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视“开学综合征”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刘佳璇、特约撰稿姜颖慧 编辑覃柳笛

　　幼童进入幼儿园、青少年转学和升学，以及成年人改行、跳槽时，都有可能出现适应障碍，产生焦虑、郁闷、社交困难、压力巨大并难以调适的反应。

　　开学季到来，青少年在结束假期生活、恢复校园生活时，常常出现紧张、焦虑、失眠、拖延与厌学情绪，不少家长将这类表现形象地称为“开学综合征”。

　　事实上，开学季也是医院中儿童精神科以及青少年心理咨询机构的接诊高峰期，一些青少年会因开学、升学时较为严重的情绪问题而求助专业人士。

　　“胡鑫宇案”所呈现的青少年心理困境，更使得全社会感到痛心和警省。胡鑫宇所留下的录音显示，这名少年在升入高中后出现学习困难、注意力无法集中、睡眠障碍等严重困扰。

　　环境改变对成长中的青少年意味着什么？一次新环境适应上的失败会促使青少年作出极端的选择吗？当他们遇到自身难以解决的心理困境，成年人该如何施以援手？

　　“新环境难适应”非小事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通过网络检索发现，为帮助青少年应对开学时的身心压力、调整身心状态，不少地方的教育部门、中小学校近期都在公众号发布了“开学心理调适指南”。

　　目前，来自全球的青少年精神健康专家在交流中发现，过去三年的新冠疫情大流行给青少年群体带来了心理震动波。具体的影响在于，学习生活秩序被扰乱、家庭中的影响因素被放大、线上学习效果不佳，缺乏同龄人的交流和支持，充沛的精力和敏感的情绪难以得到疏导等等。

　　这会使再次回到学校的青少年面对更大的情绪压力，如何进行心理调适值得关注。

　　“一些孩子重新进入学校环境后，会遇到一些困难，出现胃口差、注意力无法集中、学习效率低或者不愿跟同学接触等情况。”青少年心理问题专家、中华预防医学会伤害预防与控制分会常务委员及其自杀干预学组组长、北京回龙观医院主任医师李献云对《瞭望东方周刊》说。

　　大部分青少年在面对“开学综合征”时，都可以通过自行调整、家庭和学校的帮助在短时间内摆脱负面情绪影响。不过，也有一些青少年因各方面的原因出现难以缓解的情绪失调、睡眠障碍等，此时有必要观察其是否出现了“适应障碍”。

　　所谓“适应障碍”，是指个体面临生活或工作环境变化时，在三个月内所产生的烦恼、情绪失调和行为变化现象。李献云介绍：“适应障碍会使个体有明显的苦恼，或导致个体的社交、职业或学业受到不良影响，这种不良影响超出了大部分人，但又不能被诊断为其他精神障碍。”

　　幼童进入幼儿园、青少年转学和升学，以及成年人改行、跳槽时，都有可能出现适应障碍，产生焦虑、郁闷、社交困难、压力巨大并难以调适的反应。一些人来到陌生国度学习、工作和生活时产生“文化休克”甚至性情大变，也是一种适应障碍的表现。

　　通常来说，适应障碍是情境性的，一旦应激因素消失，适应障碍也会在半年左右的时间内自行消失。

　　胡鑫宇升入铅山县致远中学后，对新环境逐渐出现适应困难，媒体报道显示他的心理问题逐渐演变加重，可能存在更严重的抑郁障碍。根据通报，胡鑫宇失踪前曾在笔记中写下“新环境真的很难适应”等内容，并出现了入睡困难、早醒、醒后难以再入睡等睡眠问题；存在注意力难以集中、记忆困难等认知功能障碍；存在内疚自责、痛苦、无力无助无望感、无意义感等情绪问题；进食出现异常，有明确的厌世表现和轻生倾向。如果在他适应新环境出问题的早期被识别，及时给予帮助或治疗，也许可以避免这一悲剧发生。

　　随着年龄的增长，大部分人的适应能力会增加，但成长环境有所缺失的孩子在进入新环境时更容易出现较严重的适应困难，甚至作出极端选择——这便不是简单的适应障碍，而是与一些更复杂的心理健康问题有关。

　　别让困境变绝境

　　人民日报健康客户端、健康时报联合多家心理健康平台共同发布的《2022国民抑郁症蓝皮书》调查数据显示，在抑郁症患者群体中，50%为在校学生。

　　“青少年在青春期前后，会经历生理和心理的变化和转折，是一个非常敏感的阶段。”温州医科大学附属康宁医院儿童青少年心理中心主任叶敏捷说。

　　叶敏捷认为，如果在这一阶段青少年没有建立起自我认同，很容易陷入虚无、迷茫，产生一些消极想法，诸如“没有人爱我”“生命没有价值”“这个世界和我没有关系”等。

　　“青少年的心理问题通常是在日常生活中不良因素的长期累积、影响下逐渐形成的。促使一个人作出极端选择的也不会是单一事件，背后一般都有成长环境里长期累积的不良因素。”李献云说。

　　在长期从事青少年心理健康研究工作的过程里，李献云发现，出现厌世情绪和轻生行为的青少年，常常感觉其整体心理状况让其“别无选择”。

　　“虽然个体自杀会有外部的诱发因素，但本质上与个体的负性认知有关。这种负性认知是危险的，最终让孩子从困境走上了绝境。而负性认知是在孩子成长的过程中逐渐形成的，往往与其童年经历、家长的养育过程有关。”李献云说。

　　叶敏捷在门诊中见过很多严重厌学的青少年，他们学习时会出现腹痛、头痛、恶心、呕吐等症状，但在检查身体时没有发现任何问题；辗转到心理门诊后，有的家长会很生气，批评孩子“你就想偷懒”。

　　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安定医院儿童精神医学首席专家、主任医生郑毅认为，在孩子心理健康发展过程中，家庭的影响因素可以接近70%。

　　郑毅观察到，孩子出现心理问题通常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心理需要没有得到满足；第二是负性的心理刺激太多，比如强迫孩子做不符合心理发展的事情。

　　“孩子从家长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中来理解自己、理解社会，从而日积月累养成特有的思维模式和行为模式。”李献云说。

　　当孩子在家庭中能够得到很好的理解和回应时，便能确认自己是被爱的、有更强的安全感和价值感；在之后的成长中，这样的孩子更容易形成内在的稳定并懂得求助，在遇到挫折时，就不会将困境视为绝境。

　　但如果父母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经常挑剔甚至贬低孩子的行为，那么孩子便容易产生对自身的负面认知；如果长期压抑孩子的情绪表达需求，便会让孩子形成压抑自我的思维和行为模式，从而在进入学校和社会时出现种种问题。

　　更多倾听，更多关注

　　郑毅团队在2021年发表过一份“中国儿童青少年精神障碍流行病学调查”，研究显示，我国儿童青少年整体精神障碍流行率为17.5%。“厌学”便是青少年的一个情绪信号。郑毅认为，如果患者和家属能及早注意这些信号，尽早求助专业人士，结局就会大不一样。

　　《2022国民抑郁症蓝皮书》数据显示，有一半的抑郁症学生患者会通过朋友倾诉、父母沟通或其他渠道进行求助，但仍有46%的学生没有寻求任何帮助，近30%从未想过寻求专业心理医生的帮助。

　　“如果一个孩子从小接受过适当的心理健康教育，便会知道自己可能遇到了心理方面的麻烦，也会对自己进行一定观察、寻求专业帮助，不至于将眼前的麻烦看作绝境。针对家长的心理健康教育更加重要，养育者需要学习如何做一个合格父母。”李献云说。

　　有青少年心理咨询师发现，不少父母有一种倾向——只有当孩子的情绪问题升级为精神障碍进而影响到学习，甚至不得不休学，才会带孩子来咨询，这些父母的诉求也偏重于“更好地学习”，而非解决孩子真正的心理健康问题。

　　李献云提醒道：“孩子遇到任何问题，家长首要的是和孩子沟通，耐心地看到孩子的问题所在。如果发现孩子在成长过程中出现越来越多的问题，家长也有必要来学习和接受心理健康教育。”

　　针对青少年在开学季可能出现的适应困难问题，李献云建议，如果开学后注意力难以集中、写作业出现困难，可以循序渐进地调整，逐步增加集中注意力的时间。同时，家长应注重倾听，并避免在倾听中批评、评价、显出不耐烦等，宜给孩子一定的适应时间，适当调低学习成绩预期，必要时向老师反馈孩子适应困难的状况。

　　学校、社会如何提供系统支持也同样重要。有专家建议，学校要设立心理健康专业人员的专职岗位，班主任也要经常与学生家长沟通交流学生的心理健康、家庭情况，在学校环境为青少年提供相应的心理支持。

　　《健康中国行动——儿童青少年心理健康行动方案（2019—2022年）》提出，到2030年，配备专兼职心理健康工作人员的中小学校比例应达到90%。

　　2021年，国家心理健康和精神卫生防治中心成立。同年，教育部办公厅发布《关于加强学生心理健康管理工作的通知》，要求中小学校每年面向小学高年级、初中、高中开展一次心理健康测评，推动建立“一生一策”学生心理健康成长档案。此后，教育部还开展了“全国教师心理健康教育能力提升行动”，为教师进行相关心理健康教育培训。

　　“孩子在成长过程中一定会遇到问题或困难，每一次挫折都是孩子学习解决问题的机会，是孩子成长的一次机遇。”李献云说，“我希望每个孩子都理直气壮地相信：家是我的，学校是我的，我遇到难题或感觉痛苦，有权利向家长和老师寻求帮助，并能在这里得到呵护和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