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鸰:编剧的话语权是什么?

  • 来源:电影中国
  • 关键字:编剧,话语权,作品
  • 发布时间:2024-07-21 15:49

  之前我没改编过别人的作品,坚持原创,有过一次改编,自己的小说《大校的女儿》。改编别人的作品风险很大。改好了,原著好;改不好,编剧的锅。

  接受小说《人世间》的改编有两个原因,一是导演李路直接发出的邀请,之前我看过他《人民的名义》,相信我的劳动成果会有保障。

  看书后意外被书中周秉昆(雷佳音 饰)一家及街坊朋友等工人们的生活吸引。坦白说,如果没有这个契机我不会去读,我不是这类小说的目标读者,那就会错过一个了解我生活盲点的机会。二是当时我正带学生,带学生的最好方法是在项目中通力合作。随着文学作品面世渠道的激增,改编将是影视剧本创作的主流趋势。

  本以为有了厚重的小说基础,有学生做助手——戏剧架构可交学生去做,通常男性宏观思考把握能力比较强,架构搭好,细节我来填充,写细节是我的强项——综合这些因素的考虑,剧本合同签的时间是一年,没想到最终用了三年,成为我从业来耗时最长的项目,编剧工作一直持续到剧组拍摄杀青前的一个月方才结束。现在说一说那三年的工作体会。

  从小说到剧本的基调底色

  剧本动笔前我们和导演团队、小说作者梁晓声开过三次会,最后一次会上,晓声说了些他的具体想法,他为剧本设计的一个开头让我印象尤为深刻,那只是一个即兴设计,但足以让我感到我们之间在创作中某种理念上的不同。

  他的设计是:早晨大家在熟睡中,女主角郑娟一个人摸黑起来,摸索着点亮煤油灯,为全家做饭,用一根筷子在香油瓶里蘸一下点到了锅里。非常形象非常真实非常细腻,强化了小说本就突出展现的苦难灰色,正好和我的想法相反,当时我正在挖空心思想办法让这部剧明亮起来。创作理念非此即彼无可调和,为保护自己不受干扰,从那之后我决定不再与原作者交流。好在晓声懂行也宽容,自此也不再过问不再说。

  小说《人世间》以当年最高票获得茅盾文学奖,它写出了改革时期大历史下底层工人群体真实生动的生存现状。这也是严肃文学的价值所在。规律告诉我们,严肃文学更多是作者个人对生活经历的思考以及个人情感的抒发,而电视剧是大众艺术。所以,越是严肃文学,个人化的痕迹会越重,改编起来就会越难。

  将小说表达转化为影视表达,除了技术上的,更有理念上的。原作主旨是为底层人民呐喊,这也是其打动我的一点,但我不能止步于此,为什么?苦难造就的灰色基调不仅不符合电视剧观众的看片心理,更重要的,不符合我的审美取向。

  早年间,在我刚发表过几个小说后,常听专家前辈讲课说,只有悲剧的苦难的,才是深刻的。那理论一度令我迷茫,走了好长一段弯路后方才明白,迷茫源自我试图违背自己当时已初步形成的审美取去迎合,迎合没有出路。

  剧本动笔前我决定首先调亮底色,将小说里苦难但真实生动的素材在电视剧里以我的世界观展现。小说里的沉重苦难相当真实,应该是作者的亲历亲闻,不真实不会动人。但同时期同地域甚至同一群人的生活可能还存在着另一面的真实。就像雕像,你把它翻个个儿,正面背面不一样。生活摆在那里,写什么怎么写,向你的受众展现传递什么,决定在作者的审美取向。

  比如《人世间》主题歌词作者唐恬,曾写过陈奕迅唱的当红歌曲《孤勇者》,这女孩儿是在什么情况下写出的《孤勇者》呢?患鼻咽癌后瞒着父母只身到北京租房化疗的情况下。歌词表达了作者面对悲惨命运的不服、抗争、勇气、热血和燃,燃遍了小学和幼儿园,陈奕迅因此发微调侃“听说我唱了首儿歌。”

  同样命运,换另一个人,也许会有另一个方向的表达:忧伤,哀婉,愤懑,绝望, 相同境遇下的另一种韵味。都源自生活,都真实,只要写得好,都具美学意义上的美——所谓百花齐放。区别只在于,审美取向不同。审美取向无高下。调亮剧版《人世间》的底色,使其温暖明亮充满希望且深刻,是我的审美取向。

  《人世间》的故事主干

  小说《人世间》基本是以周秉义周蓉周秉昆兄妹三人的命运向外辐射。电视剧播出后,小说作者梁晓声接受采访时,几次为剧版周蓉(宋佳 饰)的戏份比两兄弟少得太多表示遗憾,认为小说里周蓉有很多精彩篇幅可用,不应该被删掉,还认为饰演周蓉的天赋型演员小宋佳因戏份太少而浪费了。

  “浪费”一说我认同,如果事先知道小宋佳来演,我想我会在周蓉的戏上再多下些功夫,更深更精。我愿意为好演员写戏,一如我愿意为好导演写戏,明珠明投好女好嫁是每个编剧的愿望。但即便如此,我也不能让周蓉戏份超过两兄弟,平起平坐都不可行,因为它不合剧版《人世间》故事主干的设定。这个主干是,家与国。弟弟诠释家哥哥诠释国,具体一点说就是,弟弟代表基层百姓哥哥代表政府官员。

  小说里周蓉被作为知识分子的代表与两兄弟三足鼎立。我想我理解原作思路,文化大革命中对知识和知识分子的迫害贬损及文革结束后初期中国教育科技的落后状况,使知识分子在一段时期内曾以空前独立的姿态崛起,一度成为了一种政治正确。

  但随着中国教育的普及深入,科技的日渐发达,知识分子已然回归其原本属性:脑力劳动者。在当下的约定俗成里,知识分子一词更像是对受过高等教育并且从事教育工作或写书立著的人的称谓,简称文人。书中周蓉就是这样的一个文人。

  相较两兄弟,周蓉的身份于剧本故事主干的设定完全无法在量级上匹敌。所以,小说里周蓉的篇幅再多再精彩,我们也只能选择与剧本故事主干相关的部分。凡偏离主干,一概舍弃。一部长达数十集的剧,故事主干或说戏剧结构,必须明确,必须扎实,必须坚定。我们以人体作比,故事主干相当于人体的骨骼,编剧只能依据骨骼去丰满血肉。游离于骨骼之外的血肉那叫瘤子,再好看的瘤子也是瘤子,于全剧、全局有弊无益。

  从小说到剧本的细节转换

  一部剧只有主干当然不行,主干之上必须附着着大小不一粗细不一却同样鲜活的枝叶,才会是一棵蓬蓬勃勃的树。没有枝叶的主干大同小异,一如我们通常所说,文艺作品的经典母题就那么几个,真正能使作品显出美丑高下百态千姿的,惟枝繁叶茂的生命之躯。故事是一个剧的主干,情节细节是主干上的枝叶。任何形式的文艺作品拼到最后,拼的是细节。

  小说的细节和剧本的细节类而不同。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小说和剧作里穿梭。最初写的是小说,后调到总政话剧团写话剧,小说强调文字淡化故事,话剧强调故事跌宕起伏,话剧和小说的有机结合是最好的电视剧。《人世间》周秉昆的发小肖国庆女朋友长胡子一

  事,是小说用文字记下的一桩趣闻奇事,没有规定情境没有戏剧冲突,全部作用就是趣和奇,有趣稀奇。但这个小说中并不起眼的细节却让我眼前一亮,毕竟女人长胡子是件难为人知同时很有意思的事,一定要用,怎么用?仅把小说中相关文字化作台词交代出来,乏味也浪费,得通过戏剧的一唱三叹一波三折一石多鸟尽大限度发挥出它的作用。

  我安排肖国庆在哥们德宝(张瑞涵 饰)倒霉,说出自己女朋友长胡子这件不尽如意之事,既符合人们“相互比惨痛苦减半”的普遍心理,显出肖国庆的忠厚和他对人生的态度,又顺带表现了他们的友谊。但到此不能打住。再一次安排秉昆等六个哥们带女朋友春节聚会时,让德宝女友春燕(黄小蕾 饰)毫无预兆当众提及此事。这样处理的戏剧性强,信息量大,信息量越大戏越好看。

  这场戏传递出的信息包括:1.德宝和春燕做为恋人此时关系很好,否则德宝不会跟春燕八卦哥们的痛处。2.德宝被认为重色轻友引起公愤。3.肖国庆女友得知自己隐私被肖国庆(王大奇 饰)出卖。4.肖国庆担心女友生气同时生春燕德宝的气。5.凸显春燕的直爽性格。

  直爽是特点不是优点,就在所有人包括男友德宝都不满春燕无脑大嘴巴的直爽时,在肖国庆和女友因不悦几近翻脸时,春燕宣布,她可以找到人,保证能治好肖国庆女友长胡子的病,此言一出,所有的尴尬不满顿作恍然,肖国庆两口的愤怒陡成感激,在场各位为肖国庆二人高兴的同时,更是一起陷进了从此可相互抱团取暖的浓浓朋友情谊。

  至此,小说中女人长胡子这个细节在剧本里达到了它的戏剧高峰:成为展现这群底层年轻人性格、友情、发誓从今往后肝胆相照一路同行的高光时刻,如此,便可使观众在这群人日后走向不同的人生之路有了关注和期待,有了吸引。

  小说和电视剧因传递方式不同,细节的表现方式必然不同,上面的例子是从小说到剧本的细节改编,下面说一下从小说到剧本的细节重建。

  重建的依据是,剧本的故事主干。小说基调是为底层人民呐喊,因此小说里官员代表周秉义的笔墨相对了草单薄了一些,其作为领导干部的主要作为只在兵工厂阶段有正面展现,离开兵工厂升为市领导后的政绩,比如拆迁棚户区光字片的过程,基本几笔带过。至于老干部冬梅妈,形象扁平甚至有点点负面。

  小说这么写没有问题,它合乎小说的故事设定审美取向。但在剧本中,故事主干既然是家与国,民与官,那么,这二者的分量就绝不能失衡。前三十来集剧本写得较快,因人物在那个阶段,小说里可用的素材细节多,后二十多集写作速度明显放缓,因小说里可用的素材细节少,很多地方需要重建,重建比改写难,难就慢,慢到了一度导演怀疑我同时在写别的剧本,几次力邀我进组看着我写——这是我想——我习惯写作环境的安静不变没办法进组,导演又打算派人到我家实地查看。特别理解导演心情: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那边人家基于对前面剧本速度质量的信任带领几百上千人碾转腾挪拍摄,这边我们的后续粮草供应却一再放缓。

  那段时间我压力很大,还不便解释——只说了我没有写别的剧本——说出真实原因徒然给别人已然紧绷的神经上再加压力,损人不利己。能做的只有在努力提速的同时,全力坚持剧本标准。既然是“人世间”,就不能只有底层人民的生存诉求,也要有上层执政者的高度难度,两条主干一定得同样结实同样饱满。

  有困难解决困难,改弦易辙让剧本塌方,才真正对不起前方奋战的所有同仁。剧播出后,当看到辛柏青宋春丽等优秀演员成功演绎出了执政者应该具有的真实的高尚,我心生感激。好演员是导演送给编剧的大礼。感谢编导演全体。

  改编需要技巧,也需要生活

  剧本写作期间,我请一位企业家朋友做剧版《人世间》有关企业内容方面的顾问,她的一个部下感到奇怪,说,《人世间》不是有小说嘛,拿过来拍就是了,要编剧干吗?这当然属于外行人的误解,但是我想,即使内行,可能也会对改编存有另一个角度上的误解。

  比如我,刚拿到三大本厚厚的《人世间》小说时的第一想法就是,这么多的字儿,就算去掉人物的心理描写作者的感情抒发,剩下的内容应该也够用的了,我们只需要发挥出编剧的技巧就行了。实践中方知远远不是。改编剧本同原创剧本一样,需要写作技巧,也需要生活积累。

  记得一次剧组围读剧本后问我,剧本里那个从改革开放初期的一无所有到取得巨大成功的企业家做的是什么企业?怎么成功的?小说里关于这人这么写的,从东北到南方赚了些钱。因为那条线是支线上的支线,所以我在剧本里大致也就那么写了,只不过把南方明确定位在了深圳。

  我承认在这里是想偷个懒混过去,既然没混过去就直面应对。当下检索过往的生活积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曾在天津静海县一个从一无所有到取得巨大成功的企业集团生活了一个多月,同吃同住。我把那段生活拿过来用进剧本,剧本得以通过。这里用的是自己的直接生活。做不到直接生活的,间接生活,比如看书。

  为写剧中官商勾结的戏,那期间我看了大量相关书,丁捷的、丁力的、周梅森的,其中丁捷写狱中落马贪官心路历程的报告文学《追问》,翻看了无数遍。再如采访。写剧中市长周秉义解决某项目的资金困难,就带这个具体问题定点采访相关人士,人家直接给我了一个融资方案,我把那方案原封不动用进了剧本。

  再如借鉴代入他人的生活体验。写秉昆人生低谷破罐破摔时我曾给郑娟(殷桃 饰)的台词是“穷困可以潦倒不行”,殷桃认为这词儿不合郑娟性格,提出可否让两个人喝点小酒,边喝边聊进而疏解秉昆情绪的低落?我属于酒精不耐体质,这辈子从未体会过喝酒的乐趣及功能,因此很难想到用喝小酒之类的方式解决问题。

  殷桃的建议显然来自自身的生活体验,我被提醒,当下接受并做了修改。再次当殷桃提出全剧没有一场郑娟和大哥秉义单独交流的戏、应该有这样的一场时,我迅速想到了酒精的功能:安排秉义秉昆哥俩深夜铁轨喝酒长聊,秉昆醉了秉义送他回家,郑娟看着醉卧炕头的丈夫,自然而然地把对秉义掌有权力却疏于照顾弟弟的不解怨念说了出来,于是就有了一场人物关系、人物性格跟全剧主旨能够有机融合的戏。

  故事可以编纂,细节源自生活。剧本是电视剧的基石,生活是剧作者的根本,不论原创还是改编,下生活采访是最起码的,在生活里浸泡是最有效的。所以我能心安理得游山玩水看剧看书八卦,心甘情愿赴抗洪抗震一线基层哪怕再苦再险,概因那所经历的一切那所有的喜怒哀乐都会化作我笔下的财富。

  关于剧本的创作氛围及编剧话语权

  《人世间》剧本的创作氛围是我从业来感觉最独特的一次。除剧组主创围读剧本后统一发给编剧意见这种通常操作外,每个演员对自己角色那条线的意见或建议,均可以由演员直接跟编剧交流。

  个人认为没有谁会比演员对自己角色的那条线看得更细想得更多的了,直接交流可最大限度减少信息衰减,避免误解误传,降低沟通成本。郑娟饰演者殷桃提意见建议最多最勤,概因最初的剧本里郑娟问题较大,问题大是因为这类人距我的生活经历体验差得实在太远,一个养女,被强奸怀孕生子,后带着私生子成功嫁进了好人家,这样的女主角但凡写不好就容易狗血令人不适。

  实事求是说,这个角色在剧本阶段时的确立,就已然是编剧、剧组、演员共同努力的结果。除主角殷桃外,提意见多的是演冯化成的演员成泰燊。冯化成做为周蓉丈夫,是剧里的配角,我用心思不多。成泰燊对角色不太满意。不满意的不是戏少,是角色形象的扁平,初始剧本中基本属于脸谱化渣男。

  成泰燊一点一点找出可以修改的地方,也是有意见有建议,我一点一点改过。事后庆幸,如果冯化成的形象不立体不饱满,周蓉和周蓉父亲跟他的对手戏怎么演?势不均力不敌的对手戏不会好看,所谓孤掌难鸣。印象深的还有演冬梅爸郝省长的老演员马少骅。总共几场戏,配角都算不上,就是客串,但马少骅不仅对角色提出自己的意见还给人物写了小传微信传给我看,那份认真令我肃然,越发不敢怠慢。

  我敬重所有敬业的人。在这样专业的创作氛围里,我惟有自觉自愿心无旁鹜全力以赴,最后阶段,一反之前只上午工作的习惯,上午写剧本,下午改剧本,傍晚散步时听演员们发来的语音微信或跟制片人电话沟通……戏播出后有记者问我编剧的话语权。话语权是什么?一定要按照你的来吗?不是,是最终出来的作品能否达到应有高度。乐于善于听取他人意见汲取他人智慧补充提升自己,是编剧重要的专业能力,话语权在自己的专业能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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