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久的爱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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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23-12-17 16:48
敖运涛
2014年,大学快毕业那一段时间,我变得沉默寡言,不愿和任何人袒露心声。仿佛有一块无比坚硬而又沉重的铅石,横亘在心间,紧紧踩着我的心跳,牢牢钳着我的呼吸。我骑上山地自行车沿着黄家湖飞奔,即使耳畔风声如狼,呼啸而过,我依然觉得不过瘾,只顾兀自奋力直蹬,直到飞轮真的“飞”了,换来修理店老板的连连惊叹。夜晚,我把自己藏进体育馆旁边那一片偏僻的树林,发呆,瞎逛,将二锅头整瓶灌进身体,然后恍恍惚惚地回到寝室,倒头就睡……我试图用一次远行,来化解心中淤积的块垒。当火车的长绳,把我从武汉甩到北京,从北京牵到重庆,又从重庆把我绑回到武汉,听到自己日益频繁的叹气声时,我终于承认:我失恋了。虽然,大学整整四年,我没有和任何一个女生牵过手。
是诗歌!也只能是诗歌。2011年深秋的一个夜晚,像冥冥中有谁指引,我第一次踏入图书馆报刊阅览室,便在一个不起眼的位置,被这些很少有人光顾的诗歌刊物里灵动美妙的诗句深深吸引。自此以后,我像打开了一片从未涉足的胜境,开始大肆啃噬诗歌。新的一期看完了,就逐期翻阅往期,报刊看完了,就开始借阅诗歌选本和诗集,本校的诗歌类书籍读遍了,又借同学的卡,到邻近的高校图书馆进行“搜刮”。甚至大学城内所有的书店,我也没有放过,不知去淘了多少遍。我在网上下载了古今中外300多位诗人的作品,存在手机里,随时翻看。遇到令人激动不已的诗歌,我习惯摘抄在笔记本上,几年下来,足足誊写了三本。
在广泛涉猎诗歌的同时,我也开始尝试创作。那一段时间,只觉得,身体的大门随时会被一阵急促而迫切的敲门声撞开,一行行长短不一的文字在随手拿来的稿纸上喷涌而出。我在床头备了纸、笔,还有一把小手电筒。诗神常常梦中眷顾,撒下几捧诗性的文字,便扬长而去;我则趁梦未散,赶紧在稿纸上抢记只言片语。那时,我怀揣一腔抱负,对诗歌的宏图伟业充满无限憧憬。在博客上取得了林柏松老师的电话后,我给他打去电话,两个多小时的通话中,基本上都是我在侃侃而谈,谈我对诗歌、人生、宇宙以及时间的看法,还向他分享了自己的一首新作:虚体/拾拣太阳(《我》),为他讲解写这首诗的初衷,是为了表达生命的短暂易逝,要用诗歌,对抗时间,追寻永恒……直到挂断电话,我对他的境遇都不甚了然。真是个初生牛犊!伯劳兄在汉口站中转,我横跨长江与他在小饭店相见。在谈到诗歌时,我俩各执己见。他认为,诗歌要注重感受力。我则认为,成为一个伟大的诗人,光有感受力远远不够,要博古通今,具备深厚的知识储备和人生阅历,先成为历史学家、哲学家、博物家、生活学家,然后将原来的知识体系全盘推倒,重新建立新的秩序,而后才是诗人……后来,我们彼此红着脖子告别。
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些个人的偏执看法和习惯。诗歌阅读,作为思维和视野训练,是非常必要的;但看过,就要尽量忘掉,以避免自己的大脑成为别人的跑马场。在尘世生活中,不管我们多么卑微,但在握住笔的那一刻,我们就是绝对的王者,俯视天下、舍我其谁,傲视群雄、为所欲为。保持纸笔写作的习惯,给思考留一点缓冲。写完一首诗,让它冷却一段时间,再来判断……这些想法到底对不对呢?直到现在我都给不出答案。但不管怎么说,我都是非常幸运的。写了不到一年,我的诗歌便堂而皇之地在省级刊物发表了,有些还是重点推荐。而后又获了几个奖,参加了几个活动,认识了很多志向诗歌的朋友。这对一个在偌大校园里孤独写诗的纯理科生来说,是莫大的荣幸,我称之为因诗结的缘。
曾经多么不可一世,如今就多么失魂落魄。产生这种感受的时候,我已经告别校园,来到粤东,在一家公司谋生,主要从事药品销售和学术推广。日益攀升的业绩要求、虚与委蛇的日常应酬,以及每天面对那么多癌症患者时而绝望时而期望的眼神,我的生活变得缥缈和不真实,这难道就是我要的生活吗?此时,理想主义的青年,被社会的规则提着耳朵训诫,我在道义、金钱和众多家庭的悲欢与生死间小心翼翼地行走。一种非常强烈的虚无感充斥着我,像濒临爆破边缘的气球。我不知道,这种生活到底和诗歌有什么关系?诗歌,又能为我解决什么?为我所接触的徘徊在死神门口的人们解决什么?一度引以为信仰的诗歌,此时在生活面前,失去了效能。我感到“精神的贫瘠比物质的贫瘠更持久、折磨。//一颗蓬勃之心,逐渐倦怠,冷漠,/像一片苇叶伸进辽敻的严寒中”。(《青年日记:2013—2017》)如此,差不多有四年多的时间,我几乎没有再写诗。诗歌和我,像一对彼此深爱着对方的情侣,因为太年轻而赌气,咫尺竟成了天涯。
2017年年底,我和妻子选择定居杭州。生活渐渐展露出平静和温煦,在师长兄弟们的鼓励下,我又重新拿起笔。通过再次审视和反刍那一段不堪的岁月,渐渐地,我和往昔达成了和解。沈苇老师提醒我:不写的虚无要远胜过写的虚无。既然,虚无是不可避免的,为什么不少一点呢?我愧疚虚度了那么多光阴,“有时候,我多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孩儿/独对光阴时/抬不起头来”。(《羞愧》)诗歌如蛊,身受诗命的人,无论出走多远,仍会归来,这是宿命:“捉不住的词,你的宿命:/终其一生,你都注定要背负它的声旁/寻找——/它的形旁。”(《宿命》)诗歌是每一位诗人引以为傲的名器,当用一生去挽留。“我有一把利剑/藏于体内,数年不用已斑斑……当然,在更多的时候,它就是一把利剑/悬挂在那里,口吐灼人的目光。”(《名器》)
在解放过去的同时,未来也得以解放。这体现在,我该拥有哪种生活去诗歌创作?或者说,我该写些什么?还是那些被打磨了无数遍,最终迷失自我的陈旧意象吗?直到有一天凌晨,我收到这样的短信:“小敖,我想和你告个别,我现在身体很不好,怕以后没机会说了,你对我的恩情,只能下辈子再还了,谢谢你。”发短信的人是我在汕头工作期间,接触到的众多肿瘤患者之一。可能是喟叹她生命的悲惨吧,我提供了一些资助。她很多次来城区看病,都是我骑摩托车载着她穿行在医院、药店和车站之间。收到这条短信,我久久难以入睡,我知道她的生命即将进入尾声。我想,作为一个诗人,该如何书写这一段生命的缘分呢?在尝试了很多版本之后,我最终选择将她的原话直接写进诗里,“小敖/……/谢谢你……/一个卑微者,在深夜/只能放下手机,眼睛变成深冬的树桩/直愣愣地瞪着漫天星子,/看看满目璀璨,什么时候又有一颗砉然落下?”(《她在深夜道我以别》)另外,我也在诗中,用近似白描的手法记录下她的命运:“吕少娜,1981年生,潮州三饶人,父母务农/弟弟精神病患者;她怀孕期间/就检查出纤维组织肉瘤,为了胎儿健康发育拒绝吃药/后病情加重,在手术台上捡回了条命/好在孩子保住了,接着是长达四年的手术化疗/化疗手术,昂贵的医疗费迫使她不得不每天簸着腿(化疗引起的/严重手足皮肤症)替人打短工,摘菜,洗碗,扫地……/每天从不间断,大冬天更是如此/她老公不愿出医药费不要她了/她七十多岁的老父亲每天还在工地搬砖……我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带着一顶棕色毛线帽(毛发已全部脱落)/面目枯黄,老态尽显,对我说,/小敖,为了我的孩子,我也要坚持下去……”(《记下他们的名字》)。生活,从来都是包罗万象的,每一种经历,无论悲喜,皆是恩赐,且具有最生动最本真的诗意。
还有一个问题时常困扰着我,就是如何平衡写作和工作的关系?对于一个工作和文学没有任何交集的人,我常常感到一种撕裂感,有两个我在身体内互相角力。我几乎请教过所有我熟识的前辈诗人,得到的答案也不尽相同。写作中的问题也只能用写作来解决。现在,我的个人时间更少了。每晚九点多下班,当我狂驰在回家的路上,一想到很快就可以抱一抱我才十个月大的女儿小汤圆儿时,心中就升腾起无限的爱和诗意,浑身也鼓满了力量。
如此看来,我与诗歌的这场爱恋还必将持久,且热烈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