继续着之前的动作。她好像在演一场弥撒,在召唤什么,也在告别什么。我等得不耐烦了,就喊她,她不理我。我去拽她,她侧过脸,盯着我,我随之退了几步,我没有见过那样凌厉的眼神。很多年过去了,我回想起吕言,仍是她当时的那一瞥。

  沅溪在山谷中的平缓地带,毫不刻意地生长着。走在街巷里,我的每一步都像是漂移。不经意间,鼻子酸酸的,有什么东西涌上了眼眶,我觉得很不可思议,我这个年纪,早已经没有了流泪的权利。但是,这种过去出现在作画前、读诗时、做爱后常有的感觉忽然回了头,碾压般穿过我的心脏,我长吁一口气,掩饰着生出的几分雀跃,让流泪的冲动停留在眼眶边,却无法阻止这种停留如退潮般汹涌。这时候,我发现,“多愁善感”不再是一个坏词。

  我和吕言到沅溪的时候,民宿基本装修好了,我们先借住在一个农户家中,开始一点点填满那个梦想的空间。大件铺满房间之后,我们开始在院子里用各种材料做装饰品,把每一间客房装饰成梦里的样子。收尾时,我才发现还没有给民宿取名,我对吕言说,要不叫“言”吧。她问我,为什么是“要不”?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是在和她商量,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然坚持那是个商量的口吻。但是,当时的她不依不饶,她说那是个意愿的问题。我用沉默结束了即将燃起的战争,接下来的三天,吕言也用沉默对抗着我。后来,我做主,为民宿起了名,叫“yuanxi”。

  后来,我在豆瓣上发起了一个叫“你心中的yuanxi”的活动,让网友们来为“yuanxi”取名,于是,出现了“原息”“缘兮”“圆嘻”……大家一起玩这个游戏,把汉字的荣光发扬光大。我的“yuanxi”没打过广告,靠豆瓣网友的口口相传,许多小文青慕名而来,民宿的生意好得不行。十多年前,人们来古镇为了放空,为了自由,为了邂逅,也为了美。人来人往,脸上总挂着一抹笑容,我仍然清晰地记得他们一个个眼中的那股清澈。那时候的社交网络有限,手机拍出的照片画质也差,很多东西,只留在了我们心里。

  很快,我走到了我的“yuanxi”。现在,这里仍是一间民宿,外表变了,名字也变了,但是,我仿佛看到了那个时候的自己。午后辰光,客人陆续入住,正是最忙的时候。前台是个灵巧的女孩,见我进来,笑脸盈盈地问:“有预订吗?”

  “没有。我要一个单间。”

  “你太幸运了,还剩一间房!”女孩望着我,“要住吗?”

  “好的。”

  “身份证出示一下。”

  我从口袋里翻出了身份证,递给了女孩。匍匐在墙角、缝隙、窗台灰尘里的往昔不可遏制地直入我的眼眸,许多人影交织着重叠在我的面前。

  那个时候的我,操持着整个民宿,每日上上下下,顺手做一些清理的活;吕言兼了前台的工作,还要准备三餐;我们还请了一位阿姨,负责打扫房间卫生。每天的日子都很单调,与理想相比,生活显得格外费劲。两个月没到,“后悔”就开始在我的脑海中盘旋。特别是在我认识了隔壁民宿的夫妇之后。

  他俩与沅溪的相遇也很老套——新婚燕尔,来沅溪旅行,立刻爱上了这里,掏出全部积蓄租下了一幢楼。我们幻想的一样,以为蹚过了生活的洪水就可以望见初生的清泉,以为自己可以因着物质的变迁寻访到精神的良田,以为这个世界会因为自己的一次感动而发生让人着迷的变化。放到现在,不盘桓斟酌一番怎么可能做出决定?然而,人生就是这样,它的使命好像是让浪漫一点点消逝。隔壁民宿的夫妇俩一来沅溪就生了孩子,生活突然变得鸡零狗碎,又被民宿“事业”困着,我每次见到他们,他俩不是在吵架就是刚吵完架或是准备吵架。这两个人物组成了一个永恒的画面——一间凌乱的屋子,女主人披头散发哄着孩子喂着奶,男主人眼神空洞望着不知在何处的远方。生活的残酷在于,有些东西被撕开了,再缝缝补补,总让人心生嫌隙。不过,多年以后,我与小玉有了孩子,我才体会到鸡零狗碎中也有幸福。

  我在沅溪转悠。古镇上多是年轻人,我有点感慨,这个时代的文青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了,我很难在他们的脸上看到惊喜,他们显得非常沉稳,好像一切都在他们的手心里。得益于发达的社交网络,来沅溪前,他们已经做好了攻略,已经熟悉了沅溪的角角落落。可我们那个时候呢,在沅溪还被远方的迷雾包裹时,我们只有期待,只有幻想。然而,我们多出的那一点点天真也逃不出被日后流畅的生活一遍遍过滤的命运。

  这时候,一个女孩叫住了我:“叔叔,能帮我们拍张照吗?”

  我木然地接过了她的手机,为女孩们留了影。

  “叔叔”——我反复咀嚼着,又自嘲地笑笑。

  女孩们欢快地跑远了,像一阵风,像过去那些青春欢畅的时刻。

  我继续走,很快,到了我的“yuanxi”对岸。望着那幢不再是“yuanxi”的民宿,陌生感不唤而来。我分辨不出我住在哪个单间,可能是左边窗子外种着花的那一间,可是,我明明住在二楼,那扇窗的感觉却是在2.5楼。我甚至无法在阳台与窗户错落排列的缝隙中发自内心地肯定我曾经或现在住在那里。不得不承认,有些东西自觉地隐没在了众多渴望的眼眸里,也隐没在了沅溪初夏迷幻般的微凉中。

  隔壁那间民宿应该也已经易了主,只不过从墙上贴着的广告看,它没有更名,还是叫“陌上花开”,等等,在那对夫妻的时代,是叫“陌上花开”,还是“花开陌上”?等了很久,我也无法确定,不过,我对那些并非特别重要的事向来只有片刻的兴趣。然而,那一刻,我的脚却被拖住了。吕言像是从哪里冒了出来,她拉住我,小声地说了几句话,接着,耳语变成了嘶吼,她开始责怪我,为什么不弄清楚就放弃了,“陌上花开”和“花开陌上”明明是两个意境完全不同的短语!我捂上了耳朵。在那些我看来无关痛痒的一切面前,吕言总是殷勤得让人窒息。她盯着我扯着我似乎要撕烂我,我加快了脚步,往未知的方向奔去。

  离开沅溪那天,也是这样匆忙,我几乎没有带上任何行李,就逃了出来。我不断地逃,好像淋了无数场雨,好像翻过了很多山头,又好像遇见了仙人指路……我跑到了山边的一座古庙,气喘吁吁,也雀跃不已。

  有僧人从我身边经过,我双手合十,小声念“阿弥陀佛”,定睛于他的容颜,似是故人,却不敢上前打招呼,犹豫间,那僧人已翩然而去。这座圆形的古庙从山脚盘旋向天,气势如设防的堡垒,人在下边往上望时,稍有畏惧,到了顶上往下望时,却很痛快。在这里,很多东西无法解释,但我们得相信。

  匆忙逃离沅溪的那一天,我在古庙的客堂住了一晚,我跟在默默的人群后头,拿了两份饭,填饱肚子之后,我的胃又想哭又想笑。我奔去逐渐暗沉的林子里,拍了很多照片,在熄灯前回到了客堂。那一晚,我睡得很好,早上起来的时候,感觉阳光变美了。走之前,我发现,我的相机丢了。我没有响。老话说,在寺庙里丢东西是好事。

  我又走到了古庙前,这座圆形的庙宇看上去比过去更加金碧辉煌。有人喊住了我,坐在小窗子里的那个人让我付门票,我掏出手机,点出付款码,递给他。台阶修得更好了,斑驳的青苔没了影儿,脚下不滑了,但我心里有点遗憾。拾级而上,我想起了那台相机。每一个人都会有深埋于心的事,可能由于没有分享的必要,或者没有人可以分享,但这些东西不会烂在心里,它们总会适时冒出来,但谁也不知道它们要干什么。我有一丝感谢拿走相机的人,他肯定在第一时间格式化了那张SD卡,把那些我不舍得删除的统统带走了。虽然,当时的我特别懊恼,因为那台相机特别贵,但是,十多年之后,我累积起来的那点阅历说服了我,也不是要我原谅,而是不再追问。

  在地藏殿,我找到了管事的师父。师父很年轻,样貌清秀,正发着微信,要不是这一身僧衣,活脱脱一个顽皮少年。我问师父:“十多年前供奉的牌位还能找到吗?”

  小师父立刻端出了严肃的模样,回了我一句:“原来在哪儿,现在还在哪儿。”

  我继续问:“如果费用过期了呢?”

  小师父犹豫了一下:“过期多久了?”

  我停语。

  “我带你去查查吧,”小师父起了身,“具体什么时候的事,什么名字,还记得吗?”小师父问。

  “2010年6月份的某天。两个女孩。”

  “叫什么?”

  我摇了摇头。

  “是你来办的吗?告诉我你的名字。”

  “齐山,整齐的齐,山坡的山。”

  “嗯,跟我来吧。”

  我跟着小师父出了地藏殿,来到了一间小屋子门口,小师父让我在外头等。隔着半掩的门,这间存放各类记录本的小房间半入眼帘,流通记录、捐赠记录、功德记录、失物记录……我瞄了一会儿,突然心跳加速,马上又收了目光。小师父仔细地翻找着记录,过了一会儿,他走出了屋子。

  “我带你去吧。你一次性付了二十一年的费用。”小师父快步在前,我跟着他。

  走了一会儿,我问他:“你们捡到东西也收着,并且做记录?”

  “是的。贵重的我们会请警察处理,小件的一般在仓库放个三年,没人认领的话,也就处理掉了,”小师父回头,“你丢了什么?”

  “没什么。”

  重新走回地藏殿,找到了我供奉的两个牌位,它们看上去很新,受人保护,没有被灰尘蒙脸。两张模糊的面孔穿过许许多多忧伤的面孔,静静地滴落在地。她们是谁?她们从哪儿来?她们又将去往何方?我捧不住,我完全没有办法承受风形成的漩涡。

  面对当时那个我,管事的师父一脸平静,不慌不忙在POS机上刷出供奉牌位一年的费用。我不清楚卡上有多少可以动的钱,我让他一年一年刷,直到刷光里面的钱。他心平气和,刷了一年又刷一年,到了第二十二次,再刷不出钱了。我单纯想为那两个擦肩而过的女孩祈祷,更想为我自己买心安。也许,往生的心愿从来不是事主内心所盼,而是活着的人对自己的抚慰或自欺。道理我比谁都清楚,可道理本来就是说说而已。不然,那个清晨,我怎么会在这陌生的大殿里哭得痛不欲生。

  小师父在我身边站了一会儿,念了几句,又回到了他的工位。殿里有点阴冷也潮湿,我站了几分钟,从另一个门走了出去。出了门,热意袭来,树木油亮的绿意袭来,来返于过去与今天的盛意袭来,回忆汹涌无比,拖着我这空空一人,去往另一个空空宇宙。

  2010年初,古镇开始立面改造,广告标语灯箱要求风格统一。我注册了一间小广告公司,通过竞标揽下了部分业务,小公司就开在沅溪古镇的入口处。看管民宿的活落在了吕言身上。为此,她嘲讽我,心里还是念着钱。一起生活的经验告诉我,这种时候我还是闭嘴为妙。刚来沅溪的时候,我跟吕言提过几次结婚的事,她用沉默回答了我。过了一年,反而是她向我提结婚的事,她步步紧逼,我也学会了沉默,那会儿我真是一点儿都不想结婚。这件事最后以我把民宿的经济大权交予她作结。后来,直到我们分开,再也没有人提过结婚这事。

  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我有点怵她。她常常歇斯底里,不是普通女孩子那种撒个娇作一作,而是逼到人心里去了,拥抱、道歉完全解决不了问题,得等她完成自我修复后才能作数。如果一定要彰显意义,那一年,我另开炉灶,蕴含着与吕言分开的决心。她提到过的家乡、大学都是存在的,但我无法确定她与她口中的家乡、大学是否有关系;我从来没有与她的家人、朋友、同学打过照面,没有见过一张照片,没有见她与人联系;我在当时流行的校内网上搜不到她,她甚至没有在我的面前用过QQ等社交工具……吕言像一株不知名的沙漠植物,盘踞在我的生活里,她小心翼翼,我也小心翼翼。但我们依然维系着生活,我对她总有一点愧疚,是我把她从巨大的城市带来这乡野,而她一直陪着我,成了我难忘的一点依靠。生活也维系着,以各种理由。

  小广告公司开起来之后,我逐渐恢复了部分本我。怎么说呢,我可以自由地与左邻右舍聊个天,不用担心吕言盯着我或在夜里找我谈话叮嘱我少扯皮;我可以看看外头那些好看的姑娘,甚至与她们说会儿话,心再也不会咣咣咣跳个没完;中午我总是很忙,这样我就不用回去和吕言一起吃饭;有些晚上,我甚至住在小公司里,听着外头的蝉鸣,沐浴着月光,囫囵一夜,倒也愉快。有时候,我跟问路的侃几句,顺便做个生意,把他们迎回了我的“yuanxi”。

  那年五月的一天早上,我刚把广告公司店面门推上,两个女孩拖着行李,来问我那位著名文人的墓地往哪儿走。我赶紧指路,再问她们订房了吗,女孩说还没有,我跟她们说可以住在我的民宿,给她们打折。她们说好,但是还是想先去墓地,我建议她们把行李箱放在我的广告店里,然后我领她们往墓地去。涉世不深的女孩总是特别可爱,她们马上答应了。路上,我一直走在两个女孩的前面,让她们安心。我们没怎么聊。我只知道她们是坐了一夜的火车来玩的大学生,准备在沅溪住两个晚上。女孩们在墓地前待了一会儿,又跟着我到广告店去。一路上,她们把房价砍到了一百二十块钱一天,我答应了。

  我们到了“yuanxi”,女孩们对民宿外观十分满意。吕言没有坐在前台。我伸手拿了三楼一间临河房间的钥匙,招呼着女孩爬楼梯,告诉她们,先休息,晚一点再登记付钱。女孩们的“谢谢”后面还跟上了一声“大哥”。

  把她们安顿好之后,我哼着小曲儿一路颠下台阶,碰上吕言不冷不热的一句“这么开心啊”。“301房间,来了两个女孩,刚才你不在,我让她们先休息,晚点再来登记,”见她没搭话,我压了压声音,继续说,“收她们一百二一晚。”“砰——”我本能地往后闪了一步,被吕言推倒落下的盆栽还是砸在了我的右脚趾上。我没吭声,往外头走。“你回来!”吕言叫住我,“一百六一晚,一分也不能少。”“我都跟人说好了。”我按捺住怒火,抬头直视她的双眼。她冷冷地回复:“说好了也不行。”我赌气地说:“那么,差价我来出。”“差价你来出?”吕言走到了我的面前,冷笑了一下,“又是什么狐媚玩意儿迷了你?”她常常以这样的敌意注视我与其他女孩的正常互动,而我总是木然立着,成了一个百口莫辩的傻子,我只好求饶:“这次就算一百二吧,下次我不给人少钱了。”她走向我,用右手食指推了我一下,盯着我:“是钱的问题吗?”吕言说话间,感觉不出什么情绪,却有着诛心般的杀伤力。“那你想怎么样?”大概是问出这句的时候,两个客人走了下来,吕言客气地点点头,顺手拿了簸箕笤帚,开始清扫破碎的盆栽。等客人的身影不见,吕言盯着我,一字一顿地说:“把她们请走。”回头看我的无奈,沾满了血泪。我们对峙了一会儿,最后以我的妥协告终。实际上,一百二一晚是当时的市场平均价,我们的民宿比较新,旺季的时候收一百六,五月是旺季的起点,到底收什么数不过是一念间的事。

  我往三楼去,好像踱过了漫长的一生。为什么我只会逃避,而不是去面对?在闯入古庙的那天,面对神灵的慈眉,我问了自己。我犹豫了很久,敲开了女孩的门。“不好意思,这个房间住不了了。”我甚至没有想好合适的借口。女孩问为什么,又说可以加钱,我只默默地摇头。其中一个女孩发起脾气朝我喊了起来,被另一个女孩劝住了,大概我蔫蔫的样子不配与她们争辩。我靠在门框上,看着她俩把翻出来的东西一件件重新塞回行李箱,几缕风吹来,吹散了刚刚腾起的火药味。女孩们环视了一圈房间,拎着行李箱,从我的身边走过。噔噔噔,她们下了楼,噗噗噗,她们散落在天涯。

  那个早晨的每一个细节都刻入了我的心里,除了我看不到的自己的表情。吕言淡然地坐着,完全无视我的失魂落魄。我出了“yuanxi”,走向那文人的墓地。那天,我开始读那位文人的作品,后来,我发现了文学比绘画更迷人的地方。读着那些文字,我好像过完了一生,而我曾经过过的人生,正一遍遍在文字中上演,那些未经思考的部分,全都画上了凝重的注脚。有些领悟完全无需智性的助力,仿佛一种天分,荡然于心,当然,这些领悟也未必有用。

  在我离开沅溪以后,吕言给我带来的精神上的恐惧开始一点点消散,不过,她本人没有在那种消散中多出一点光泽。有一段时间,我对人最真诚的祝福是:希望你们一生都不要碰到那样的人,因为只要碰到一个,将会成为你一生的梦魇。当然,我刻意隐去了她。过去,我也和吕言谈过,请求她以晚风拂面的平静面对生活。谈的时候,她总是特别温顺,有时还嘤嘤地哭,她说她只是因为爱我。那几年,我无数次想结束我们的关系,但是,生活中有一种奇特的惯性,筑成了“温柔乡”“安乐窝”或“斯德哥尔摩”,而你总会被说服。

  那天,我从著名文人的墓地走回来的时候,遇上了隔壁民宿的男主人,我们四目相对,马上看到了对方眼里的一点慌乱。啥也没说,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到了沅溪新镇上一间饭馆里,喝了一顿上午的酒。我们没说什么,男人之间本来就说不了什么,他倒是语重心长地劝我,没想好别结婚。旁观者无法进入别人的困境,除非我们成了一个共同体。

  2010年5月的那一天在时间精准的彷徨中过去了。然而之后的第二天完全击溃了我,我没有记错的话,那是一个周五。

  我从广告店醒来,发觉外头不对劲,格外闹腾。跑出门一凑,在大家七嘴八舌的交谈中,得知凌晨三四点钟的时候,古镇一间民宿着火了,有两个人没了。我睡眠向来很好,晚上任何动静也惊不了我。我赶紧给吕言打电话,她没接。外头下着毛毛雨,天露出了怜悯的口子。我匆匆向我的“yuanxi”跑去,路上,瞅见了对岸老远处一间烧得乌黑的房子,所幸,那屋子是独立一户,没有殃及太多。

  我的“yuanxi”如常,吕言悠闲地在院子里喝着茶,我想关心她几句,也说不出口。她叫住了我。她的脸上浮着一种灰色的奇怪笑容:“我早上晨跑路过那间烧着的房子了。”“哦,”我给院子里的几盆花挪了挪位置,“那边还好吧?”“有人死了。我路过的时候,殡仪馆的人来拉那两个人了。”她说得很平静,我的心里一紧,转头望着她,她继续说:“准确地说,是来拉那两具尸体,”她停了停,加大了一点音量,“死的那两个人就是昨天被你赶走的那两个女孩。”吕言脸上那种灰色的奇怪笑容拢成了几片云,冲上天际,瞬间,我的头顶黑压压的。我先是愤怒,转而压制了愤怒,问她确定吗,她淡淡地说“确定”,她说她见到了其中一个女孩的脸,见到了她们的行李,还说她们住在阁楼,估计睡得太死,是在睡梦中被一氧化碳捂死的。吕言好像组了个局,审判我,而我根本无力招架,各种声音在我的耳畔交织回响——“你好!请问——”“我们想去看看他”“是昨天被你赶走的那两个女孩”“为什么”“谢谢你”——这些声响最终变成了洗衣机脱水程序下声嘶力竭的震动,直把原本敞亮的世界碎成一堆轰隆隆的哀鸣。我飞奔出去,跑得很快,快到下一秒就要栽在地上。

  我记不清,我是如何到达那间乌黑、散发着焦糊味的房子的。今天,已经看不出任何火灾的痕迹。我不敢逗留,回望了几眼,继续往前走去。那天,我奔来此处,一眼认出了断垣边我帮着提过的那只行李箱。那一刻,我整个人崩溃了。

  崩溃是一刹那的事,就像死亡,来不及告别,也来不及说明,突然就失去了。围观的人七嘴八舌,消息像泄洪大坝里跑出来的鱼,谁也不知道该捞哪一条。我大概吼过了,哭过了,来回搜索过,也不断确认过,却只能在无力改变的事实面前拷问自己的无能。我甚至不知道那两个女孩的名字,而她们鲜亮的面孔也随着时间的流逝在我的脑海中一点一点模糊。她们像流沙,是我无法捧住的流沙。多年来,我把自己看作刽子手,却总也找不出定罪的理由。我也怀疑过,那只行李箱的意义,这点怀疑,算是我对她们的祝福。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没有从那场事故中走出来。我像被502胶水封着,像被山石压着,像困在松脂中,等待时间的解救。可怕的是,我无处诉说,男性的属性、性格的编码,还有偏见的在场——把一切都整得乱七八糟。但是,做茧也总有那么一点点希望。

  没过几天,到了六月初,吕言带着账面流水上的钱,不辞而别,连一点水痕也没有留下。我花了半个月的时间,低价转让了民宿和小广告公司,处理完所有事情,匆匆离开了沅溪。然而,没有告别的离开似乎暗喻着另外的可能。此次回来,我大概携带着积攒了一生的勇气。沅溪,沅溪,水流经过的诗,如何忘怀?

  过了廊桥的转角,我又遇上了之前找我拍照的女孩。青春返场的回光照耀着我,那幢建筑带来的回忆突然撕裂,现实的美横在我的面前。她们先向我打了招呼,其中一个女孩对我说:“叔叔,你把我们拍得太好看了,我们一直在蹲你。”我接不上话,只点点头。我又帮她们拍了几张照,她们开心得像要飞起来了,我跟她们说“是你们美而不是我拍得好”,女孩们嘻嘻哈哈,走远了。

  我在古镇上又转了几圈,找了家餐馆,将就了一口,准备去我的“yuanxi”休息了。快到“陌上花开”的时候,遥遥看着一个中年胖男人怔怔地朝我看,没一会儿,他又奔下台阶,向我走来。

  “我就说下午的时候好像看着你了,果然是你。我跟我老婆说,她还不相信!还记得我吗?我是东子!”

  大脑自动开始搜索,但全是空白,有些话就脱口而出了:“你们在这儿扎根了?”

  久别重逢的契合感只是省略了起初的所有纠结。

  原先,我以为这家的主人也已经成为了我QQ好友中一个永远静默的头像,没想到,他们留在了沅溪。青春总会剩下,也总有人乐于献身于梦想与现实的格斗,虽然,这多少有点壮烈。我与男主人东子在小院里自然地喝起了酒,寒暄了几句,大多数时间也都是沉默。我们相互加了微信,仿佛在向QQ时代彻底告别。女主人褪去了少女的青涩,人壮实了不少,忙前忙后,给我们送来了小菜。

  喝着酒,东子突然提起了过去。

  “一直没弄明白,你们怎么突然走了。”

  我喝了口酒,没响,算是结束了这个话题。但是,他没有结束的意思。

  “当时一起开民宿的,就剩下我和对岸的一家了,”他又喝了口酒,“就是有一年发生火灾的那一家。哦,那会儿你们还在吗?”

  冥冥中来的一切偶尔也让我起疑,几杯酒下肚,我已经有点晕乎,看四周,发觉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我,盯得我不知所措,盯得我无处遁身。我朝东子点点头。我的眼睛触碰到晚风吹来的溪水的寒意,好像被拧了一下,总有什么想要往外涌。我夹了口菜,再喝了点酒。隐约间,听见古镇酒吧的鼓点声,一锤一锤,往心里去。

  “对,你们好像是火灾那年离开沅溪的,奇怪,那年走了不少人,”东子接着说,“除了那场火灾,沅溪这么多年没发生过什么大事,太平。”

  我点点头,没想接话。时间过去太久了,回忆的伤已经从痂变成了标本,要不是偶然刷到那个叫“上夜班了”的直播间,我大概早就把过去封存了。那个直播间,那两个女孩,沅溪,东子,晚风里的腥味,这一切都显得过于刻意,这一切都像在画一个圆,带我最终回到了起点。人可以靠回忆活下去,也可以靠丢弃回忆活下去,由此,有人推演出了人的复杂性,但是,人其实一点儿也不复杂,吃喝玩乐、生老病死,一切都有迹可循,一切都明明白白。趁醉意,我掏出手机,打开小视频APP,“上夜班了”回复了我的私信,两个字——“是的”。

  是的,女孩所述故事的发生地是沅溪。我给自己斟满了酒,举起杯,敬天地,恍惚间,酒精沾满了我的面孔。

  “东子,跟我说说那场火灾。”

  “那种事,过了这么久了,提它干吗?喝酒!”

  我继续喝酒。

  “不过,那件事以后,我得了个人生感悟——要做好人,”东子的两只手扑腾着,“你看他们两口子现在生意做得多好,都成了沅溪民宿界的老大了,就是因为善良。当年,别人要死在他们屋里,后来,人没了,他俩拿出全部积蓄做善后,没怨一声。”

  “什么叫‘要死在他们屋里’?”我说话间,哆嗦着,牙齿几次咬到了唇。

  “当年那场火灾,是一对私奔的男女烧炭自杀做出来的,”东子的老婆坐到了东子身边,又给我倒了杯酒,“别说这些晦气事了,东子现在年纪大了,对叙旧啊,上了瘾。”

  “不是两个女孩吗?”

  “不是!咋传的都有。齐哥,你这难得来一趟,别想过去那些糟心事了,没意思!酒也喝得差不多了,我给你俩倒茶去!”

  东子开始讲述这些年买房、置业、养娃的事,还说起了未来的打算。他越说越兴奋,甚至开始手舞足蹈。他老婆笑他在压抑的中年遇上了青春时期的朋友,比遇上初恋还要激动。过去他俩呈现出的那幅画突然破了一个角,接着,轰地倒塌。那一刻,风变得温柔。我想起小玉,想起她的体贴,想起她无数次搂着我却从不说破我的脆弱。

  晚风吹来了星光,我是何时目睹了星光的衰落,又是何时跌跌撞撞回到了我的“yuanxi”?到了最后,问题变成了答案。无法否认,沅溪还是那样美,晚风还是那样迷人。那一晚,我肯定大哭了一场,但是,没有出声。

  【责任编辑 傅炜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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