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剧康春雷自述:如果电影能够像一颗小石子
- 来源:电影中国 smarty:if $article.tag?>
- 关键字:编剧,电影,小石子 smarty:/if?>
- 发布时间:2024-07-21 15:35
二零年十一月中旬,我和老魏连同剧组到郴州资兴市筹备拍摄,一个多月的时间,我都和导演憋在屋子里改剧本,就像在其他采访中提到的,剧本“越改越不对劲,既不像是我的,也不像是他的。”就像一条打满了补丁的裤子,我们都有点束手无策。
这个时候,我没办法做出决定。一方面,这是我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长片电影作品,原剧本确实断断续续写了六年,我很珍视它,它是我对既往生活的一次总结,我不可能再写出那样的剧本了。另一方面,我也没有足够的勇气做出决断。就像电影里演的一样,拍摄日程临近,我和老魏始终没有达成共识,剧本迟迟交不出来,剧组里所有人都在为我们着急。
最后是老魏发挥了他的果敢:他决定不拍了。老实跟投资人和制片人交代,签了的演员照合同赔偿,剧组遣散,各自回家。老魏跟我说,他不想拍一部明知道结果是烂片的电影。我对老魏说,那就不拍了,我也不想写一部明知道结果是烂片的电影。在那个阶段,也许我们唯一的共识就是,不应该穿一条打满补丁的裤子去面对观众。影片在电影节放映之后,总有人问我:你和老魏之间真的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吗?其实真的没有,整个过程我们并没有像电影里展现的那样争吵、互相攻击。我想这是因为,我和老魏即使在即将拆伙的时刻,也是能够互相理解的。有一次映后我说,我和老魏之间有灵魂共振的那一部分,也有没办法融合的那一部分,这本身就让我觉得珍贵。
要将剧组拆伙的决定通知到组里的同伴,需要一定的准备时间。这个短暂的准备期,我也始终在想如何把剧本推进下去,相信老魏也是一样。第二天,我想到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我找到老魏,跟他说,我有一个新故事。
我向老魏讲述了小顾的故事。小顾是有原型的,我们入住的酒店后院,确实有一个餐馆,餐馆里确实有一个老板娘,带着一个一岁多的孩子。她穿着很“入时”,根本不像能干活的样子。剧组人员过去吃饭,她表现得很热情。平时则坐在一旁,显得疏离。有一次她穿了一身挂满羽毛的大衣,跃跃欲试,像一只想要出逃的小鸟,这个形象刺激了我。有一段时间我常常观察她,这是父辈创作者为我们留下的创作方式:深入生活,观察生活,既要冷眼旁观,又要理解和投入。我总觉得她会成为我故事里的人物,甚至动了创作一个短片的冲动。她让我想到我的童年,在北京偏僻的郊区农村,渴望着外面,幻想着有什么事情发生,打破日复一日的生活。同时,她也让我想到我曾经遇到过的其他女性,她们都面临着类似的处境。只跟老魏聊了几句,他马上兴奋起来,几乎只用了几秒钟的时间,便打定主意,他要拍小顾的故事。这让我也兴奋起来。
接着,老魏立刻向我讲述了第二个故事。我意识到,这两个女性故事互为表里,相互补充照应,形成了一种天然的结构。而且我很清楚,她们的阶层完全不同,可内在又有着某种相似性。也许在命运的分岔口,仅仅是一个选择让她们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她们只有一次谋面,这次谋面中二人没有对视,因为她们属于两个世界,这两个世界本就彼此隔绝。陈晨这个人物离我比较远,创作难度比小顾要大,于是我去看老魏给出的参考片,我是在写作过程中才慢慢理解了陈晨,也发现她身上天然的矛盾:不仅仅是故乡变了,离开故乡的人也已经变了。渴望纾解乡愁的人,不能以靠近家乡的方式得到纾解。后来,老魏向我推荐达内兄弟的书,他指出里面的一句话,成为我写作的座右铭:不要以拥抱去爱你的人物。我对这句话的理解是,创作者不应该取消和角色之间的距离,而拥抱作为同情的姿态,使这种距离消失了。我想说的是,在保持相对距离的情况下,我才有可能看清陈晨自身的局限和隐藏起来的俯视姿态,才会愿意让陈晨呈现出她“完整”的样子,在我看来,这比呈现其“完美”重要得多。
前两个故事梳理完之后,我跟老魏讲,第三个故事就写我们自己吧。一个导演和一个编剧,事情因他们而起,而他们不自知。他们在老板娘出走的问题上犯了难,不停地在讨论,却不肯侧过头看一样现实中真正的老板娘,像两个建造空中花园的建筑师。我们也会把我们的创作观念投放到两个人物上,但不意味着我完全认同编剧,老魏全然认同导演。我们的两只手握着一支笔,一人一句地写台词,他时常会扮演编剧,我也会变成导演。我们没有觉得谁的创作理念是对的,我们仍然是在书写两个经历和性格差异很大的人,一个顺遂,一个倒霉;一个自大,一个卑微(也许是另一种形式的自大);一个虚无,一个理想……是他们自身的差异导致了他们创作观的不同,而他们都被围困在各自的局限里。虽然这个故事看起来有点“飞”,有点解构意味,但我们是用最古典的方式进行创作的。
《永安镇》的三段式结构确实不是有意为之,而是天然形成的,就好像我的祈祷奏效了一样,老天给了我们一个巨大的帮助。当天下午,我们梳理出三个故事的方向,我知道这一次我们找到了彼此共振的那一部分。彼时,距离原计划电影开机只差两周,我用两天时间梳理出故事大纲,然后,和老魏一起投入写作。
至于会参与演出,确实有点误打误撞的感觉。在一次剧本围读中,老魏自然而然负责念片中导演的台词,而我自然负责念片中编剧的台词。不知不觉,我们都慢慢投入了角色,不再是念台词,而是表演台词。围读之后,老魏决定让我饰演片中的编剧。其中还有些波折,但不值一提,总之,我被说服了。在表演上,我是一个新人,很幸运地是,导演给了我很大的支持,剧组的小伙伴们也给了我很大的帮助,第一次面对镜头也没有感到紧张,反而觉得很享受。生活中,我们不是总有机会去扮演另一个人,所以我很感谢这次机会。
我是个严重精神内耗的人,心里总是有至少两个声音在对话、辩驳、争吵。以前,这些声音让我烦恼,因为我总是想在众多声音之中选择出唯一正确的那个。现在我知道,也许这些声音都是正确的。那些矛盾、对立的观点、想法、念头,好像变成了我的两根拐杖,我没有必要放弃其中任何一根。创作是为自己的心灵赋型。在《永安镇》的创作过程中,我将自己心灵深处的矛盾、冲突全部放置其中,经由不同的角色去体现和传达,形成一种更为隐蔽的复调结构。对于出走、对于故乡、对于片中导演和编剧的创作观,我都是一个没有清晰的答案。年轻的时候,我认为应该有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因此读书看电影,我总是在建立;现在,我只希望那些坚固的东西能够被打碎。
电影中提到一句,“这是我们最接近电影的时刻”,总有人问,现实创作中有没有这样的时刻。我反复想了好久。现在我想,也许就是你们看完电影,走在回家路上的那一刻。那时候你刚刚投入了123分钟去经历别人的人生,彼时正在回到自己的生活,如果这部电影像一颗小石子一样沉入你的心底,我会为自己感到骄傲的。也是在那一刻,《永安镇》终于找到了它归属:它是属于观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