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心的眼泪会倾城

　　编辑：刘东 图/文：喻添旧

　　对于我这样的旅人来说，不曾到达香港之前，总会如此疑惑地问自己：香港是什么？在不确定的传说和梦想中，香港是电影圣地，是金融中心，是购物天堂，是璀璨港湾，是主题乐园——直到迈入这座连空气中都渗透着香港气味（那或许少不了美食厨房的烟火之香）的繁华岛屿，才发现，任何一个单一的哪怕是最尊荣高贵的头衔与桂冠，都不能代表香港骨子里复杂而融合的气质，这种气质并非来自一朝一夕，而是源于香港始终被艺术气息环绕着的“百年孤独”。

　　香港作家廖伟棠在他的《波希米亚香港》中描述了这座城市的艺术状态：固有的经济环境造就了香港艺术自由滋生的状态，并不容否认地造就了大量的不成熟，也同时让优秀者能清醒、独立地生长，不去计较一个纯粹的艺术圈内的竞争和比较——这是一个良性的创作循环。

　　在一次次前往香港之后我才发现，香港不是任何其他地方，香港就是香港。长久的良性创作循环或说奇妙的竞争方式，使它交杂又独有。要说香港到底有多交杂，去看看马家辉的《龙头凤尾》吧。那里面有香港曾经遭受的苦难和救赎，我很难复述清楚。

　　同样的，这一次，我已经在香港几日，但始终不知道该怎样描述这个城市。去过那么多次香港，遇见下雨还是第一次。滴滴落落的雨像歌里说的眼泪倾城，击破了五月的闷热，在阵雨的间隙中，徒步城市探索是愉悦的事。踏踏实实地走了许多地方，算是一回碎片的重组。香港变了不少，记忆中的画面在消失。霓虹招牌越来越少见，城市的（不仅表象）的颠覆与抛弃的重建慢慢取代延续与积累的修复，我的八达通卡也因为太久未曾使用而需解锁重启，扣掉了一大笔手续费。索性退卡，也没什么要紧，反正就连天星小轮都可以电子支付了。乘船的也不再是故事里那些赶交文章的写作者。只有贴着“仅收纸币”的路边餐档，尝试用自己微弱的执拗抵挡冲毁时代的洋流。但香港仍然是独特独有的。独特的东西，又怎么会被轻易改变呢。

　　行走在香港貌似雷同的街区之间，常常与意想不到的发现撞个满怀。其实香港的数个区域有着鲜明的风格区别：油尖旺传统复古，西九龙萌发艺术，中环时尚常新。香港并未止步不前，充满理想和活力的年轻人正通过创造品牌以及活化经典来打造着一个“全新”的香港。无论是“艺术气息最浓厚的港铁站”西营盘站，或是设计创业者的梦公寓 PMQ 元创坊，还是动漫文化创意基地茂萝街，这些泛燃着火花的文创小世界让游人和居者在拥挤的香港获得了持续的勇气，也像在鳞次栉比的水泥丛林中呼吸着光合作用的氧气一样，充满轻松的生命活力。

　　香港有相当多的宠物友好地带，遛狗这件事得到了升级，人在逛街，狗也在逛街。M+ 博物馆外的海滨长廊是其中一处，人们可以在这处香港文化新地标下与宠物相伴度过悠闲时光。每位狗主都会随身带瓶消毒液，随时喷掉狗的粪便——大家也都方便。如果说在博物馆外遛狗还不过瘾（似乎跟在公园遛狗也没什么区别），那就往荃湾方向直奔南丰纱厂好了。在那里，宠物可以“登堂入室”，陪主人吃饭，跟伙伴社交。香港的现代城市艺术发展里有一个很重要的词叫做“活化”，南丰纱厂1954 年创办后，一度成为香港产量最高的纺织厂。20 世纪 80 年代，亚洲各地工业化速度加快，香港也开始经济转型，制造业占比下降。直到 2014 年，南丰纱厂的“活化”启动，成为一座好逛街、好吃食、好看展、好遛狗的现代艺术和商业中心。当然，今天永远不会忘记昨天，历史总在不断续记，香港尤其如此。在南丰纱厂小小的博物馆里，你可以试着用最基础的工具——双手——将棉花制成一股纱线。

　　在香港逛博物馆是旅行的必要项目。去西九龙艺术公园里的 M+ 博物馆看了《黑白摄影叙事》展，重温一众大师：刘香成的滑冰、马克·吕布的北京橱窗、布列松的瞬间和纽约，也有细江英公的三岛和森山大道的演员肖像，以及罗伯特·弗兰克的美国人。罗伯特·弗兰克说“黑白象征着希望和绝望，那是人类永远要面对的选择”。嗐，哪有那么邪乎，过去的年代善于创作黑白，还不是因为彩色相纸没有普及。到现在，拍黑白，多半因为城市灯源过多，丑得不得了。出挑的美好，是在秩序感中打破秩序，在柔弱中击出力量。黑白照片是有劲儿的，它为城市藏起了一部分，又创造出一部分。没有色彩干扰的时候，人就在灰度渐变里，用叙事将黑和白的色块自动填补起来。

　　就像用大排档和牛杂、烧腊填补起不愿睡觉的午夜时光。庙街的大排档仍然有着吸引我的力量。其实何止是我，晚上九十点钟，荣发正当满客，各色人等各得其乐。刚下班的西装客与朋友觥筹交错，戴眼镜的鬼佬（这是《龙头凤尾》里的用词）一口接一口地大吃煲仔饭，韩国情侣排坐私语，好像正吃着一餐下午茶，东南亚肤色的家庭对香港的味道丝毫不陌生。香港的吸引力和包容力，与天星小轮上写着的“亚洲国际都会”的名号匹配无疑。每个人来此之前的种种猜测与幻想，在抵达之后都被消解为安闲的现实，触得到摸得着。

　　正如导演林奕华在《永远的香港人》中所说：“香港可能是别人眼中的某一种天堂，对于我，它却是百分百现实的。”那些所有对香港痴心所爱的人，他们一次次用自己的热爱“倾城”香港，收获的，是一个更加交杂与包容的“我之”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