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为什么不能安慰你

  • 来源:视野
  • 关键字:旅行,安慰,电影
  • 发布时间:2024-03-23 17:33

  苗炜

  2 0 世纪8 0 年代的时候,中央电视台每周日晚上八点会放一部美国电影。当时我家里有一台1 2 英寸黑白电视机, 我记得我看了一部电影《乞力马扎罗的雪》, 格里高利· 派克演的。有一句台词印象深刻, 是他对黑人仆从说的:“我们文明人娶妻子,是用感情的, 你们是用牛和马, 你们夫妻分开了, 把牛和马再要回来,我们不一样,感情要不回来。” 这句台词非常政治不正确,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记到现在。当然,我还记得影片中的非洲景色、帐篷、营火, 知道了乞力马扎罗山在非洲, 知道了这部电影是根据海明威的短篇小说改编的。

  后来, 上大学的时候,有一位同学从图书馆借来一本书, 海明威的《流动的圣节》。翻开第一页, 噢, 巴黎, 咖啡馆, 红酒, 写作。“ 如果你年轻时在巴黎度过,那么此后无论你走到哪儿,巴黎都是一个流动的圣节。”我那时候连上海都没去过呢,读这本书一下子迷上了巴黎。其实, 我说不清楚迷上的到底是什么, 你要说写作, 哪里不能写呢? 一支笔, 一沓稿纸, 你待在麦当劳里也能写。但是, 所谓文学偶像,他提供的是一种生活方式。

  海明威肯定是作家这个群体里的“偶像派”,写小说,游历世界, 在西班牙钓鱼、看斗牛, 在非洲打猎、做战地记者,参加过西班牙内战,跟着部队解放巴黎, 晚年住在古巴, 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 前后有好几个媳妇儿,这真是一种让人羡慕的生活。有一个美国的文学青年, 当年也被海明威的生活方式给迷住了。1 9 5 4 年1 月2 5 日,美国华盛顿州亚基马县, 当地报纸《每日共和报》有一篇报道, 通栏标题是《海明威丛林归来, 小说家结束环球之旅》。文章说,海明威“像他笔下那些胸毛浓密的男主角一样充满危险地生活着”。当地有一个青年工人, 白天在工厂上班, 空闲时间就去打野鹅, 偶尔会写两句诗,他读了亚基马报纸上那篇文章,觉得太兴奋、太刺激了。这个文学青年叫雷蒙德· 卡佛, 他跟媳妇儿说, 他们应该去西班牙住几年, 找一个阳光充足的地方生活、写作。《卡佛传》里说, 对于他这样背景的人来说, 过一种海明威似的生活就是个白日梦,他的冒险应该在家里进行。可卡佛还是参加了函授写作班, 学写作。对他来说, 这叫“生活不只是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

  除了卡佛, 海明威还有一个粉丝, 叫加西亚· 马尔克斯。1 9 8 1 年, 马尔克斯在《纽约时报书评》上发表了一篇文章, 讲述1 9 5 7 年春天, 他在巴黎遇见海明威的场景。当时, 海明威正走向卢森堡公园, 在圣米歇尔大街的另一侧, 年轻的马尔克斯不知道该不该上前打招呼,他冲着海明威的方向喊“ 大师”。海明威知道有人在叫他, 在一众行人中只有他担得起“ 大师” 这个称呼。他转身挥手:“再见,朋友。”马尔克斯在这篇文章里用一种诗意来概括海大师的文学成就:“ 他所描写的一切、他曾拥有的每一刻都永远属于他。斗牛士、拳击手、艺术家和枪手, 一出现就被纳入他的麾下。意大利、西班牙、古巴, 大半个地球的地方,只要他提过,就给他侵占了。但凡曾被他拥有的, 就让他赋予了灵魂, 会在他死后,带着这种灵魂, 单独活在世上。”

  文学能不能赋予一个地方这么大的魔力? 卢森堡公园、米歇尔大街, 还有丁香咖啡馆, 我三十多岁到巴黎玩儿的时候, 把海明威笔下写到的地方都去看了看。后来, 我有一个机会翻译《巴黎评论·作家访谈》中的一篇,我挑中了海明威。开头那一段, 介绍海明威在哈瓦那近郊德· 保拉区的房子, 西南侧一个外形方正的角楼里,有一间特设的工作室, 但他偏爱卧室, 卧室在一层, 和主厅相连。卧室很大, 阳光充足, 从东侧和南侧窗户照进来的日光直射在白色墙壁和泛黄的地砖上。我就琢磨,这角楼是什么样的, 卧室里的那些摆设还那样吗? 有朋友去那里玩儿过, 给我带回来一些纪念品, 我就想着,什么时候我也能去古巴溜达一趟啊?

  年轻的时候, 觉得世界很大, 我要到处去看看。年龄大了,可能就不这么想了。我还没去过乞力马扎罗山,不太肯定还能不能去, 也没去过古巴, 也不太想去了。当然, 我对远方还是有一种梦想, 对此生到不了的地方还是有热情。比如说我有一阵子很迷恋《户外》杂志,那个杂志经常刊登一些探险的文章。我最近读的一篇是,有个俄罗斯小伙子, 打算到挪威靠近北极的一个小岛上自杀,他在那里搞了一支枪,然后想, 为啥我自杀之前不抢一次银行呢? 然后他就抢了银行。跟小说一样精彩。

  对远方的梦想为什么会有一种诗意? 它是不是意味着一种对现实生活的超越?人在年轻的时候是不是应该周游世界? 当一个世界主义者意味着什么? 这些问题,其实我也没有答案。旅行是不是能安慰你? 你拼命工作五十个星期, 是不是就为了那两周的假期能去旅行呢?如果可能,你想在哪里生活?世界上有没有一个地方, 你觉得是属于你的?

  英国有一个作家叫吉卜林, 他很早就周游世界, 宣扬大英帝国的伟大, 哪儿都去过, 什么世面都见过, 于是就有另外一个英国作家写了篇文章讽刺他, 这个作家叫切斯特顿, 文章是《论吉卜林和使世界变小》。切斯特顿说, 那些到处奔走的人生活的世界其实比农民还要小。他说, 那些坐轮船一等舱旅行的人总是见过各色人等, 但是他们考虑的事情总是将人类分开的东西, 比如说服装特色、饮食品种或者礼仪差异——非洲人戴鼻环,英国人戴耳环, 诸如此类;而那些在地里干活儿的人,他们没见过什么世面, 他们考虑的事情总是将人类联结在一起的东西, 比如饥饿和粮食、婴儿和死亡、好天气和坏天气, 等等。切斯特顿说, 缺乏活力的东西才会像灰尘一样飘荡, 有繁殖力的东西都会沉一些。他歌颂那些活在小世界、面对大问题的人, 歌颂那些“ 站在自家菜园, 仙境就在自家门口敞开的人”。

  我年纪渐大, 特别是有了儿子之后,就很少出门了。我不敢说, 仙境就在我家门口敞开, 但我想说说, 现在我再读海明威又读到了什么。

  前些日子, 是海明威1 2 0 周年诞辰, 海明威新的全集出版。我就读了他的几个短篇小说, 其一是《医生夫妇》,开头写三个印第安人,扛着锯, 拿着大铁钩, 带着三把斧头,来帮医生干活儿。医生要干啥呢? 河流上游的木材场, 运送木头的木筏不那么结实, 有的大木头会散开, 被冲到水边, 医生想把三根原木顺回家去。为首的印第安人说, 医生啊, 你偷了好大一批木材啊。医生听了, 很是恼火。他曾给这个印第安人的妻子看病, 对方诊费还没付呢, 现在印第安人却不肯帮他干活儿。医生呵斥印第安人, 可三个印第安人不把他当回事儿, 他们身高马大的, 带着斧头和铁钩,医生就转身回家了。

  在家里干吗呢? 掏出猎枪,装上子弹,装上再卸下来,生闷气, 委屈羞愧。妻子问医生, 你在干吗? 医生说,我跟印第安人吵架了, 他们不肯干活儿, 他们想赖账。妻子对这场冲突采取回避的态度。她说,你没惹人家吧?你没动肝火吧? 你记着, 克己的人胜过克城的人。医生说, 我要出去走走。医生去了树林, 儿子尼克正在树下看书。医生说, 你妈叫你回家呢。儿子说,我要跟你一起,我知道黑松鼠在哪儿。父子两个就往森林中去, 去找黑松鼠。

  故事也就两三千字, 早年间看的时候, 估计很快就翻过去了,这么简单的故事,有啥意思? 现在呢, 我知道海明威的爸爸是一个医生,海明威的妈妈是一个虔诚的教徒。在《医生夫妇》中,妈妈根本就不承认世间的恶行, 害怕起冲突, 总是息事宁人的态度, 爸爸会直接面对世间的残酷, 面对手拿斧头和铁钩的高大野蛮人, 小男孩尼克选择要跟爸爸在一起,他要正视那些冲突。

  海明威小时候, 有一段时间总被妈妈当成一个小姑娘来打扮。他妈妈早年间想成为一个演奏家, 可患了眼疾, 只能回到家乡嫁给埃德蒙医生, 生了好几个孩子,在家里辟出一个音乐教室,延续她的音乐教习。埃德蒙医生高大威猛, 喜欢钓鱼打猎, 喜欢用蛇泡酒, 喜欢露营野餐。儿子三岁时, 他给他订阅了一本《禽鸟》杂志,教海明威认识大自然, 教他怎么使用渔猎工具和武器。海明威长大后, 简直成为户外运动专家, 你看他的很多照片, 场景都是在户外帆布椅子上写作, 好像比坐在书房里的照片还多。他在小说中时常会写到钓鱼, 没有什么运动能比钓鱼更具有一种逃避现实的属性了——安安静静地在一块树阴下, 在一块小沼泽地里, 放下渔线, 生存中好像就有了一条不被打扰的缝隙。他写打猎, 写斗牛, 他时时要彰显自己的男子气概。他对大自然的热爱,很可能是埃德蒙医生留给儿子最好的礼物。

  1 9 2 5 年, 海明威在巴黎崭露头角之时, 他爸爸埃德蒙医生用一把手枪自杀了。海明威书写少年尼克的小说,收录在《尼克·亚当斯故事集》中, 薄薄的小册子, 据说在草稿上还是以第一人称来讲述的, 出版时改成了第三人称。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从父子关系这个角度看海明威的小说,他写的《医生夫妇》《两代父子》都是讲爸爸和儿子的关系。

  还有一篇《印第安营地》,讲尼克跟医生父亲去印第安人营地接生的事。医生用一把折刀做剖腹产, 可那位印第安人丈夫目睹妻子受苦,自己在产房外面自杀了。在故事的结尾处, 尼克有一连串的疑问:“他干吗要自杀啊,爸爸?”“ 自杀的男人多不多啊,爸爸?”“死,难不难,爸爸?” 他们上了船, 清早凉飕飕的, 一条鲈鱼跳出水面。非常简单的一篇小说。我以前读的时候, 感受最强烈的是那个自杀的印第安人;等我当了爸爸再读, 小说结尾处尼克那三个问句让我心如刀绞:“他干吗要自杀啊,爸爸?”“ 自杀的男人多不多啊,爸爸?”“死,难不难,爸爸?”三句话都有“爸爸”这个词儿, 我没当爸爸的时候,这三个词是不出声儿的,等有人管我叫“爸爸”的时候,这三个词显得特别响亮、清澈。这就是人的变化。三十多年前, 我在家里的黑白电视机上看《乞力马扎罗的雪》,对遥远非洲展开自己的想象;过了三十多年, 我当爹了,最关心的就是自己的儿子。

  好了, 祝你走遍世界,也祝愿你站在自家菜园, 仙境就在自家门口敞开。

  (祺泽摘自湖南文艺出版社《文学体验三十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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