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桌的你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同桌,安排,养老
  • 发布时间:2023-11-11 16:36

  王卉子

  恐龙的爸是银行总部的中层,她妈退休前是街道的办事主任,恐龙从小就生活在云上。在云上,所以不知畏惧,在云上,就用云上的思维思考。她不要高考,她也有本钱不要高考,从小爸妈带着出国旅行,托福和GRE都满分拿下,一口气收到三四所美国大学的通知书。她开车横穿美国,然后开上峡谷的高架桥,把车齐齐整整翻了下去。她从小就长得好,黑色的长卷发随意散在肩膀上,衬托白皙的颈子,嘴唇红得像过年,笑起来露出一排小白牙,眯眯眼里都是笑意,她从不和人高声说话。很快,我们的中学同学聚会上传出八卦,恐龙在找夫家,她家提供婚房,还给男方安排工作,条件是签一份协议,给恐龙养老。

  她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变弱,从恐龙回到深圳的家中到她爸爸离世,中间只有十八个月的时间。恐龙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绽放出烈酒一样的生命力,家里大小都要她来操持,她的语言变得简洁,她的主张变得坚定而直白。我在街道调解室的工作是恐龙家安排的,毕竟公职人员听着比厨师听着要好。我和恐龙领证时刚满二十二岁,恐龙二十一,将将地合法,就把证领了。恐龙她爸一直反对到他离开人世,反对也没得用,恐龙她妈只问一个问题,她爸就没了声气。咱们走了,囡囡怎么办?不得要有人照顾她?恐龙她爸蔫蔫地,用几乎人听不见的声音念她,你怎么知道这人就是照顾娃儿的,她都那样了,还能主张什么,能让谁听她的?最终这事还得听恐龙的。恐龙让我把房门关上,屋里就我俩,实际我们什么都没聊。当我走出来时,我们的父母正在客厅面面相觑,我娘小心翼翼地端起恐龙家的茶壶,给未来的亲家添茶。我很坚定地宣布,我和恐龙要结婚了,婚后,我搬到恐龙家里来,这里的无障碍设施更好,地方也宽敞。我娘低眉顺眼地看了看恐龙的妈妈,后者像把自己的终身大事交出,直到交出了,才感到不十足,不熨帖。婚事定下来两个半月时,恐龙爸撒手人寰,临走前不肯闭眼,要恐龙妈确认房子不能算婚内财产,要她确认我什么都得不到,方才睁着眼睛离开。我和恐龙领证时,我们都刚满年龄,我娘私下跟恐龙的妈妈确认过,恐龙这种情况可以生育,她还有一份在家办公的翻译工作。倒也挑不出条件,她和我讲,我们家是农村的,来深圳务工,你只有高中毕业,她出事时都考上外国的研究生了。

  新婚之夜,床用红色的贡缎铺好了,连枕头都是红色的,良好的料子在柔和的暖光下泛着质感。把大灯一关,两边的床头柜上点着暖光的台灯,除了床边的扶手,以及那是一张单人护理床,这个新房的一切都恰到好处。恐龙开着电动轮椅进来,让我把她抱上护理床。她指点我,一手托着她的腿,一手托着她的背。我将手放到恐龙的腿下,被那双骨瘦如柴的腿吓了一跳。

  这是新婚之夜。我躺在行军床上,不动声色地让身体带动着床挪动,让行军床更靠近恐龙的护理床。我躺着,屏着呼吸,突然腰部用力,两手托着行军床,提着铁床一般,咣啷,我和我的床一起向护理床的方向挪了几公分。我伸头看看四周,对成绩很满意,一边挪,行军床的关节一边响,挪一下,要安静一会儿,确认周围没有动静,再奋力地一扭腰,将行军床又挪过去一些。行军床叽叽嘎嘎,挪一下便发出一声巨响,我聚精会神地用腰挪床,突然听见恐龙咳嗽了两声,惊出一身汗来。

  “你还没睡?”我听出自己的声音像在强词夺理。

  “你为什么不下床,把床挪到你想要的地方,才躺上去呢?”

  恐龙不再出声。我从行军床上下来,按照恐龙说的,把行军床挨着护理床放好。这么挪的确是省力气,还安静,还便捷。我有些气哄哄的,说不上是在气谁,气什么,抑或是气给某个人看,让她知道我在气,让她小心我。

  “你想和我一起躺着吗?”恐龙问完,轻轻叹了口气。

  “不想。”

  我说了假话,气哼哼地躺在行军床上,枕着自己的双手,两条腿弓起来相搭着,这是我的新婚之夜,不想躺在谁的身边是假的。

  恐龙躺着就不能动了,夜里要翻两次身,两点一次,四点一次。我定了闹钟,要为她翻身。高床上的恐龙又轻轻地叹了声气,她接连小声叹气,但一直过了很久,还没有睡着的样子。我不能气了,试探着问,你还要什么?恐龙不言语,房间里温度二十七八度的样子,岳母说,恐龙的汗腺不工作了,她不会出汗,寻常人热了会出汗,恐龙不会,她可能会热死。把空调打开,我会热死的。恐龙突然气急败坏地使唤我,好像在给我加深印象。

  两点、四点的闹钟,我都错过了。早上六点十来分,第一缕阳光穿过窗帘的缝隙,抵达我的枕边。我睡了一夜沉沉的觉,直到睁开眼睛晃神了很久,才想起来自己昨天结婚了,娶了老婆,老婆就睡在我旁边的高床上。我揉揉眼睛,还迷糊着,恐龙躺在不远的地方,一脸怒容地看着我。她昨晚差点丢了命,先是热得要死,也出不来汗,浑身燥热地捂着一般,让我把空调打开,打开后我就睡着了。她没盖被子,赌着气不去喊我,要等闹钟叫醒我,两点的闹钟叫了没醒,四点的闹钟叫了也没醒,她直挺挺地在空调风里躺到天亮。

  “你还没想起来,自己应该干什么吗?”

  恐龙听起来很尖酸,她平躺着,在天亮前就把头发收拾整齐了,看着一点也不像一夜没睡。我反应慢,突然反应过来,一个猛子跳起,冲到恐龙的床边看她,看她还活着没有,有没有哪里因为一夜的僵持,变得遭遇了危险。借着刚睡醒胆子大,我伸出手去摸摸恐龙的脸,恐龙把头扭过去,不让我碰她,她瘪了瘪嘴,掉了两滴眼泪,又马上平静了下来,仿佛刻意让那两滴眼泪变得无关痛痒。

  上午,恐龙高中时期的恋人来家里看她。我们也是同学。那人是校篮球队的后卫,打比赛时,恐龙就坐在场边。我一直以为,女孩儿坐在操场边上的位置顺序是门玄学,她们当中最漂亮、最纯洁的,一定坐在中间。恐龙出去读书后的一年,那人也去留学了,去的英国还是法国,我记不清,好像还学的艺术。他快到家里时,恐龙特意化了妆,她的手指不能用力,依靠着眼线笔在虎口与手掌形成的弧度借力,也只能画眼尾一点点,却恰到好处地点缀了她的眼角。她不要我推轮椅,坚持坐在高大、繁复的电轮椅上,我给他俩洗好葡萄,就出去了。我在恐龙家的高档小区里转了几圈,什么也没有想。

  隔了一个多小时回来,他已经走了。恐龙的眼角红红的,她又哭了,可是现在看着又不像是难受。他来了才知道,她结婚了。恐龙出事时,两个人还在异地恋,整日地打越洋电话吵架,恐龙被直升机救出来,送进医院,再到做了手术脱离危险,他一直在,但后来突然不在了。再联系上时,已经是头两天的事,他并不是若无其事地出现,相反沉重得很。他沉重地,阴沉着脸来,像是为了恐龙,却对一切挑挑拣拣,挑拣完了,他方起身离开。

  恐龙走不了路,可她的心没坏掉,虽然是受伤了,还是善良。她不要我伺候她,她不要被伺候的爱情,可是爱情的样子,她也不敢做什么主张。我问恐龙,记得不记得中学时我们当过半学期同桌?恐龙看向我,那神色就像听见很非凡的往事,却不属于她那样。恐龙的记忆有许多微小的断点,在很多事情上,她的记忆都不太连贯。对我,仿佛我是她出事了以后,才来到她的生命中的。她每天要康复两小时,有个专门的康复机子,一个架子把恐龙的腰架起来,另一个架子供她把手架起来,在被动的站立中,站两个小时,就算进行了运动康复。一开始我白激动,以为这么练下去,恐龙还能再站起来,后来得知那只是为了延缓萎缩,我想到恐龙那两条已经瘦得只剩骨头的腿,知道这件事儿是绝对没得盼头。

  街道办的工作人员大都是本地人,以四十多岁五十岁的女性为主。调解室只有我一人,一般只是些街坊邻居鸡毛蒜皮的小事。恐龙妈在街道办二十来年了,单位给她配了车,是一台墨绿色的的士头,车身喷了“水富社区办事处”的漆。她让我在调解室工作,是给了个闲职,这样我没事就可以回家去,陪陪恐龙,哪怕干活的有梅姐,自家人毕竟不一样。我的丈母娘是蛇,但她不是毒蛇,她是一头盆口那么粗、身体长达三米的蟒蛇。平时她盘踞在家里的客厅中央,偌大的身躯一动不动,似乎在冬眠,又分明是醒着的,在她那里,一切都无所遁形。她缓缓地从客厅向我的方向蜿蜒,鼻尖触碰到我的脚面,顺着我的腿,丈母娘缓慢地向上攀爬,终于把自己整个身躯都绕着我的身体,盘了又盘。她是沉重的,柔软的,皮肤冰冰凉凉,不带任何进攻性,却沉重地挂在我的身上。我点点头,知道了,我说,我知道了。不知过了多久,蟒蛇也点点头,从我的身上撤走,我感到那些冰凉的鳞片划过我的皮肤,倒像是把我当成了一个巨大的树根墩子,信赖我是结实的。

  我是恐龙妈女婿的事情第一天就传遍了办事处,起因是档案室的徐姐看好我沉默老实,年轻有为,要给我介绍对象,徐姐不光自己要介绍,还拉上刘姐一起到调解室来,一问一答地了解我。哪里毕业的?哪里人?听说我是个高中毕业生,毕业后干了两年帮厨,徐姐一惊一乍,没了兴致。刘姐耐心多,打听出是恐龙家的女婿,笑眯眯地冲徐姐点头。你看,我就说吧,小伙子能干活。

  调解室是个闲差,但也不是完全没事情做。固定的工作内容就只有一个人,住在水富村三巷的美呆。每隔一两个礼拜,她定期跑到调解室来,连哭带笑地拉着我讲故事,讲着讲着,就提要求,要“那个人”来见她。美呆没有心理不正常,她充其量是失恋了,但到底是不是失恋了也不好说,因为她来了调解室要求调解,按照工作流程,我就得把“那个人”也请过来。后来我知道了,美呆要的不是为了调解,她只是为了见“那个人”,人家不见她,她就要“调解”,见到了以后,她冲我看一眼,我只能识趣地离开调解室,把门为那二位关好,过一会儿,“他”沉默着从房间里走出来,再把门带上,门缝里传出里头的哭声。“谈好了?”“谈好了。”

  我不问谈了什么,这方法是刘姐教我的,他俩的事情旁人说了没得用。“他”有家室,就住在水富村七巷,美呆坚称是“他”先找上的她,两人是恋爱关系,谈了半年,美呆才知道“他”有家。每次的调解内容都一样,我把两人关在调解室里,表明街道办尊重家庭,不支持婚外恋的调解原则,然后让两人说说对彼此的祝愿。后来“他”不再来了,我打电话,电话那头沉默几秒,“他”反问我,“管用么?”电话挂掉了,我要回调解室去给美呆传达对方的意愿,门刚打开,美呆见我一个人回来,站起来推开窗户就跳了下去。调解室在三楼,摔得不轻,我怕她瘫了,我家里有一个瘫的,我吓得不轻,守在美呆的病床边,守了一下午。医生说问题不大,瘫不了,我就从椅子上慢慢地滑下去,滑到地面,觉得腿都不是自己的了。

  恐龙爱吃辣子鸡,这是我在后厨唯一学完整的菜。恐龙用特制的勺子舀起来一块尝尝,好辣!她说,指指自己的眼睛,我看见有眼泪被辣出来了,恐龙给自己打了粉,现在那眼泪一道一道地,闹了个花脸。我拿恐龙的粉扑给她补妆,恐龙见天地在家里写翻译,谁也不见,但她爱美,还教我给自己涂睫毛膏,涂大地色眼影。渐渐在夜里,我把行军床挨着恐龙的护理床,两张床一高一低,恐龙把手伸到护理床的床边,我矮矮地躺着,伸出手去握住恐龙。恐龙的手冰凉,握久了,我的手沁出汗来,恐龙抽回了手,又不得翻身,让我躺到她的身边去。那护理床像玻璃做的,我终于和恐龙说实话,我怕自己把床压碎了,怕把恐龙碰碎了。两点的闹钟响了,我睡眼惺忪,起来为恐龙翻身。恐龙妈跟我正儿八经谈了,我不帮恐龙翻身,她就进来了,一晚上不翻身没事,两晚上没事,总也不翻身,恐龙要长褥疮的,那玩意长了就除不掉。我给恐龙翻身,发现恐龙醒了,就故意作出胳肢她的动作,恐龙叽叽嘎嘎地笑,我也笑,恐龙妈听见动静,推门进来,恐龙正侧躺着,我也睡到了单人护理床上,从恐龙身后搂着她,恐龙漆黑的头发散在我们两人的脖颈里。四点的闹钟响了,我在恐龙的枕边,我一直没有睡着,轻轻地把她翻过身来,尽量不惊醒她,然后离开护理床,在行军床上睡到天亮。

  我知道档案室的徐姐赚外快,她神神秘秘地给了我一个档案袋,让我送到水富村牌匾下的士多,有人来取。有人找徐姐,一般也是为这事,徐姐从档案室里拿出档案,把关键的几页用复印机复印,再差我送到士多去。她不用微信,不想留下口舌,一般都是一次过的生意,旁人多方打听,打听到她这儿,她顺水推舟做个人情,一份档案收两百块。徐姐和刘姐是一对老姐妹,徐姐挣外快,刘姐给徐姐盯着门外,大多是美呆那样的事儿,来查个婚否,查个房产,徐姐这儿还查不到无犯罪证明,也查不到开房记录,她说自己充其量就是个小打听,挣点不要紧的钱。我给徐姐递了档案袋,那边早就站着一个穿灰衣服的中年妇女。拿了档案袋,她显得有些紧张,也不方便当着我的面拆开。儿子丢了,跟六巷好几个村民玩得好,徐姐跟我说。我有些心不在焉,其实在想跟不跟恐龙妈说。你岳母知道,徐姐和我说。她说话的时候,高高地扬着头,强调着自己的骄傲。徐姐终身未婚,认钱认得紧,别人有孩子养老,她晓得她没有,只有钱靠得住。我见过她数抽屉里的钱,那些档案袋换的钱,她统统不往家带,一副人在这里才有着落的样子。那着落又是什么。就在我来这上班以后,遇到人家来找徐姐算账,好像是总换相亲对象,突然老底被拆穿,问过以后,知道自己档案被徐姐卖了。那个女人站在档案室门口,指着里头叫骂,其实还没说什么,但是徐姐突然高一声低一声地哭嚎起来,倒让那女人不知所措了。她骂骂咧咧地离开,徐姐把抽屉拉得砰砰作响,打开档案抽屉又关上,铁架子认真得很,每一下都在说着我知道我知道。知道什么?不乏有人给徐姐介绍老伴儿,她一听人退休了,要么是孩子还住在家里,就如临大敌。

  熟络了以后,我开徐姐的玩笑,攒那么多钱当富婆,是要找小鲜肉吗?徐姐说你这样的我就愿意找,不图你伺候老婆耐心,但你光阴多得很。

  劳动节,我有三天的假,我想带恐龙回一趟郴州,那是我的老家。我十五岁才来深圳,讲话的口音还是郴州腔,浑浑噩噩读了三年高中,跟家乡的教学根本挂不上,又稀里糊涂混到了毕业,到厨师学校去学了半年。我的爸妈早就给恐龙见过了,厨师,收银员,我婚事订了,他们也不愿在深圳久留,都回老家了。我想带恐龙回家乡去,不好说是要补办喜酒,但我也觉得没喜酒不行。恐龙听了,说我还没觉得自己结婚了咧。见我愕然,恐龙又问,你感觉自己结婚了吗?好像是这么回事,我说,我只知道自己住到你家里来了,但不知道自己结婚了,我没觉得你是我老婆,你还和读书时一样,在水一方。我知道这么说恐龙爱听,恐龙高兴了,才能跟我回郴州完婚。但什么结婚不结婚的,恐龙没进入状态,她站在康复机上笑,笑得浑身都在抖,又让我来扶她。我不跟你回郴州,她轻轻地在我的耳边说,你一个人弄不来我,来回三天,要导尿,还要排便,我不想让你干这个活。我知道这个活我迟早要学的,但我也不愿意,我不怕累,但我也不想。高二时,恐龙的课桌抽屉让人翻了,讲台上大大小小平放着十来封情书。信封有粉的,绿的,淡蓝色的。班主任走进教室,看见讲台上那些花花绿绿的信封,信手拆开一封读:“亲爱的恐龙,是你吗?昨晚出现在我的梦里,我只看见了一个背影。”班主任读完,冲讲台下瞪了一眼,顿时班级里起哄的声音从角落里蔓延,渐渐地整个班级都在闹。恐龙呆坐了一会儿,忽然,她趁着那些臭男孩子在拍桌子、扔课本,突然脚一顿,也把课本扔了起来,接着,她拍起了桌子,和那些闹着的男孩子一起喊了起来,跟着起哄,她附和着大家,拍桌子,跺脚,笑得花枝乱颤,班级里热闹着,热闹着,突然安静下来,静待着恐龙做些什么。她收起笑容,走上讲台,把那十几封情书悉数收好,自顾自地拿了回来,很珍惜,却平平淡淡地装到书包里。我想,恐龙是只兔子,白色的,吃青草,喝雨后路边的水洼。

  还有家里的梅姐,梅姐是猕猴。我去过有猕猴的景点,在安徽,那时我只有十几岁,爹娘在那务工,我去转了一圈。山上的猕猴和人谈判,趁人不备,把手机抢走了,要拿香蕉苹果来换。那是一种文明的野蛮,或野蛮的文明,自顾自地建立一些秩序,要人类来遵守,那就是梅姐。恐龙说梅姐前面那个也是越南人,和恐龙处得好,像照料亲姐姐一样给恐龙换尿布,后来嫁人了,也是嫁给一个厨子,不光有了中国身份,还有了深圳身份。恐龙家从同一家中介找到梅姐来,她进门就知道洗洗刷刷,徒手抱起恐龙毫不费力,一顿饭吃两碗米饭还嫌少,语言不通干脆就不说话,却是每天板着脸,知道自己来卖力气,一个笑容也省得多给。我跟梅姐好好相处,凡事都是商量的语气,岳母关照过,但不需她关照,我也看得明白,我和岳母一样,不愿意我们这些家里人得罪梅姐。

  恐龙没和我去郴州。反正爹妈见过她了,她也许不想人家围着她看,那倒也不会的。我们没去郴州,留在家里,就出了事。恐龙妈在街道办值班,我就想着到小区外的超市买琵琶腿,我要给恐龙露一手,做麦当劳的炸鸡。我刚出门,家里就出事了。几个城管和一个警察敲开门,一起冲入,把梅姐带走了,走时,低头看着恐龙,说这是非法的。当时恐龙躺在地面的瑜伽垫上做复健,只穿着短裤背心,轮椅离得很远,梅姐开门看见穿制服的来了,先就哭了,她知道那是来带走她的,她那家中介没有资质给她找工作,她不是正规的外来劳工。果然那几个人只是来把梅姐带走的,还低头和躺着的恐龙解释了两句,却没理她正躺在地上。许是为了保证安全,他们走时,让家门大敞着,那样恐龙若在地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只需呼救便是了。我从电梯里出来,看见家门大开,提着琵琶腿冲进屋里,看见恐龙躺在地上,上半身冲左,下半身冲右,身姿扭曲着,是尝试过自己起来。怎么会呢?他们有这个权力?恐龙摇头不愿多讲了,那些城管向她解释时,早就把黑中介交代的都说了。他们承认自己介绍非法劳工,还把和客户签的合同都拿出来,一家一户交代,里面就有恐龙家,他们就顺着合同一家一家地找,找了上来。怎么是非法劳工呢?正式的一个月好贵。恐龙妈说过不想请中国人,她们听得懂家里人说话,出去了嚼舌根子。越南工人脾气好,不插嘴,合约签得老老实实,来了家里,除了买菜,不让出门,每天两个小时用手机的时间,她们也听话。那现在怎么办?我问。中介被关了,要再请外籍的正式工,一个月八千块,家里一天没有帮工的都不行。

  李阿姨适时来到家里,她是恐龙妈旧同事家里的帮工,那家听说恐龙家里的困境,二话不说把李阿姨介绍来了。李阿姨个子一米五几,短发,小眼睛总是带着笑,进屋就开始忙叨。闲下来时,李阿姨双手握着放在身前,站在门边或墙边,恭恭敬敬,随时准备好做事情的样子。晚上三点多,恐龙和我都睡着,我被恐龙的一声尖叫喊醒,开灯发现李阿姨正站在护理床前,要为恐龙掖被子。我在这儿你给她掖被子做什么?我被惊醒,脾气上来了,对李阿姨没有好声色,也有点害怕。到了早上,李阿姨给恐龙洗了澡,我把她平整地放在护理床上,要给她盖上被子,才发现那两条光着的腿上,有几块青紫。

  恐龙不在意,她感觉不到疼,但她知道这几块青紫怎么来的,李阿姨给她洗澡时掐的。恐龙妈也知道李阿姨掐了恐龙,但是恐龙不说,她没有证据。恐龙让自己笑眯眯的,那一时找不到人,家里还得把人搬来搬去,李阿姨必须用着,恐龙宽慰我,总有这样那样的不如意,李阿姨力气大,你总不想自己一个人把我抬上抬下的。

  李阿姨是鹰隼。她站在高高的瀑布边上,一双机警的眼睛把河谷里看得一清二楚。她是一个人脸鹰隼,好比猫头鹰是长着猫头的鹰隼一般,李阿姨这只鹰隼长了个人头,不光如此,她头上还带着笑。河谷里四季如春,一条清澈的溪流自西向东,轻轻地流淌,溪岸上甚至有蕨类,那是我在初中地理课上学到的植物,我还知道蕨类已经有上亿年的历史,却仍然在地球上生存。人脸鹰隼在高高的瀑布顶端看中了溪流里的一条小鱼,自高向低俯冲下来,那条小鱼就是刚出生的我。我虽然刚出生,但力气大得很,不仅非常灵巧,还狡黠地与鹰隼缠斗,直到人脸鹰隼精疲力尽,它也没从小鱼这儿捞到什么好处。我游开了,游走了,不光游走了,我还改变了溪流的方向,让它自南向北地流淌,永远也不背离日光。自那以后,更多的鱼儿信任起这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把家安在了溪水下的石头缝里。

  我没向李阿姨宣战,但我接过了家里所有需要触碰恐龙的活儿。我战战兢兢地,心跳加快地为恐龙洗澡,看着清水划过她瘦弱、洁白的脊梁。恐龙坐在洗澡椅上捂着胸前,发梢沾了水,顺从地听我的话,抬手,放手。我为她洗脚,剪脚指甲,目光避过她腿上的青紫,恨不得舀一瓢凉水浇到自己头上。我恨恨地,恨恨地想要知道恐龙为什么要把车速开到一百六,又再恨恨地责备自己忆起。

  劳动节后再上班,恐龙妈和我讲好,单位的事情我不用多操心,有她在。我知道这是让我多和恐龙待着,我又何尝不想?徐姐刘姐闲话说得让人难受,这么大的小年轻,正是腻在一起嫌时间不够的时候,全街道办就我跟羊毛有仇,正正经经地上班,搞得别人也不好意思放羊。自打那个女人来闹过,徐姐便不再让我往外递档案了,有时能看到她拉开抽屉,对着里面空落落地望着,那目光就像孩子的积木被推倒了,他看着一地狼藉。徐姐把心思都放到了跟刘姐的八卦上,但我怀疑她们的八卦能有多接近街道里真正的家事,徐姐和刘姐是一对双生的白鹅,我在农村的家里养过鹅,它们会看家,成群结队地守望,摇摆着身体,对一切都充满了然。有时候,我分不清楚徐姐是徐姐,刘姐是刘姐,有时候叫错了,有时候认错了。

  不知道是徐姐还是刘姐,神神秘秘地找到我,低声地说跟我来一下。我跟过去,不知道是徐姐还是刘姐,沉着脸,说了一个本来他们都当是八卦,现在不再是八卦的事儿。美呆没了。不知道是徐姐还是刘姐说,我才发现我认不清人的脸,不知道在对自己说着消息的人是谁了。美呆是怎么没的?自杀,吞了一百多片安眠药。还因为那事儿?搞不清楚不好说,多少有点关系吧,你看她好久没来了。美呆啊美呆,放弃人生这回事是不值得的。我和美呆最后一次见面,“那个人”请不过来了,美呆坐在调解室里等了很久,我一直陪着。过了一会儿,她从白色的帆布包里拿出一盒纸牌,她看着那盒纸牌,脸上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这和她的皮短裙,黄头发,还有大红唇,都显得格格不入。她邀请我和她玩一会儿牌,一边玩一边等,出于刘姐对我职业上的关照,我知道我不能拒绝她。那盒牌叫“UNO”还是什么,有个英文名,跟我会玩的双扣、拖拉机,完全不一样。玩那副牌不用动脑子,两个人互相抽牌,抽到一样的就抵消掉,谁的牌先被用光,谁就赢了。“别想了,这是随机的。”美呆知道我在想游戏技巧,笑眯眯地告诉我,这是一副随机的牌,抽到什么,谁赢,都是随机的。美呆什么都没有,她一无所有,过了两天,我收到她离开前给我寄的一棵小树,是乐高的积木树,她用乐高拼了一个树上的鸟窝,还有三四只五彩斑斓的积木鸟。美呆是只会飞的鼯鼠,她就是从那个有蕨类的溪流里飞出来的,但她给人间留下的唯一故事,就是飞走了。

  为了美呆,我打电话给那个总被请到调解室的男人,“再来谈谈”。我才知道,那人并不知道美呆没了。“我们的关系没有那么深。”他似乎想对我再解释解释,像他一贯的那样,这倒是让我感到自己很不堪,仿佛很着急地,要为美呆的离开找到一个可以托付的缘由。

  恐龙验出怀孕那天,我在家里。李阿姨拿着两道杠的验孕棒走出房间,向我道喜。找了个机会,我请走了李阿姨,去了一家云南人开的中介,悄没声地,为恐龙物色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她的身材粗壮有力,能够一把将恐龙抱起,竖着短发,像个少年,闪着水灵灵的眼睛,笑起来一口白牙,还不太会说普通话。恐龙怀孕三个月时,我推她去产检,回来后,方才敢把要当爸爸妈妈的事告诉恐龙妈。恐龙妈在一秒之内被新生儿的消息打回原形,她变成了那只温顺的黄金蟒蛇,并且身体变得更加庞大。她长长地、曲曲折折地蜿蜒在即将热闹起来的家中,谨小慎微地四处嗅着,有些不敢相信一切都是真的。她缓慢地爬行,寻找着依靠,最终找到了我的腿,自我的小腿向上攀爬。最后,她以一种依赖而温驯的姿态,挂在了我的身上。如果下起雨来,我想,如果下起雨来,我们仨是一丛紧紧抱在一起的蘑菇。

  自那以后,我就不把这个班当作正经的班来上了。我这个工作安安稳稳,为的是让我能好好地照顾恐龙。她那次横穿美国,需要经过二十二个州,从俄亥俄州到加利福尼亚州。这些地名对我,就只是地名罢了,我当然知道它们不仅仅是地名,高中和恐龙同桌的日子,她对这些地名如数家珍,哪个地方是允许持枪的,哪些地方的公路上能碰到死去的鹿。恐龙还提到美国梦,那我们有梦吗?我边问边忙着记化学笔记,我和恐龙不一样,我必须得参加高考。我们也有梦,我们的梦境在泥土里,一颗种子掉到了土地上,你以为它会开出洁白的花朵,但它原来是一株虎皮兰,它拥有刀剑般的形态,向上生长时,割开了空气。恐龙从那时候起,就有张口就来的本领,与恐龙同桌的半个学期,我被恐龙这种张口就来深深地征服了,我知道自己没有这种本事,但是我非常愿意倾听。恐龙的世界是立体的,不是石膏像的立体,美术课上说,有个画家叫达利,他画出了时间和空间的关系,那就是恐龙的立体。一如,她把和我一起同桌的日子忘却了,忘却的那部分时间需有东西来填补,所以她绘制了一幅立体的图景。某年某月某日,她独自上了一节物理课,某年某月某日,她丢失了一份详实的化学笔记,某年某月某日,她在课间昏昏欲睡,错过了班级集体罢课,独自在教室中醒来,思索着加速度与重力的关系,班级里没有一个同学,只有她自己,一块粉笔在黑板上轻轻地勾勒出一座悬崖。

  我试探地问,没问对,恐龙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只能问得更明白。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去?我指的是恐龙那时为什么要横穿美国,我想知道的是,虎皮兰在什么时候决定要割断空气。恐龙说我不记得了,她不是故意这么说。恐龙又补充道,我受的伤在头部,还有创伤应激障碍,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恐龙的眼睛里没有委屈,她也是这样忘记了她生命中其他的事情。

  【责任编辑 傅炜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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