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清油白汤面

  • 来源:视野
  • 关键字:清油,白汤面,爷爷
  • 发布时间:2023-12-29 21:55

  海波

  延川县动物卫生监督所所长高向林给我讲过一件事。他说小时候对外爷(外祖父)没好感,因为外爷一来就要吃他家的白面,他们弟兄三人不但吃不上,还无缘无故受气。

  他说,外爷家村子离他们村很近,只有五里路,外爷常来,来了不住,吃一顿饭就走。他妈总留一点白面在小罐里,谁也不给吃,只等外爷来吃。外爷一进门,他妈就开始骂他们了,一会儿嫌他们把炕上席子踏坏了,一会儿嫌他们把“脚地”弄脏了,直到把他们骂出门为止。

  他们虽然小,但心里都清楚,这是他妈要给外爷做白面吃,因此都不肯走远,只在院子里玩。一边玩,一边竖起耳朵听。听见窑里发出“扑朗、扑朗”的声音时,就知道那是他妈用铁勺从小罐里往外挖白面。罐罐小,勺子大,面不多,窑里安静,加上他们早有预感,所以这声音显得格外响亮,震得他们心锤儿直动弹,身子不由得朝门前蹭。哥哥趴在窗台上舔开窗纸往里觑,他和弟弟趴在门上透过门缝往里看。

  只见外爷坐在靠近锅灶的炕头上,端着一根长杆子旱烟袋,一边抽烟,一边说话;妈妈一边漫应,一边揉面,同时还看管着灶口里的柴火。平时做饭时,妈妈总喝令哥哥和他帮助烧火或者拉风箱,总说她一个人做不过来,抱怨没人帮忙。这时候好像能做过来了,不但能做过来,还做得很利索。只见她把那块小碗口大小的面团在案板上揉过来,揉过去,揉了擀,擀了叠,叠了切,切完后又提起个头头在半空里抖。面抖好了,锅里的水就开了,妈妈揭开锅盖下面时,水蒸气一下冒出来,弥漫了窑洞,什么也看不见了。

  等到水蒸气散尽时,外爷已经磕了烟灰,套上假牙,挥动高高的颧骨开始吃面了。别看外爷牙不好,吃起白面来还老利煞,第一碗已经吃完了,第二碗也端起来吃开了。这时他们的心收紧了,都把目光集中在第三碗上——这碗最少,是个“残底子”,但对他们弟兄三人的意义最大。根据以往的经验,外爷有两碗就够了,剩下的这碗“残底子”是他们的,至于具体落到谁手里,不好说,全出在妈妈的嘴里。

  妈妈分配这个时不但没规律、没原则、没道理,还有多重标准,给弟弟吃时说,大的就应该让小的,给哥哥吃时,又说大的做营生,小的光会吃;给他吃时理由更奇怪,说:“这点就让二子吃了,他常因为犟嘴挨打哩。”听得他好心酸。虽然很心酸,但还是希望听到这句话。比起那碗带清油汤的白面来,心酸是个小事情。

  因为都有希望,所以三个人都挤在门边等,都盯着外爷的脸和妈妈的手,尤其是妈妈手里的那只碗。时间虽然过得慢,但总在前进着,关键的时刻终于来到了。外爷终于吃完了第二碗,慢慢地放下碗,然后一手往下放筷子,一手在嘴巴上抹,显然是不吃了。

  妈妈端起那碗“残底子”,先朝门边看了一眼,然后曼声对外爷说:“大,再吃上一碗,做下的多哩。”按照惯例,外爷这时会很认真地批评妈妈:“你不一颟顸得哩么,肚子的大小有数哩么。”这话一出口,就轮上他们弟兄三人比拼和命运之神的亲密程度了。

  谁知那天外爷没说这话,看了一会儿盘子,看了一会儿面,看了一会儿妈妈因营养不良而清瘦的脸,甚至还朝门口看了一眼,竟然用商量的口气轻声说:“你说吃了?那也能哩,我也是个眼馋肚饱。”说着伸手接过了那只碗。

  妈妈对此似乎也没有准备,脸上有笑,但眼里有点茫然,散散地看着外爷,似乎在叹息。外爷倒是从容不迫,正忙着往面里加调料。放别的调料时他们没注意,只注意到放辣子时的姿势:狠狠地挖了一筷子,重重放到面碗里,然后慢慢地往匀里搅。外爷在碗里搅,他们在心里灰,就像眼看着一只马上到手的蝴蝶飞走了那样。因为他们都不敢吃辣子,一放进辣子,这面就和他们无关了。于是,就准备离开,灰溜溜地离开。

  可就在这时,转机出现了。外爷把调料调好后,突然宣布他不吃了,还郑重其事甚至有点危言耸听地说:“吃了,说不定还要受这东西的害哩。”

  这时,他们看见妈妈不高兴了,这是他们第一次看见妈妈在外爷面前表现出不高兴。妈妈抱怨说:“你老人家也是老憨了,你不吃,放什么辣子啊?还放这么多?”外爷似乎不解,用咨询的口吻问:“你不是爱吃辣子么?现在不吃了?”

  妈妈一听,没说话,闭了眼睛,摇了摇头,然后用筷子尖尖一丝一丝地往外挑那辣子星星……

  高向林说到这里,不说了,反问我:“你说我外爷这样做是为什么?”我当时口里没回应,心里说:“为什么?为了让女儿也吃一点么。你妈妈是他的女儿,是六个儿女中最小的,从小就没了娘,是他又当老子又当娘抚育大的么。”

  读这文章的人可能会问,这事好奇怪,你怎么知道人家的事呢?这事不奇怪,高向林是我的表弟,他妈是我三姑,他外爷是我的爷爷,自己家里的事能不清楚吗?

  (平林月摘自陕西人民出版社《延川城里去赶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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