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迷“转运”，从听课学员到传销公司会员

　　文｜张士海

　　杜萍告诉亲朋好友，数易公司是专门帮人转运的，如果能找更多的人去改名字、买数易公司产品，既能帮助他们转运，还会让他们成为自己的下线会员，获得提成

　　如果你身处逆境，诸事不顺，突然有人告诉你，通过改名字、买珠宝，就可以让自己和家人转运，过上幸福安宁的生活，你会动心吗？江苏省的不少老人相信了这个说法，纷纷花钱请大师改名。但随着警方的深入调查才发现，这背后其实是一个非法传销犯罪集团在运作。

　　身体不好找大师听课

　　2017年，对于30多岁的江苏无锡女子赵彩霞来说，是个诸事不顺的年份。2017年底，她和第二任丈夫离了婚，独自带着女儿生活。不久，赵彩霞的健康又出了问题，感觉走路无力，多次到医院治疗仍不见效，于是决定到大医院求医。

　　2018年3月10日，赵彩霞来到上海一家专业骨科医院看病，医生诊断为股骨头坏死，可能需要做四次手术，而且还不一定能治好。听了医生的话，赵彩霞一时拿不定主意，很是郁闷地回到老家。赵彩霞试图想买保险渡过难关，但在咨询后发现也无法实现。

　　就在赵彩霞灰心丧气的时候，她偶然看到朋友圈里有人分享了一篇文章，大概意思是学习易经可以知道自己的命运，而且有办法让自己转运。读完文章，这些年的种种不顺立即涌上心头。小时候，赵彩霞就不停地生病，成年后婚姻不幸，两次离婚，做生意也是屡屡亏损，并欠下了一大笔债务，为此她甚至多次动过自杀念头，现如今，自己又身患重病……想到这里，赵彩霞决定，就算是死了，也要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命，于是立即联系分享文章的这位朋友。对方告诉赵彩霞，近期有一位易经大师可能要到江苏徐州讲课，到时候会通知她。

　　2018年4月的一天，赵彩霞得到通知，姓李的易经大师已经到达徐州讲课。赵彩霞当天就乘车来到徐州，找到了这位李大师的上课地点。讲课中，李大师说，自己是广东省广州市数易文化发展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数易公司）的专家，平时云游全国各地，现在向大家传授精深课程。

　　讲课中，李大师特别强调了人的名字重要性，并随口举例说，如果有人名字里有“彩”字，因为这个字里面有四个“丿”，就可能一生中要经历四刀。赵彩霞一听，刚好和医生讲的自己要做四次手术印证起来，于是对李大师的话非常信服。讲课中，李大师还多次强调，要想转运，几乎每个人都要改名，他所在的公司有34位专家，他们每天待在“黑洞”（他们公司的一个术语）里，根据想改名字的人的生辰八字和具体情况，算出他们新名字。

　　课后，赵彩霞单独找到李大师，将自己的情况如实相告。李大师听了，思考了一番说，她的情况不需要做手术，只要将自己的名字改掉，然后每天在本子上抄写新名字49遍，连续抄写49天，并将自己新的名字告诉身边的人，让大家都叫自己的新名字，然后再购买公司生产的手表、项链、戒指等产品。因为这些产品被赋予了能量，而且是根据每个人的生辰八字定制的，使用后就可以与宇宙对接，提升自己的能量，最多6个月，身体自然会转好，命运和生活都会大幅改善。

　　听了李大师的话，赵彩霞觉得太不靠谱，便问：“医生说我的骨头缺少一块，改了名字和购买你们的产品，就能将我缺少的骨头长起来？反正我不信。”说完，赵彩霞回绝了李大师的建议。回家后，赵彩霞将李大师说的话告诉了自己的父母，父母觉得此事不靠谱，让赵彩霞不要上当受骗。

　　从学员到会员

　　但鬼使神差的是，在家待了一段时间后，赵彩霞始终忘不了李大师的话，最终竟决定“死马当活马医”，就按照李大师的说法，将自己的名字改掉并购买该公司的产品。随后，赵彩霞与李大师联系，交了3000多元改名费，并花了1000多元买了据称能调和能量的平衡牌。

　　20多天后，赵彩霞收到了自己新名字——赵阳嘉，并被告知，她的身份已经从学员转为数易公司会员，还有了专属编号，以后再购买产品，可以享受打折优惠。李大师还特意嘱咐赵彩霞，如果能推荐朋友到公司购买产品，这些人就会成为她的下线，他们的每笔消费，赵彩霞都会有提成；如果朋友再推荐其他朋友来公司购物，赵彩霞同样也有提成。依次类推，下线人数越多，她的提成收入就越高。赵彩霞听了，觉得这是好事，很是高兴。

　　此后，数易公司的老师无论去周边哪个城市讲课，赵彩霞都跟到哪里去学习。其间，赵彩霞惊奇地发现，自己的身体有很大的改善，因而对数易公司宣传的内容深信不疑，于是开始不断地向身边的人介绍数易公司，动员他们去学习。

　　听课久了，赵彩霞逐渐对数易公司的课程内容更加熟悉。后来赵彩霞听说，如果开一家数易公司加盟店，就可以招收学员并请总部老师来店里上课，为发展下线建立基地。于是，2018年6月，赵彩霞根据数易公司的规定，花了9.9万元买了一只戒指，由此获得了加盟店资格。公司规定，成为加盟店后，前6个月每个月有2000元的店补，6个月后必须每月推广公司产品2万元以上才能拿到店补，直至拿满加盟费为止。公司还规定，赵彩霞发展的所有下线会员的每笔购物，都必须由赵彩霞的加盟店向公司报单，每个订单都会有一定比例的提成奖金。

　　为了尽快回本赚钱，赵彩霞开始现身说法，以自己身体改变为例，疯狂向周边的亲朋灌输数易公司宣传的内容，以学到的那套话术动员他们改名字、购买数易公司的产品，同时鼓励他们再去发展自己的下线。很快，赵彩霞利用之前创业时认识的一些朋友人脉，逐渐在江苏常州、无锡、淮安等地发展了众多的下线，其中淮安中年妇女杜萍就是她发展的骨干下线成员之一。

　　从病友变下线

　　2019年7月，50多岁的杜萍胸椎部位不舒服，便慕名前往一位道士那里调理身体。在那里杜萍遇到了同样来调理股骨头坏死的赵彩霞。调理后，因看赵彩霞行动不便，杜萍便顺便开车将她带下山。

　　路上，赵彩霞与杜萍闲聊。在观察杜萍一会儿后，赵彩霞说道：“姐，你这辈子赚的钱不少，但现在你的口袋比脸还干净。”杜萍一听，吃了一惊，因为自家经济条件确实一直不好，便问赵彩霞是怎么看出来的。赵彩霞神秘地说：“是你的人生说明书告诉我的。”说完这话，赵彩霞到了下车地点，杜萍意犹未尽，便加了赵彩霞的微信。

　　回去后，杜萍翻看赵彩霞的朋友圈，看到她的分享说，学习数易公司的课程可以知命改运。杜萍想到自己和家人一直不太顺，就发信息给赵彩霞，表示想学习，但她又有疑惑，她觉得自己只有小学文化，怕是学不会。赵彩霞说，非常简单，只要会20以内的加减法都能学会，但要交940元学费。杜萍答应了。

　　2019年8月的一天，赵彩霞联系杜萍去无锡听课。第一天老师讲了一些数字方法，说每个人都有对应1到9数字的命运，杜萍很快就根据自己出生日期和老师给的方法算出自己属于几号人。

　　老师对杜萍的数字进行了解释，说这个数字的人比较死板，说话直来直去，容易得罪人，而且这个数字对家人不吉利。杜萍立即想到自己性格确实这样，她父母都是突然去世，儿子曾在夜里突发心脏病，自己身体也一直不好。她觉得这些和老师说的都吻合，非常神奇。随后，老师又对杜萍的名字进行了分析，认为杜萍属狗，狗是食肉动物，但名字里却有“萍”字，这个字是“草”字头，只有病狗才吃草，因此必须改名才能转运，最好购买一只价值2万多元的手表戴着，增加自己的能量。听到这里，杜萍对老师佩服得五体投地，但因为没有钱，便决定先改名字，当即填写了改名表格。

　　不久，杜萍收到了自己的新名字。随后，杜萍将儿子、儿媳等一家五口人的名字都改了。过了一段时间，杜萍在赵彩霞的劝说下，咬咬牙，花了9.9万元购买了公司的戒指，并获得了加盟店资格。

　　为了尽快收回加盟费，杜萍开始逢人便介绍数易公司是多么神奇，并以赵彩霞举例，宣称说这个原来快要瘫痪的人，在公司改了名后，立即时来运转，现在已经成了大老板。此外，公司在周边开课时，杜萍也会竭力拉人到现场听课。

　　在杜萍的全力宣传下，很多中老年人纷纷加入了改名、购买数易公司产品的队伍，尤其是身体不佳、家庭不幸福的人，更是将之视为给自己和家人“转运”的最大寄托。

　　同时按照赵彩霞的说法，杜萍告诉亲朋好友，数易公司是专门帮人转运的，如果能找更多的人去改名字、买数易公司产品，既能帮助他们转运，还会让他们成为自己的下线会员，获得提成。于是，又有一大批人成了杜萍的下线会员。

　　母亲购买了20多万元产品

　　2021年11月29日，一名男子向淮安警方报案，说自己的母亲最近经常在家里和陌生人接触，还鼓动身边的朋友购买一些带有封建迷信色彩的吊坠、手表等物品，宣传这些东西可以帮人转运，而母亲也购买了20多万元的此类产品。男子还告诉民警，自己偷偷查看母亲的手机发现，这群人中为首的叫赵彩霞，他们推销的产品都是在数易公司定制的。他曾多次劝母亲不要上当，但母亲根本听不进去，无奈只得悄悄到公安机关报案。

　　淮安警方立即对数易公司展开秘密初查，发现该公司涉嫌传销犯罪。2021年12月28日，淮安警方奔赴广州，将数易公司实际负责人林峰及公司高管吴杰等人抓获归案，数易公司幕后指挥者陈军之前因涉嫌其他犯罪已被广州警方羁押。随着案件侦查的不断推进，赵彩霞、杜萍等其余16名涉案人员也先后到案。至此，一个拥有9万余名会员、收取会员资金合计人民币16亿余元的传销犯罪团伙被公安机关查获。

　　企业化管理的传销团伙

　　40多岁的男子陈军几年前和妻子在天津开了一家科技公司，从事销售管理工作，吉林籍男子林峰等人与他合作。2014年，公司倒闭，陈军便去广州闯荡，并开始谋划成立新公司。

　　2016年初，林峰接到陈军电话。陈军说准备在广州成立数易公司，主要业务是卖珠宝和人员培训，邀请林峰加入。林峰问，自己可以做什么。陈军说，林峰之前学过姓名学和五行学，加入公司后，可以任命他为公司下属的商学院副院长，和另外两名研究数字和易经的人共同负责课程开发和学员培训，年底按照公司高管标准分红。只有高中文化的林峰听了，非常高兴，当即答应。

　　到广州后，林峰发现，除了自己外，陈军还邀请了另外5人担任公司的高管，分别负责市场开发、课程培训、公司网站运营等工作，陈军任公司董事长，其余5人任董事会成员。公司下属机构设有业务部、客服部、行政部、人事部等。很显然，陈军准备大干一场。

　　不久，数易公司正式成立。经公司董事会研究确定，公司的盈利模式分两块：一块是培训，收取培训费，培训的内容有姓名学、五行学、数字学、风水学等；另一块是销售产品，主要有手表、钻戒、吊坠、五行平衡台等，这些产品由公司委托一些工厂代加工。此外，公司还有一项重要业务是改名字，聘请专人负责该业务。而招揽客户的方式，就是通过发广告等方式拉人来听课，并在讲课中对听课人说他们的名字不好，要想转运，必须花钱改名，并购买价格奇高的号称能帮助转运的手表、珠宝等物品。听课的人一旦购买公司产品，就自动成为公司会员，然后以提成为诱惑，鼓动他们去拉人发展自己的下线，以此不断壮大会员数量。

　　此时，包括林峰在内的高管都心里明白，这其实就是法律禁止的传销模式。但是为了赚钱，他们都将法律抛之脑后。随后，公司董事会制定了佣金方案，确定根据各人完成的净营业额，将会员分为六个层级，分别命名为学员（1000元）、见习（3万元）、指导（9万元）、老师（30万元）、导师（300万元）、院士（1200万元）。2019年，公司董事会决定将层级名称修改为销售顾问、销售主管、销售经理、销售总监、高级总监、大区总监，各层级营业额标准不变。

　　同时公司规定，根据各会员所处的层级不同，分别领取不同比例的直推奖和差额奖。直推奖是指会员自己直接推荐发展的下线会员购买公司商品，推荐人可以根据自己所处的层级，按照15%-51%的不同比例获得提成，层级越高，提成比例越高。而差额奖则是指低级别会员再发展新会员时，以前发展这个低级别会员的上一级会员，可以按照自己所处的不同级别，领取营业额的4%-13%提成。

　　在陈军的指挥下，林峰等公司高管带领各自的团队四处拉人听课、拓展市场。但让他们失望的是，公司的效益并不理想。

　　2016年8月，陈军召开公司董事会，研究尽快打开市场的对策，最终决定在全国各个地级市设立100个数易公司的分公司。随后，几名董事会成员分头向已经发展的人员发出邀请，鼓动他们率先成立分公司。

　　2016年9月中旬，第一场分公司招商会在山东青岛召开。经过陈军等人的大力宣传推介，当天就签约了20多家分公司，每个分公司收取加盟费37万元。2016年11月，陈军等人又筹划召开了第二次招商会，地点在浙江杭州，此次又成功签约了60多家分公司。为了进一步拓展市场，公司又决定在各分公司下设加盟店，只要消费9.9万元，即可以成为加盟店，获得在当地拉人开课的资格。

　　完成市场布局后，各地分公司和加盟店海量印制宣传单，深入各社区四处散发，以宣讲运势、风水、命运、家庭和谐等所谓数易文化为诱惑，吸引中老年人听课。为了实现拉人、收益两不误，他们先是以免费听课为幌子，将老人们引导到课堂，然后以各种“玄学”吓唬听课人员，让他们感觉自己命运不好后，再提出要想知道破解办法，必须缴纳940元方可继续听课，随后开始对听课人员进行洗脑，诱导他们改名、购买转运产品等。这些人一旦消费，公司就会以赚取提成为诱饵，鼓动他们发展下线。

　　在全国各地分公司、加盟店的努力下，数易公司的“效益”很快得到迅猛增长。在此过程中，像赵彩霞、杜萍这样的一大批人由消费者转变为加盟者，其中成绩最突出的吴杰，自2017年作为普通会员加入数易公司后，通过不断提升销售业绩、开分公司等方式进行升级和取得返点获利。至2019年，吴杰达到会员的最高级别院士级别，后被数易公司任命为市场四大体系中天贵体系的负责人，负责全国20个分公司、1147家服务中心的业务，并成为公司最高决策机构策略委员会的成员。

　　2018年5月，陈军控制的一家影视公司因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被公安机关立案侦查，数易公司被查封一个月。此事让陈军等人嗅到了危险。为了规避风险，陈军随后将公司地址进行了搬迁，并将数易公司的业务拆分为多块，并注册成立了5个新公司，分别负责珠宝饰品的设计加工、洗脑课程开发、改名服务、网络维护等业务。同时，为了培育更多的讲师以满足全国各地开课需求，公司还特意在吉林注册成立了一家职业技能培训学校，由公司高管对各地推荐的骨干进行培训，让他们可以在本地随时开课。

　　2020年6月，陈军因为之前的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被逮捕羁押。陈军遂通过自己的律师传达指令，安排林峰全面监管公司，遇到重大事项，由林峰及其他5名董事共同研究后，通过律师向其汇报，以此继续掌控公司，直至案发。

　　数易公司后台数据统计显示，截至被公安机关查获时，数易公司已经在全国发展100余家分公司，3000余家加盟店，共发展会员9万余人，会员分为70层级，收取的会员资金达16亿余元。林峰持有并控制的会员账号11万余个，下级会员9万余人，下级层级64层，非法获利8670余万元。吴杰持有并控制的会员账号1.9万余个，下级会员1.6万余人，下级层级42层，共非法获利680余万元。

　　2022年11月25日，江苏省淮安市淮安区检察院以涉嫌组织、领导传销活动罪，依法对林峰、吴杰等数易公司四名高管向法院提起公诉。法院审理认为，被告人林峰、吴杰等人组织、领导以推销商品、提供服务为名，要求参加者以购买商品、服务的形式获得加入和发展下线的资格，并按照一定顺序组成层级，间接以发展人员数量作为计酬及返利依据，引诱参加者继续发展他人参加，骗取财物，扰乱经济社会秩序，情节严重，其行为均已构成组织、领导传销活动罪。林峰等人为共同实施犯罪而组成较为固定的犯罪组织，系犯罪集团。2023年10月26日，法院以组织、领导传销活动罪分别判处林峰有期徒刑六年六个月，并处罚金人民币200万元；判处吴杰有期徒刑五年，并处罚金人民币30万元。数易公司另两名高管也被以组织、领导传销活动罪判处有期徒刑六年，并处人民币35万元至50万元不等的罚金。目前，检察机关正对赵彩霞、杜萍等其余涉案人员依法审查起诉中。陈军因涉嫌其他多项犯罪，目前正被广州警方继续侦查中。（文中涉案人员、公司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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