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楂树下等少年

　　叶浅韵

　　六中的校园内，有两棵山楂树，我经常站在树下等我的少年。每当下课铃声一响，看着鱼贯而出的孩子们，从不同的教学楼涌向操场、食堂。他们闹着、挤着，一些笑颜盛开，一些愁眉苦脸，但都有一丝暂时得解放的小轻松在他们的身上脸上舒展。我在人群中搜索那一个影子，却常常有种错觉，看着背影，像是每个孩子都是我的少年。

　　有时候，很久还不见他来寻我。我就饶有兴致地观察风吹过树叶的摇晃，阳光在时间中的落点，更多的是看见经过的孩子们的鼻子上架着的不同眼镜，斯文，又沉重。长发，短发，红色与白色相间的校服，他们飘过我身边。而我的脸上一定挂着老母亲般慈祥的笑，如果可以，我愿意张开双臂拥抱他们，亲吻他们，并告诉他们，今天的努力和自律，是为了明天的高度和自由。

　　在新生开学典礼上，受邀作为家长代表发言时，我曾把梁启超先生写给女儿信中的话和龙应台写给儿子的话，作为范例，动情地宣讲。每个人都可以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做第一等的人物，每个人都能正确选择自己的未来。因为，我们都配得上更好的生活。

　　等待的时间一长，就有一些小担心涌上来。想起小学时他迟晚回家的大部分原因是被罚打扫教室，还有一次是因为路上遇见一个跟他一样的小胖子，两个小朋友互相捏一下对方的小胖脸，就聊得拆不开了。我向着他们的教室张望，还是看不见他的影子。我记得他说过，妈妈，请不要在我们教室门口来找我，省得你一站在窗子外面，同学看见了，影响到大家。听到这话的时候，我有种被嫌弃的感觉从内心升腾。想起许多孩子初生长出来的虚荣，不喜欢父母去学校，害怕老师同学看到。

　　难道是因为我的仪表不够美丽吗？或者是因为我的穿着不得体吗？我在心里嘀咕，到底是我的哪些方面让他觉得难堪了？当我以各种方式试探他的小心思时，他耍贫的小嘴脸顿时就送到我眼前，让我确信他的妈妈果真是年轻貌美才华横溢举世无双。然后他再揭开真相，因为现代阅读题考过我的文章，语文老师在班上讲答案的时候，同学都知道了他有一个作家妈妈。当第二次考到的时候，他曾这么描述，看到“叶浅韵”三个字，考场里有15秒的骚动，迅即安静。而他因为答题分数太低而被同学取笑，说但凡以后答不上来的，都回答：请问我妈去。原来妈妈的出现是一种压力呀。有鉴于此，我乐意做一个善解人意的妈妈，把车停在两棵山楂树中间，等他来寻我。

　　来来往往的孩子们，打饭，吃饭，从我面前经过。逢冷风冷雨的天气，饭菜和他们一齐瑟瑟发抖。我一直没有熄火，为的是借着车里的空调，暖暖饭菜。远远地，他跑向我。有时是惊喜的神色，有时是无助的表情。他说，妈妈，这次考凉凉了。他说，妈妈，我被老师责骂了。他还说，妈妈，我跟同学闹别扭了。无论他什么样的表情包，我都必须要像一团棉花，紧紧包裹住他的身心。

　　从他上高中的那一刻起，我就这么要求自己：我要成为与棉花有关的物品。一朵白云，一个棉花糖，还有一个巨大的棉花垫子。我想用一朵白云，让他仰望天空，生发远大的理想，增长浩瀚的知识；我想用一个棉花糖，适时地哄哄他清苦的学涯，给他些甜蜜的滋味，感知爱的温暖和力量；我还需要一个棉花垫子，以防他不小心滑落的时候，有一个最稳当的依托，托住他的身体，托举他的灵魂。

　　我看着他狼吞虎咽，赞美食物，露出舌尖上的惊喜。才吃下几口，又像想起什么，转头问我要手机。他一边吃，一边听着喜欢的音乐，露出心满意足的笑。我的手机里，有他的音乐文件包，有他登录的QQ。每周日返校，老师的第一件事情是要根究谁带了手机进校园。在如今的教育理念里，有一句这样的名言：要毁掉一个孩子，就是给他一部手机。作为母亲，我深以为然。每当看到他在假期里终日沉浸在电脑游戏，两耳听不见呼叫吃饭的声音，我就无比焦虑。

　　从源头上控制，就成了不失有效的解决方案。有一次，他忘记了把手机放在家里，老师发现他竟然还用老年手机。除了有一个贪食蛇的游戏，只有电话打出打入的功能。老师大概是露出些错愕的表情，让少年一时觉得自己能算一个好学生，并因此没有受到批评。他讲给我听时，还略带着某种小得意。从儿童手机到老年手机，他有些微词，之后，还是放弃了抵抗。因为即使有一个智能手机，也没有太多的时间玩游戏。

　　我看着他起起落落的成绩，心也跟着起起落落。我却不敢表现太多的情绪。几乎每一次见面，都问同样的话。孩子，快告诉我些你们班级里好玩的事儿。于是，我知道了他们班上打篮球最厉害学习又最好的同学，后来他果真考上了清华。在班级里，新排练的情景剧里谁的角色，谁的演技。谁又在课余时间偷偷写了小说，成为班上的第一大才子。谁给谁取了小绰号，谁又在语文老师的课堂大出风头。或者是物理老师用和蔼可亲的笑解开了他心上的小疙瘩，英语老师的表扬又让他如沐春风。

　　有一次，他很沮丧，说自己顶撞了老师，不知道后果会怎么样。原因是老师对他初中的母校言语不慎，说那个中学出来的学生在班上都是一缸的豆芽菜，没有一个是直脚的。我一听就笑了。这一句在四平村经常被使用的话，不过是一时口舌之快，张口骂一群人、一家人、一伙人。意思是全都是一样的货色。在我现在看来，也根本算不上是骂人的话，倒更像是一种临时情绪的宣泄。而少年就介意了。他立即就对老师说，一个学生的不好，只跟他个人有关系，为什么要说他的母校有问题呢？为了表明他的态度，他还强调一句，母校就像母亲一样，谁说都不可以。

　　山楂树上刚结了新果子，一团团地簇拥在一起，青青涩涩地垂下，小果子身上泛着的细小斑粒清晰可见，太像正在成长中的少年。他一边诉说，一边愤怒。阳光正好穿过树叶，照在他的右脸上，一半明朗，一半黯然。我等他激动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对他说，治，你干得好，妈妈为你感到高兴。当一个人敢于向强势说“不”的时候，说明他的独立思考已经开始了。他疑惑地看向我，向我确证表扬的动机。我的心花怒放，至今也还留有余香。我想，作为孩子的第一任老师，我至少是称职的。

　　为了抚平他心中的小不安，我还是去找了老师。没等我开口，老师就主动说了这件事情，言下之意还表扬我教育了一个有正义感的孩子。当我向少年陈述这件事情的时候，他的沮丧变成了疑惑。并再一次强调，让我通常情况下不要去找老师。因为老师每每在课堂上举例说有些家长怎么样，有些家长又怎么样的时候，他就对号入座了一下，似乎老师说的这些家长的坏毛病都能在我身上集中体现。好一个敏感的少年呀！

　　孩子入学后的第一个高考季来临时，校园里多了些紧张的空气。两棵山楂树上，结满了果实，红红的小脸一个个低垂下，挨着挤着。有风吹过，熟透了的果实就往下落，落到花台里，落到树脚下，有几个也打到我的车窗上。路过的人，你捡，我捡，她捡。在四平村，我们用山楂来捂生柿子，不要几日，柿子就软了，甜了。这么一想时，顿时觉得每个校园都应该种上几棵山楂树，用来把少年们的心捂成熟了。

　　我的车里，时时散发着山楂的香气。这样，我无论去到哪里，都能感觉到少年身上的气息。渐渐地，我就迷上了这两棵山楂树。绿树红果，青葱少年，一拨拨少年匆匆来去，我在春风秋风里荡漾着自己的心事。时常想起那一个在我怀里蹭欢的小婴儿，见风就长成朗朗少年了。我站在山楂树下，有风吹起我的长发，校园里读书的声音从不同教室传来。英语，数学，物理，化学……我仿佛也回到了当学生的时代，一时觉得这读书的声音比世界上任何一种音乐都美妙。一个教室，一个老师，一群引颈求知的孩子，从喉咙中发出开启世界的声音。

　　下课铃响起，半分钟之后，我看见了第一个冲向我的少年。这一次，他的英文考了全校第一。这是他上高中以来，第一次考的第一，后来也成了唯一的一次。山楂树下，他傻笑着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像一个打了胜仗的勇士，等待嘉奖。鸡腿四只，他快速吃完两只，另外两只要留给两个要好的同学。吃完两只，他还想吃，可他还是选择珍视友情。还说上周才吃了同学的舅舅送来的牛肉。往后，无论我给他带什么，都尽量多带一点。可是这些孩子忙到连吃东西的时间也很匆忙，总有写不完的作业、考不完的试在等着他们。有时，我上一周给他们带的一口袋苹果，这一周还未动一个。

　　周日，洗过澡，穿了白衬衫的少年，有些帅的模样了。我剥了一盘红石榴，他一边吃一边争分夺秒地打上一盘游戏，说是要放松一下神经。红石榴装在青花瓷的盘子里，美艳得惊人，我的少年把红玛瑙一粒粒吃下，还不忘与家人分享，也温柔得可人。我总是忍不住要记录下他成长的点滴，但他躲避我的镜头，并开玩笑说不喜欢当狗仔队的妈妈。

　　随即，他就赠送我一串表情包。周一，像一条忧伤的水滴鱼。周二，冷水里的青蛙。周三，坠入黑暗的小强。周四，像有曙光照进井中。周五，咧开嘴巴的板栗。周六，归心似箭的大白兔。周日，爆笑校园，开心游戏任我行。我只恨自己，没有一个隐形的相机，记录他这些可爱的表情。如果我请求他重新做一遍，留做将来的纪念，他会迅速成为一只战斗中的刺猬。

　　被抹了倒毛的少年，实在是不可爱，一着急，眼泪就下来。有一次，我嫌弃他遇事不够强硬时，就用软软的柿子来比喻，他咄咄逼我说，软柿子怎么了，柿子不是要软了才甜的吗？你不是捡了山楂说要捂柿子吗？老人爱吃，小孩子也爱吃呀，因为软柿子不欺负老幼。接着，他开始攻击我，说我像个硬柿子，一咬一口都是绑嘴巴的。我被他这么一比喻，顿时就乐了。然后用力地抱抱他，赶紧说我错了。

　　我曾无数次向孩子道过歉，因为我是第一次当母亲，而孩子也是第一次当孩子，我们之间会存在无数偏差和错乱。但我希望自己能做得好一点儿，更好一点儿。有一次，我哭，他也哭，但发现是我错怪他了。我就说，宝贝，你能原谅妈妈吗？他一边哭一边用小手来帮我擦眼泪，说，妈妈，我原谅你，你别哭，我们都不哭。

　　站在山楂树下，回忆这个叫治的少年成长的时光就变得更加斑斓明亮，就连操场边的柳树也更加妖娆多姿，它们撩拨我的记忆，让我一会儿变成少年的妈妈，一会儿变成一个少女。我常常会为少年告诉我一件有关我的趣事而开心，比如，少年说有同学看见我了，说今天穿得真漂亮，我的脸上就笑得像一树的红山楂。还有一次，同学问他，为什么你的妈妈长得那么漂亮，而你却那么丑呢？我猜一定是个女同学吧，治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说，请告诉你同学，因为你长得像爸爸。母子大笑的样子，惊动了树上的果子，有一枚山楂欢快地掉到我的车窗上。

　　小学的时候，治爱阅读，我每年给他订很多刊物。他坐在沙发上，嘴里含着一个棒棒糖，一边津津有味阅读的样子，煞是可爱。有一次我遇到不开心的事情，一直沮丧。治抬头看见，马上做了一个模仿我的表情，把眉毛、眼晴和嘴巴往下扯移，然后对我说，妈妈，你太像一条忧伤的水滴鱼了。他翻开书，有一条水滴鱼， 面部的所有器官都像受到地心引力的严重摧残，显得忧伤无比。我一时大笑，瞬间忘记了所有的不愉快。

　　升入初中后，治的语文成绩一度令我头疼，他常常会拿着一张才考得八十多分的语文卷子，委屈地说，妈妈，我丢了你的脸。我大笑着说，我的脸我会自己丢，不劳你帮忙。每当别人听见我的孩子语文成绩不好时，总要“哈哈哈”大笑几声，他们总是误以为作家的孩子语文成绩一定好。可是，当我发现他居然把“疼痛”“尴尬”等词语念反了的时候，我的担忧真来了。小学时125个学生的大班级，想想也真是为难老师。那时，我总觉得男孩子要放养些，才能让他将来的创造力更加茂盛。后来我自检了一下，貌似也是在为年轻的自己的贪玩找一些合适的借口。

　　为了提高他的语文成绩，我想了一个笨办法，每天晚上跟他一起背古诗，并发散性理解诗句。从四句开始，到八句，再到假期里的《长恨歌》。一年之后，他的语文成绩上来了。背完《长恨歌》时，他倒在沙发上哭，我问他，你恨我吗？他说，我不恨你，但我恨白居易。后一个假期又背了《寒窑赋》。我想让感性和理性都种植一点在他的心中，日后，哪枝绿叶上会开满了花朵亦是未知。但我坚信种子的力量。

　　我一直有一些心理小阴影，每当看到孩子的老师打来的电话，就心跳不止，想着自己的娃在学校又惹事了。因为没有完成作业是大多数情况，有一次，竟然是他从街上捡了一只流浪狗去教室。没想到的是他父亲的心理素质更差，孩子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他唯一开过一次家长会。回来就宣布他再也不想开第二次，因为老师念的那些名单里，批评的名单大多能听到自己的孩子，表扬的却是甚少，太令人心慌了。

　　一个有多动症的孩子，脸上、头上、手上、脚上，甚至是肚皮上，都受过无数次伤，哪一次都是掉了娘亲的心头肉。为了让他安静些，想尽办法让他学钢琴、画画。尽管都是半途而废，但每一步都应该有一定成效。大致到十二岁，他终于不那么多动了。初中三年晃眼一过，高中生的艰苦日子就来了。

　　那一年的高考成绩出来的时候，山楂树和少年们又长一岁，学校得了个大满贯。有传说，是因为山楂树结了丰硕的果子，甚至于另外两棵雪松，也被赋予了神性，因为它们身上都结出了很多果实。传说中的神奇，让我对这两棵山楂树有了另外一种情感。像是我站在一千年后的史诗和传说里，与它们一起成为主角。敬畏自然，敬畏神灵，应该是人类一个美好的心愿。我盼望着这两棵山楂树每年都能硕果累累，每一个学校的少年都有骄人的成绩，他们都是雄鹰，会飞向更广阔的蓝天。

　　偶尔，会听闻身边一些家庭的悲剧，就不禁为少年们担忧，想着只要他们健康快乐就行了。当我传递这种思想时，少年反对，说这种话我可千万不信，所有的家长都是想把自己不能实现的愿望转移给孩子。学习进步一点，他们还希望再进步一点。哪怕是全校第一名了，家长们也会拿出全市第一名来对比。我仔细想了一下，大概如是，我并不例外。

　　然后，我开始了深刻的检讨。如今社会多元了，价值评判的标准倒显单一，对于学生，仿佛只有一个最终考试的成绩单，可以证明胜者为王。殊不知，人生的考场无处不在。唯有一个正确的三观，才可以让人的一生拥有获取幸福生活密码的能力。我想，我应该对我孩子降低一些标准，以减轻他的压力。

　　尽管我一直努力在做，但身处其中的氛围并没有让他真正轻松下来。小考不停，大考不断，老师们在诲人不倦，学生们在读书破万卷。一个小松懈，就被人甩到老后面。每一次成绩下滑，我都为他找了一个棉花垫子，他的反弹能力也很强大。火箭式的上升或是下降，实在有点考验我的血压和心脏。后来，下一次成绩更好或是更差，都让我能像天上的白云那样自如了。我更关心他的情绪是否安然和稳定。而有一些孩子没有一个更好的通道来排解正在成长和派生的烦恼和疑虑。太多的家长，又不善于学习和自省。事实上，也并非全是，为了活着，有些人已耗尽了心力。于是，就产生了一些悲剧。可是，我们都知道，一个学生的后面，站着一个家庭，一个家族，一个社会啊。

　　我曾在很多学校做过讲座，提问环节每每让我揪心，更是让我的母爱泛滥，当那些孩子排队来要求抱抱说出那些令人动容的话时，我多么想给他们母爱的力量呀。而我却只能站在讲台上，大声地说：只要努力了，今天能比昨天更好一点，明天再好一点，我的孩子们，你们永远都是最棒的。

　　后来，我与治玩笑时的话，就变成了：你是最棒的，妈妈是最胖的。小时候盼望他多吃点，长胖点。长胖的小婴儿，像年画，喜庆满怀。每当抱着孩子出去被人赞美，用得最多的四个字就是：娘壮儿肥。能让我开心的，却只有后面这两个字。我刻意减肥之后，终是有了些成效，然而，一身赘肉，还是无法抖落彻底。我的少年倒是有了另一个会安慰妈妈的法器：腹有诗书气自华。上高中以来，少年真个是像树枝一般，抽条了，他往上拔节时，并没有横向延伸，以至整个人看起来像一根长长的竹竿，完全失去了作为胖子的资格。我取笑他，吃再多也不认账，而妈妈是个诚实的人，喝水也长肥。他一脸得意，庆贺自己终于不再为体重而发愁。

　　高一结束要分文理科时，我让他自己选择。他以为一个作家应该让自己的儿子选择文科才正常。而他决然选择了理科，似乎还带着几丝对抗的小坏心。其实在我心里，一直觉得只有选择自己喜欢的学科，才有可能取得最优秀的成绩。尤其对于他这样文理不太偏科的孩子来说，选择理科机会当然会更多一些。因为，我一直觉得，在一个理科男身上的文气尤显珍贵。

　　我原本以为“母慈子孝”这几个字会在岁月安然中，成为我们之间一段最美好的时光。某一天，山楂树下的角色，忽然就变了。那一段时间，我的脸色在很多时候，一定比忧伤的水滴鱼更忧伤。我努力掩饰自己，尽量不要让一个少年察觉家中正在经历的变故。然而，我却低估了一个少年的敏感。那是我生命中最黑暗动荡的日子，那些我生活中不能承受之重险些将我压倒了。是他用稚嫩的翅膀护住我发抖的身体和残破的灵魂。在一场滂沱的眼泪之后，我的少年顿时就成熟了。

　　我们在车上沉默着，不知要用什么样的言语才可以彼此安慰这突来的悲伤。一场大雨从天而降，我和少年看着窗外光怪陆离的世界。从一条街穿过另一条街，停泊在山楂树下。大雨淋湿了山楂树，淋湿了我们的夏天。一条路，一把伞，一个少年坚定的背影，在那个夏天构成一幅凄美的油画。

　　我在山楂树下站着，又在车里坐了很久很久。下自习了，少年打来的电话。嘱咐我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要让他操心。他告诉我，妈妈，这世界上所有的大事，到了后来，都会变成小事。他的话让我想起父亲，壮年早逝的父亲。如若父亲安在，我塌陷的天空会有撑起的力量。父亲不在了，少年长成了父亲的样子。

　　那一个假期，我让他去乡下陪他的父亲，并交待他，也许他的父亲更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他可以适当听一下。回来，他告诉我，爸爸试图跟我讲述他的失败，但我拒绝了他。我问他为何要拒绝，他说，妈妈，两个男人都需要自尊。这一句，让我的眼泪碎了一地。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我在他一次又一次懂事的言语中心疼不止。

　　后来，我有了一次去鲁迅文学院高研班进修的机会。接到通知时，我很犹豫，面对残破的山河，面对正需要我陪伴的孩子，我更应该选择留下来。我坚定地认为，此一生，我的少年才是我最好的作品，最重要的作品。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并说出我心中的想法时，少年也犹豫了。他沉默了一顿饭的工夫，在我送他上学的路上，他代替我作出了选择。他说，妈妈，如果你不去，是对我更好一点，如果你去了，是对你更好一点，但我觉得，对你好比对我好更重要。因为我总要长大，总要离开你。并告诉我，他能好好学习，不要我操心他。

　　我就这样被我的少年推着上了火车，而且他也一直践行了好好学习的诺言。我们在电话里、视频里，像在山楂树下时的样子，互相说一些学习和生活中有趣的事情，尤其是每一次取得好成绩时，要勉励很多。好像我们母子俩都能找到一个共生的支点，想用我们上扬的力量来阻止他父亲的下坠。在遇到不愉快的事情时，我也会敞开心扉说上一气，并总结各种经验，用我的走过的路去教导他，要抬头看天时，也别忘记了脚下的路，因为有可能遇到绊脚石。

　　视频里的欢笑和眼泪，让母子之间的想念有了一个着落。有一次，老师告诉我，他在周记里写，因为妈妈在北京，爸爸有事不能来接他，他就去了姑妈家，无论姑妈对他多好，都自带着一种寄人篱下的凄凉感。这些隐射在一个少年心上的不安和恐惧，化成了一个母亲心中的痛和泪。

　　那是仅有的一次寄存，却让我自责不已。我从北京回家时，少年跟我说，妈妈，我那时特别担心，有一天，当我从学校大门出来时，既看不见爸爸，也看不见妈妈，那我该怎么办。这是一句多么摧人心肝的话呀，作为母亲，我的愧疚被无限放大。他那一句轻松的“对你好比对我好更重要”的话，变得多么沉重。一个少年得下多大的决心和勇气，才能让自己在关键时刻离开妈妈呀。自此，接送他就成了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有一次，开会的时间太久，我顾不上什么纪律，赶紧去学校门口，宁愿接受一切批评。

　　山楂树上的果子从青涩到成熟，一拨又一拨，少年也渐渐长成小大人了。学校举行成人典礼时，他尚未满十八周岁。我送给他的礼物是一封长信，有我对他未来的期许，也有对当下的嘱咐。生活里的唠叨落在纸上，就有了某种特殊的含义。我收到的也是一封信，折叠得精致，内容里有深刻的认知，那不像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说出的话。读着读着，我就抑制不住眼泪了。他却说，妈妈，我们不要眼泪，我们要强大。

　　那一天，大日头下的山楂树尤其挺拔，也像是穿上了校服的少年们。校园里弥漫着长大的豪情，每个人的脸上都有梦想起飞的斗志。许多父母亲还流下了激动的泪水，十八年的时光，仿佛就在转眼之间。我坐在看台上，看天边云起，见证少年们盛大的典礼。比起成人，少年还是准成人。五岁读书的孩子，在今天看来真是有些拔苗助长了。想起他读了两个月的一年级还分不清“b”和“d”的样子，想起他记不得作业写哪里的样子，恍然还在昨天。如果可以重来，我真愿意他晚一年再上一年级，遵守最正常的成长轨迹，到明年的今天，我再来参加这真正意义的成人典礼。

　　四千多人的典礼结束后，操场上没有留下一个碎纸屑，这所精细化管理的学校真让人刮目。我一直觉得，成绩，成长，成功，没有哪一桩有成人更重要。我庆幸，我的少年在这里长大。

　　我站在山楂树下，当幸福和幸运之感游离后，忽然就生出几丝伤感。想着将要离别的六月，鼻子酸酸的。我咬了一粒小山楂，嘴巴里也酸酸的。想着我的少年，他还是那个胖脸胖手、多走几步就要抱抱的孩子。他说，妈妈是世界上最凶的人。我扬手要拍他，他赶紧说，妈妈不生气，世界上还有比你更凶的人。我问他是谁，他说，海盗！

　　我总是爱陷入回忆，据说，这是衰老的正在进行时。当然，这也是我的少年长大的正在进行时。在我的意识或是潜意识中，我的记忆像是会突生出一把扶手，让我沿着它，走进过去的时光，又会被当下的现实，强硬地拉回来。而眼前这两棵山楂树，更像是情景剧中的魔法杖，它们的身上长满了各种咒语。

　　三年的时间，真是太短暂了。高考，更像是一场梦，秋风一样就过去了。仿佛所有的紧张和焦虑，都在一张录取通知里被狠狠地安抚过了。无论是什么样的结果，总该是我们认真地努力过了。远方，又将成为另一种牵挂。

　　在没有新的诗意诞生时，我总是无由头地让自己站在山楂树下。俨然是那两棵山楂树，已经成为我最忠实的两个朋友，无论我去，还是不去，它们都一直等在风里，雨里。我知道，眼前这个少年不过是借助我的身体来到世间，他终将要长成他自己的模样。高考，只是漫漫人生中的小插曲，将来还有无数场比高考更重要的考试在等待着他，只愿他每走一步都坚实、挺拔。

　　如今我们都远离了故土，就像那两棵山楂树远离了它们曾经的故土，扎根在校园的角落里，长成某种象征。也许它们的故乡就是四平村山后面的某一个山岗。从这座山到那座山，长着很多不同的山楂树。我们的际遇，让我们成为现在的自己，坚定地站在脚下的土地上，享受阳光、风雨、霓虹。

　　【责任编辑　周如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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