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摄影画报》昔日的“朋友圈”

  • 来源:中国摄影
  • 关键字:香港,摄影,画报
  • 发布时间:2024-01-06 10:25

  文/伍小仪

  早期在香港玩得起摄影的人可谓非富即贵。成立于1937年的香港摄影学会,在创办初期仅有十几位热心的业余摄影家,且多为外籍人士,其中有位吴章建先生,九岁到美国夏威夷念书,从小就对摄影有着很大兴趣,1932年回广州岭南大学后,便筹组了摄影会。香港摄影学会于1941年举办首届国际摄影沙龙,吴章建先生可谓费了不少心力。因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受到日军战机空袭,这次参展的沙龙作品几经艰辛才得以保留下来,最终于1946年12月11日在香港圣约翰教堂副堂展出,算是香港摄影历史上的一桩大事。

  1950年代,广东摄影家邓雪峰、潘日波和罗苏民等人在香港办展、教学,培养了大批优秀摄影师,在国际沙龙比赛上成绩斐然。1958年成立的香港中华摄影学会以及1960年代相继成立的香港卅五摄影研究会、沙龙影友协会、香港大众摄影学会等机构和组织,推动香港艺术摄影进入了一个全盛时期。

  这一时期摄影家和摄影爱好者群体不断扩张,大量的精彩佳作亟待更多的曝光机会,这极大刺激了香港摄影出版行业的发展。到了1950年11月,《中国影艺》创刊,总编辑正是吴章建先生,这本杂志的出版拉开了香港摄影期刊蓬勃发展的序幕。1952年9月,以业余摄影师为对象的《世界摄影》月刊创刊;1952年11月由雷鲁萍主编的《东方摄影》创刊;1953年4月《摄影文摘》月刊创刊,督印人刘怀广,总编辑张汝钊;1957年《新中华画报》由第50期开始,每月随刊附送一本精致的《摄影俱乐部》,内容除刊登本地摄影作品外,还报道世界沙龙影展消息,东南亚各地影讯等。

  笔者所供职的《摄影画报》创刊于1964年7月,它的前身《摄影艺术》则于1960年8月创刊。由陈复礼出任督印及主编,邓雪峰任总编辑,谭国鋆任经理。邀请了当年十四位沙龙摄影名家为名誉顾问,包括:何宗熹、吴章建、潘日波、刘祖泽、李福庆、刘怀广、屈臣、龙彼得、徐庆丰、简子略、陈锡元、简庆福、裴士、罗苏民。李青先生在幕后主持,麦烽是幕后助手,打理编辑的后期工作。可惜《摄影艺术》叫好不叫座,接不到广告,开销又很大,月刊到了1963年7月才出版了25期便宣告停刊。一年后改以《摄影画报》做刊名,以初学及业余人士为对象,以实用稿件提高读者的摄影技术水平,不高调,以长远的教育观点来办刊。就这样一直在港出版了41年,直到2005年4月,宣告停刊,完成其历史任务,共出版477期。

  笔者于1980年9月入职《摄影画报》当助理编辑,同时也是老板麦烽先生小儿子的女友,一年后更成了他的儿媳妇,可以说我是麦烽先生悉心栽培的接班人。纵然我的婚姻于15年后画上句号,但我一直视麦烽先生为我的老板、老爷、老师和老爸。香港寸金尺土,画报写字楼的面积只有几百平方英尺。编辑室中,我与麦烽先生的写字桌是对着摆放,大家面对面地坐着。麦先生只早上到公司,下午便回家去。通常前来探访并找他说事闲聊的前辈,就坐在麦先生桌旁。换言之,他们的“风花雪月”又或是商讨摄影界的什么事情时,我都略知一二。此外,因为画报的工作关系,摄影界中许多事情我都有参与,在20多年的编辑生涯中,我同那些活跃在1950至1960年代的许多香港的摄影家都有着直接或者间接的联系。此次借着《中国摄影》的约稿,勾起我对这些老朋友的点点回忆,但是40多年的斗转星移,许多往事早已沉淀在记忆深处,我拣选一些印象深刻的人和事来谈,难免挂一漏万,只希望能从他们的故事中勾勒出一些当年香港摄影的模样。

  首先要说的是我的大老板麦烽,麦先生为人务实,不太爱应酬,也不喜高谈阔论。1950年代初已任教香港华人文员协会的摄影组,早期三育图书文具公司出版的中文摄影技术参考书,多出自他的手笔。1950年代中期,已幕后帮手编辑《新中华画报》附送的《摄影俱乐部》《摄影艺术》杂志,后更出任《摄影画报》的执行编辑。1970年起,先后任香港中华摄影学会副会长及会长,可说是香港摄影圈里德高望重的前辈。记得有一次麦先生搬家清理杂物时,找出大堆当年参加沙龙比赛获奖的奖牌和奖杯,因年份久远且藏在纸箱中,很多早已氧化褪色,他头也不回地全数送进垃圾堆中弃掉了。反而他那些沙龙入选证,因着是纸本关系,却完好地贴在本子册内,至今仍存留于我处。

  当时麦先生的正职是纱厂会计,1980年才正式退休,然后全职投入出版事业。他之前是身兼数职,纱厂下班后再兼任编辑和摄影导师工作。他的摄影作品、技术和理论文章,常见于《摄影画报》内。参与编辑制作的大型画册有:《邓小平》画册、《影家盛会》、香港摄影界庆回归画册、《山川纪影》和华人摄影论文集等。1980年后他出版的个人著作和画册计有:《什么是沙龙摄影》《摄影术无师自通》《摄影专门技术》《旅游摄影和风光摄影》《绿色的风、绿色的阳光》和《香港曾经是这样的》。

  谈起对于摄影的看法,麦先生认为:一张好照片除了能反映社会现实文化,具有历史价值外,同时亦需要顾及画面的构图,不过前提是要实际拍摄而不是摆布出来的。他半个世纪致力于摄影,除本身的兴趣使然外,更重要的是他觉得照片比文字记录更具体、更生动、更真实可信。虽然他的摄影题材非常广泛,由沙龙画意到反映草根阶层市民生活的纪实摄影,还有花草树木等照片,但骨子里他仍是忠于纪实和街头猎影。他于2009年6月辞世,享年91岁。

  《摄影画报》的另一位老板就是陈复礼先生,虽然他并不常驻在公司,但每当他往返内地旅游,拍到好照片时,总会拣选些精彩的在画报上刊发。1979年,陈复礼当选为中国摄影家协会副主席,并且在北京举办了“陈复礼摄影作品展”,这展览先后在内地多个大城市巡回,对内地摄影界在“文革”后的艺术复兴影响深远。

  虽然已经取得了很高的声誉,陈复礼先生仍常展示他的作品于人前,听取意见。当他举办影展或出版画册时,总会邀请一些摄影朋友到他家看照片和选照片,让别人对他作品发表不同看法,以作参详和改善。记得1984年他在港举办“影画合璧”展览,曾引起过一些争论。不同意见的文章,都刊登在当年的《摄影画报》内。陈复礼先生认为“影画合璧”是两种不同门类艺术的合作,是前所未有的尝试,引起争议是很正常的事,他非常支持有学术气氛的争论。

  笔者在他面前属于晚辈,可他还是客客气气地相待。记得1985年底,在首都北京举办“港澳摄影艺术作品展览”,港澳摄影界百多人组成观礼团到访北京,进行交流活动,这可算是港澳与内地文化交流的一件盛事。其中有一天,大队畅游大观园,陈先生特意在园中为我拍照留影,回港后他就送回照片予我,让我喜出望外。

  在中国摄影史上,陈复礼先生可谓是建树卓越的艺术家之一。他的作品富诗情画意和中国传统文化韵味,具有典型的“陈氏风格”,被公认为摄影大师,在国内外均享有崇高的声誉。他于2018年9月辞世,享年103岁。画报社内昔日收藏着陈复礼先生为数不少的黑白和彩色原作照片。后来M+博物馆在港寻找藏品时,画报以极低的价格全数转予博物馆收藏。这些大师的作品,理应以博物馆为其归宿的。

  我们小小的编辑室中,经常有摄影家前来拜访,钟文略先生就是其中一位。钟先生常脸带笑容,说话声音洪亮,给人乐天亲切的感觉。他曾说过:“当年参加香港华人文员协会的摄影组,麦烽曾担任过我的导师呢!昔日彼此是师生关系,如今大家已成摄影圈中好友啦!”从《钟文略摄影集——从业余到职业》一书中,看到钟先生为着自身的摄影兴趣,吃了不少苦和下了相当的功夫,才走到以摄影为职业的人生。

  钟文略自1950年代开始特别喜爱写实摄影。他取材于现实社会,以艺术摄影手法,谱写民生苦乐。作品有血有泪,亦有温馨的瞬间,真实感人,让人回味。《摄影画报》也曾多次刊发过他的作品。他默默耕耘了几十年,1991年正式退休,开始整理数十年来拍摄的香港景物和人物照片,在本港及内地多次展览,并出版多本个人影集,如《社会掠影》《民生苦乐》《香港不了情》等等。2018年钟文略去世,享寿93岁。他的大儿子钟易理,也是专业摄影师。钟先生留下的万多张底片及原作照片,由钟易理继续传承下去,他曾为父亲举办过展览并出版过书籍,让昔日香港的人情旧貌得以存留下来。

  在我们画报社的资料柜中也经常会寻到一些老摄影家遗留下来的珍贵资料,例如曾有一批陈迹先生于1972年中到内地许多地方拍摄的黑白照片。每个冲晒封上标注有拍摄地点和日期,封内有些3英寸×5英寸的黑白照片,质素虽然普通,但是这半个世纪前内地的景色记录,单是其历史价值,已弥足珍贵。1930年代陈迹已任《大公报》记者,1960年代初,他又进入《新晚报》,在本港新闻部做摄影记者。半个世纪以来,他踏遍香港的每个角落,用镜头记录了不少可见证历史的“香江陈迹”。

  陈迹先生曾举办过的个展和出版的著作,以及在各报刊撰写的文章,为数不少。除摄影外,绘画写生也是他钟爱的事情。他与黄永玉交情深厚,黄永玉曾为陈迹摄影集作序,黄永玉写道:“陈迹拍出的照片对香港社会历史的贡献,是没有第二人可与之比较的。不从这个角度认识陈迹和陈迹的摄影艺术,若不是幼稚,就是无知,这种历史价值将与日俱增。”陈迹于2004年3月辞世,享年86岁。

  何绶和陈绍文都是《摄影画报》的专栏作者,所以我们常有碰面机会。何绶写了许多关于摄影取材和技术的文章,画报后来把他的文稿结集成书,出版了《摄影取材研究》和《摄影技术廿五讲》。他是位好好先生,个子并不高大。认识他时,他已由职业巴士司机转业文职了。诚如他在《何绶诗情影集》的自序中说:“自从当职业司机开始,对摄影艺术产生浓厚兴趣,利用业余时间,联同几位同好的行家,每逢假日,必到港九新界各地猎影。为节省开销,并在家中设临时暗室自行冲放照片,愈来愈见发烧……当年的业余时间,不是摄影就是到摄影学会做义务工作……”真可算是刻苦锻炼出来的名家。此外,他也喜爱作诗,退休后整理旧作,每幅照片配加诗句,出版了《何绶诗情影集》和《岁月留痕》。晚年居于屯门,与李志荣影友同区,在社交媒体上常见李兄发布何绶的消息,老人家仍背着相机与他同游采风,真是难能可贵。2018年3月更举办了《岁月留痕——香港情与影》摄影展。他于2022年3月辞世,享年97岁。

  陈绍文曾跟随潘日波老师深造影艺,成为入室弟子,得其衣钵真传,业余教授艺术摄影。于1968年开办摄影班,四十多年来利用业余时间,坚持不懈,培育新秀不遗余力。他的弟子名家辈出,足见陈老师教学有方。1973年随香港摄影界被邀到桂林旅游,他在桂林岩洞中拍到一幅“金牌”佳作呢!他投寄国际沙龙曾获第一名,因此蜚声国际。因其热心拓展影艺及造诣精深,备受尊崇。除在画报中撰写专栏文章外,他也在《大公报》和《新晚报》撰写影艺及暗房技术文章,著有:《彩色摄影技法》《黑白摄影技法》《怎样欣赏艺术摄影》和《陈复礼摄影作品评介》等书。2000年陈绍文摄影同学会成立十周年,其学生为陈老师出版《陈绍文影艺集》,并举办同名个人影展,于国内外巡回展出,作品备受赞赏和推崇。陈老师于2014年辞世,享年77岁。

  画报昔日曾为读者提供彩色及黑白照片冲晒服务。收到彩色胶片,我们会交柯尼卡(Konica)胶片工场冲放。至于收到黑白胶片时,我们则致电孔庆燃师傅前来收件,他负责为我们提供黑白冲放服务。这个人情当然是麦烽先生诚邀孔师傅出任的。孔庆燃师承邓雪峰老师,擅长拍摄黑白照片。曾在1986年投寄国际沙龙画意组,荣获“世界沙龙摄影十杰”第二名,可见他的造诣。其后孔师傅以他的专业知识,教授黑白照片的放大及暗房技术,桃李满门。

  香港的老一辈摄影师都有善为人师的品质,例如谭国鋆先生。1988年我随香港摄影学会去了新疆采风,拍了大批照片回来,预备投考英国皇家摄影学会会士衔(ARPS)。我选了好些心仪照片,找到了谭国鋆先生,请他帮忙过目并指教我该如何排列照片的次序。谭老非常热心,为我拣选照片并教我该如何展现整套12张的考试照片。经过他的指导后,该组照片除考获ARPS外,我还考取了香港摄影学会会士衔(APSHK)呢!谭老为著名资深摄影导师,他人缘极佳、人脉甚广。1953年从业余转为职业,自营冲晒公司。1958年与徐庆丰、黎兆芳和何宗熹等人创立香港中华摄影学会,又曾任香港摄影学会副会长,数十年来考取或获颁授名衔无数,又屡获“世界沙龙摄影十杰”。

  陈复礼先生在《摄影画报》第389期缅怀老友的文章中说到,谭国鋆有“香港摄影百科全书”的美誉,昔日各间摄影会的高层名单中,常见其名字。日积月累,香港摄影界发展演变的来龙去脉、人事变迁、风格流派的演变、名家名作、掌故趣事等等,他都了如指掌。加之他勤奋好学,知识渊博,摄影技法更是谙熟于心,有问必答。正因如此,早在1960年代他就赢得了“影坛甘草伯”的声誉。1990年代初,谭先生随儿子移居加拿大,1997年11月辞世,享年78岁。

  笔者跟何藩并没有直接的交往,可在前辈口中,早已风闻他的大名。而且在许多沙龙目录中,也曾看过他的作品,让人过目难忘。他以独树一帜的构图手法见称,作品不论画意或写实,都赋予浓厚的艺术生命。常听前辈称赞他为“摄影奇才”,他与摄影结下不解缘是始于13岁生日时,获父亲赠送一台禄来(Rolleiflex)双镜头相机开始。当年他用该相机在外滩拍下一幅黄昏照片参赛获奖,大受鼓舞。17岁随家人移居香港,继续追寻摄影梦。年纪轻轻的他便荣获多国的摄影名衔,难怪当年他是如此锋芒毕露,让人津津乐道了。30岁时何藩逐渐投入电影事业,最初由演员做起,后来成为导演。直至退休后再重新整理旧照,开始办摄影展、出画册并投入最新作品的创作。2014年11月,何藩先生亲临香港参加他的照片作慈善拍卖,善款用以支持香港摄影发展。另外,宏亚出版有限公司先后为他出版了三本影集:《香港追忆》《人生舞台》和《香港:往日情怀》作推广并签售。笔者终于在那回才有幸一睹何藩先生的风采。他于2016年6月离世,家人为完成其最后心愿,于2017年出版《念香港人的旧》,并于同年在苏富比艺术空间举办“何藩:镜头细诉香港光影”展售会。他的作品有价有市,据知那回展览销售得到很好的成绩。笔者在此补充少许题外话吧:话说我公司的资料盒中,有袋何藩于1983年在港展览的消息稿并供刊发的小图片,约5英寸至7英寸大小,合共12幅。朋友问我愿意割爱否?我笑说如果卖得出去,给你佣金!真没想到我以为是说笑的话,果真让我于2019年底收到了一份好大的圣诞礼物——美金一万元!回头想想,自己真没这方面的嗅觉啊!我1980年入行,接触或访问过的摄影人不计其数,如果请每人送我一张签名作品留念,哇!那我现今的退休生活就不用愁了!

  最后我要谈一位经历过香港沙龙摄影黄金时期,今天仍然在世的摄影大咖黄贵权先生。黄先生退休前的职业是内科医生,所以我们惯常以黄医生相称。1960年代中,跟随邓雪峰老师学艺,他又是已故国画大师朱纪瞻的忘年交。自1970年起,他大力资助各大摄影学会活动,参与会务不遗余力。1970年代在国际沙龙成绩卓越,考取或获得世界著名摄影团体颁授的高级名衔亦不少。1975年开始研究绘画,10年后有所领悟,再拿起相机,觉得看事物和构图等都快了许多。他擅长透过镜头捕捉大自然瞬间的灵动,处理光影的变化更是自成一家。同时,黄医生更是别具慧眼的书画收藏家,于2021年他把半生的珍藏以“静观楼藏品”的名义转赠香港特区政府,将私藏公诸同好,一如其创立的“静观楼”,取“万物静观皆自得”之意,追求从心眼内视体会求艺问道之学,实行随缘而安的收藏哲学,而不以利为先。85岁那年,在中环季丰轩画廊举办摄影个展《心清色秀——黄贵权摄影展》展出他过去50年间的胶片摄影作品。49张作品由具象走到抽象,黑白走到彩色,展现了他创作风格上的转变。去年黄医生踏入了90岁,因着疫情关系,我们已多年未有相见。祝愿他老人家身壮力健,开心快乐。

  时光流逝,许多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摄影人,都离我们而去,然而他们的精彩作品,仍长流于世,留给后人欣赏和缅怀。大家可又想象得到作品的背后,蕴含着作者的许多故事、汗水和努力呢。

  伍小仪,1985年-2005年任香港《摄影画报》主编,现为自由撰稿人、策展人和图片经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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